6.渚宫今昔
——荆州篇一
老苏一家从嘉州(今乐山市)出发,沿着长江水路东行,1059年年底到达荆州,已近年关,一家人索性就在荆州过年,再择日由陆路北上赴京。在荆州休整过年期间,苏轼与苏辙兄弟俩陪着老苏游览了荆州的名胜古迹,苏轼在游览了渚宫后,留下了这首《渚宫》:
渚宫寂寞依古郢,
楚地荒茫非故基。
二王台阁已卤莽,
何况远问纵横时。
楚王猎罢击灵鼓,
猛士操舟张水嬉。
钓鱼不复数鱼鳖,
大鼎千石烹蛟螭。
当时郢人架宫殿,
意思绝妙般与倕。
飞楼百尺照湖水,
上有燕赵千峨眉。
临风扬扬意自得,
长使宋玉作楚辞。
秦兵西来取钟虡,
故宫禾黍秋离离。
千年壮观不可复,
今之存者盖已卑。
池空野迥楼阁小,
唯有深竹藏狐狸。
台中绛帐谁复见,
台下野水浮清漪。
绿窗朱户春昼闭,
想见深屋弹朱丝。
腐儒亦解爱声色,
何用白首谈孔姬。
沙泉半涸草堂在,
破窗无纸风飔飔。
陈公踪迹最未远,
七瑞寥落今何之。
百年人事知几变,
直恐荒废成空陂。
谁能为我访遗迹,
草间应有湘东碑。
渚宫是春秋时期楚成王所建的离宫,在今湖北荆州市江陵县城南。《左传·文公十年》:“(子西)沿汉溯江,将入郢,王在渚宫,下,见之。”南朝梁元帝萧绎也曾在此即位,扩建宫苑,苏轼开篇说“渚宫寂寞依古郢,楚地荒茫非故基。二王台阁已卤莽,何况远问纵横时”,说的就是这段历史。
楚成王熊恽,与春秋首霸齐桓公生活在同一年代,他很有一番作为,楚国的势力迅速扩张,陈、蔡、郑、卫、鲁、曹等国均归顺于楚,形成与齐国争霸的局面。对楚国来说,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楚成王也算是一代明君。楚成王的父亲楚文王迁都郢,楚成王则建了离宫渚宫。渚宫之美,苏轼诗曰:“当时郢人架宫殿,意思绝妙般与倕。飞楼百尺照湖水,上有燕赵千峨眉。临风扬扬意自得,长使宋玉作楚辞。”说的是楚国人建这宫殿,工艺上可以媲美鲁班和尧舜时代的伟大工匠倕,宫殿四面环湖,楼高百尺,燕赵美女众多,楚成王洋洋得意,一众文人歌功颂德,歌舞升平,威武霸气。
如此盛世,当然少不了美食,“楚王猎罢击灵鼓,猛士操舟张水嬉。钓鱼不复数鱼鳖,大鼎千石烹蛟螭”,狩猎、捕鱼,场面宏伟壮观,收获也非常多,多到鱼和鳖都数不过来,怎么吃?“大鼎千石烹”,就是一锅煮熟了吃,估计味道不怎么样。古人的烹饪工具、食物和酱料的多样性、烹饪技术与我们今天根本没法比,在美食享受方面,我们比古人幸福太多了。
苏轼写这首诗时,距楚成王生活的年代约一千七百年,这样的场景当然只能靠想象,不过苏轼的想象是靠谱的。比如“楚王猎罢击灵鼓”,这是先秦社祭的一种仪式,《周礼·地官·鼓人》就有“以灵鼓鼓社祭”,郑玄注:“灵鼓,六面鼓也。”又比如说楚国盛产鳖,《左传·宣公四年》就有:“楚人献鼋于郑灵公。”楚国与齐国争霸的时候,郑国夹在中间,只能选一边站,郑国选择了与楚国结盟,所以楚国送了一只“大王八”给郑灵公。楚国这次送的“大王八”,还因为郑灵公分配不均引起政变,郑国因此大乱。学富五车的苏轼,想象起来当然有凭有据!
如此壮观的渚宫,在秦灭楚后,却是一片荒凉。荒草连天,禾黍遍地,池塘干涸,楼阁塌陷,乱竹横卧,狐狸出没。“台中绛帐谁复见,台下野水浮清漪。绿窗朱户春昼闭,想见深屋弹朱丝。腐儒亦解爱声色,何用白首谈孔姬。沙泉半涸草堂在,破窗无纸风飔飔。”苏轼用一系列的排比,述尽了世事沧桑。不仅楚王旧宫如此,连梁元帝也逃不过“百年人事知几变”的规律,诗中的“七瑞”,是梁元帝萧绎的小字,他曾被封为湘东王,“草间应有湘东碑”也是说他。当年萧绎在荆州登基,破侯景,平建康,何等威风!可惜未到两年,就兵败身亡。博学的苏轼,对前朝的掌故信手拈来,读来酣畅淋漓。
如果只是瞻仰古迹,发一段幽思,那就不是伟大的苏轼了,他写下这首诗,是从“百年人事知几变”中发出“直恐荒废成空陂”的警醒。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苏轼用的是“恐”,是对未来极端情况的提醒。苏轼写这首诗时,宋朝正处于太平、繁华的仁宗时代。仁宗在位期间,北宋的经济高度繁荣,科技、文化也有长足发展,史家将其统治时期概括为“仁宗盛治”。苏轼从大历史的角度,居安思危,这种大视野是超越同时代的政治家的。我们看看这一时代的大人物,如司马光还根本没有意识到潜伏着的危机,抱着“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守旧思想不放,而即将登上历史舞台、把大宋政坛闹个地覆天翻的王安石,只讲宏伟理想,却不讲具体操作的可能性,小圈子用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此时的苏轼,才二十四岁,还未正式走上工作岗位,已经有了如此大的格局和深刻的思考。
历史的发展,被苏轼不幸言中,就在苏轼发出这一警醒后,大宋王朝迅速进入衰落的轨迹:英宗仅在位四年,英年早逝,接着的神宗、哲宗,虽然想依靠变法挽救危机,但朝廷党争不断,内耗让大宋几乎耗尽了国运,随着一代昏君宋徽宗登场,北宋的“游戏”也宣告结束,这个过程只经过六十年左右,苏轼的政治生涯就是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中度过的,这是北宋历史上的“垃圾时间”,也注定苏轼一生在政治上难以有所作为。
古人重视历史,也强调以史为鉴,但更多是以历史上的某人或某事来支持自己的观点,属于战术层面;而如苏轼般用大历史的视角,从战略上思考国家兴衰规律的,并不多见。宋高宗说他“养其气以刚大,尊所闻而高明。博观载籍之传,几海涵而地负。远追正始之作,殆玉振而金声。知言自况于孟轲。论事肯卑于陆贽”,也称赞他“王佐之才可大用”,直叹与苏轼“恨不同时”。很遗憾,历史不能重来,苏轼这一旷世奇才没被重用,北宋也迈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两者尽管没有因果关系,但从宋高宗的叹息中,我们也能体味到当中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