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吃肉与吃素
——凤翔篇一
嘉祐六年(1061)十二月十四日,才二十六岁的苏轼到任凤翔府签判。宋朝的凤翔,位于陕西西部,紧邻西夏,已是边塞要地,虽然此时宋夏和议,宋朝得了“面子”,西夏成为北宋的封国,但西夏得的是“里子”,北宋每年要“岁赐币帛”,就是向西夏交“不骚扰费”。但历年的战争还是使作为前线的凤翔满目萧条。此时的凤翔知府宋选,是位仁厚且对苏轼十分欣赏的长者,凤翔有个官方“宾馆”凤鸣驿,五年前苏轼两兄弟赴京赶考路过此地,这个驿站破败得无法住人,宋选一到任,就对驿站修缮一番,凤鸣驿简直是“鸟枪换炮”。作为吃货,苏轼看到“宾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是激动,为此写了《凤鸣驿记》:
始余丙申岁举进士,过扶风,求舍于馆人。既入,不可居而出,次于逆旅。其后六年,为府从事。至数日,谒客于馆,视客之所居,与其凡所资用,如官府,如庙观,如数世富人之宅。四方之至者,如归其家,皆乐而忘去。将去,既驾,虽马亦顾其皂而嘶。余召馆吏而问焉。吏曰:“今太守宋公之所新也。自辛丑八月而公始至,既至逾月而兴功,五十有五日而成。用夫三万六千,木以根计,竹以竿计,瓦、甓、坯、钉各以枚计,秸以石计者,二十一万四千七百二十有八,而民未始有知者。”余闻而心善之。
其明年,县令胡允文具石,请书其事。余以为有足书者,乃书曰:古之君子,不择居而安,安则乐,乐则喜从事,使人而皆喜从事,则天下何足治欤?后之君子,常有所不屑,使之居其所不屑,则躁,否则惰。躁则妄,惰则废,既妄且废,则天下之所以不治者,常出于此,而不足怪。今夫宋公计其所历而累其勤,使无龃龉于世,则今且何为矣,而犹为此官哉。然而未尝有不屑之心。其治扶风也,视其卼臲者而安植之,求其蒙茸者而疏理之,非特传舍而已,事复有小于传舍者,公未尝不尽心也。尝食刍豢者难于食菜,尝衣锦者难于衣布,尝为其大者不屑为其小,此天下之通患也。《诗》曰:“岂弟君子,民之父母。”所贵乎岂弟者,岂非以其不择居而安,安而乐,乐而喜从事欤?夫修传舍,诚无足书者,以传舍之修,而见公之不择居而安,安而乐,乐而喜从事者,则是真足书也。
这篇文章,说的是六年以前他参加科举考试路过这里,那时凤鸣驿破败不堪,现在经过宋选主持改造,简直就像官府、庙观或者富人的豪宅,苏轼把前因后果简要说了一遍后,自然要感叹议论一番,露出了“吃货”的本色。他说:“尝食刍豢者难于食菜,尝衣锦者难于衣布,尝为其大者不屑为其小,此天下之通患也。”意思是:习惯了吃肉的人,让他吃素很难;习惯了穿丝绸的人,让他穿布衣很难;做惯了大事的人,就不屑于做小事。这是世人的通病。对于宋朝的普通人,吃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苏轼用吃肉与吃菜打比方,通俗易懂,不知写这段话时,他肚里的馋虫有没有在叫?
不得不说,苏轼这篇文章多少有点拍马屁的成分,而且拍得很有艺术。一方面,从上司宋选修凤鸣驿这件小事说到他对其他小事“公未尝不尽心也”,他认为为官者“躁则妄,惰则废”,不屑于从小事抓起,“则天下之所以不治者,常出于此”。这种总结和升华,谁听了都舒服。
另一方面,苏轼对宋选的赞美也是认真的,他确实从宋选身上学到了务实勤勉、从小事做起的实干精神,这种精神贯穿了苏轼的仕宦生涯,他每到一个地方担任地方官,都踏踏实实地干事,造福一方百姓。一个刚刚踏入官场的年轻人,就遇到伯乐式的上司,对上司的崇拜会让人不自觉地神化或夸大对方,上司的这些优秀品质也会影响着自己,这并不矛盾。事实上,在实干这件事上,宋选对苏轼的影响还是挺大的。
苏轼与宋选共事的时间不长,大约只有一年多的时间,苏辙说苏轼这段时间“公尽心其职,老吏畏服”,连凤翔府上年纪的部下对苏轼都既敬畏又服从。这离不开宋选“长吏意公文人,不以吏事责之”,意思是宋选认为苏轼是个文人,就不以官场上的规矩要求苏轼了。在这么宽容的上司领导下,苏轼当然办了不少小事,也干了不少大事。在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及《宋史》中都讲了一件大事:“修衙规,使衙前得自择水工。”原来,凤翔府的“衙前役”是从终南山伐木,编成木筏,沿河从水路运到京城。由于任务急,运木不择季节,遇到河水湍急季节,很多运木的人葬身河底,或者因完成不了任务而赔得倾家荡产甚至坐牢。还记得苏轼过三峡时写的《新滩》吗?亲历过三峡之险的苏轼,太明白“衙前役”运木工的危险了,于是在向宰相韩琦上书的《凤翔到任谢执政启》中反映了这一情况,并对这种制度做了改进——挑选有经验的百姓服役,选择河水平缓的季节运输,“自是衙前之害减半”。这种改革,既需要智慧,也需要勇气。
这段时间,苏轼还记录了他与宋选一起干的一件大事:求雨。没错,古人把求雨当成一件大事大书特书。位于西北的凤翔,一向干旱,就在苏轼到任后的第二年,干旱十分严重。他们俩到太白山求雨,苏轼还为此写下《凤翔太白山祈雨祝文》,又到真兴寺祷告。说来奇怪,或许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下了一场大雨,连绵数日,苏轼为此将落成于后花园的亭子命名“喜雨亭”,还写了一篇《喜雨亭记》刻在亭子上。现位于凤翔东湖公园内的喜雨亭,当然已不是苏轼生活的时代的建筑,但对于求雨之事也是有迹可循。尽管今天看起来,这事与宋选和苏轼的“呼风唤雨”没什么关系,但也可以印证当时苏轼关心民间疾苦。
苏轼的第一份工作看似很完美,而这么好的开局,对于他究竟是福还是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