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渼陂鱼
——凤翔篇二
苏轼在凤翔太守宋选手下做事,一方面宋选欣赏他,对他很是爱护,另一方面签判的工作——核判五曹文书,虽然烦琐,但对苏轼来说小菜一碟。对于落实起来令人头疼的衙前役,苏轼也做了大胆的改革,任务完成得不错,工作上是极其顺利的。
嘉祐八年(1063)正月,宋选三年任期届满,接替他的是眉州青神县人陈希亮,字公弼。
虽说是老乡,但苏轼与他简直就是“八字不合”。陈希亮不苟言笑,为人严厉,说话斩钉截铁,常常当面指责下属过错,不留情面。士大夫宴游间,只要听说陈希亮到来,下属们立刻合座肃然,连喝酒都不自在;许多下属对他不敢仰视,唯唯诺诺。而苏轼性格豪阔,不拘小节,做事也敢于担责,即便陈希亮有不同意见,他也要据理力争。两人完全相反的性格,犹如“火星撞地球”,也就互为不妥了。
陈希亮有意裁抑锋芒毕露的后辈苏轼,就从两方面入手。既然都说苏轼的文章好,他就在苏轼上报来的公文上毫不客气地涂抹删改,而且反复多次!苏轼不是参加了仁宗皇帝的“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吗,府衙里的吏役尊称苏轼为“苏贤良”,陈希亮听到后,大骂吏役“府判官就是府判官,有什么贤良不贤良的”,还把这个吏役打了一顿板子,板子虽打的是别人的屁股,但分明打的是苏轼的脸!
陈希亮是上司,苏轼也无可奈何。但无可奈何不等于无动于衷,不反抗那就不是苏轼了,他在找机会。陈希亮架子大,同僚晋见,他习惯性地让人坐冷板凳等候,甚至有人在候客位打起瞌睡来。对此苏轼作了一首讽刺诗《客位假寐》:
谒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
岂唯主忘客,今我亦忘吾。
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
虽无性命忧,且复忍须臾。
大意是:拜见太守却被冷遇,傻乎乎地坐着冷板凳就像一株枯树一样。岂止是主人把客人忘了,我现在也把自己给忘了。不懂事的同僚们啊,脸有怒色地看着自己的胡子:不就冷落你一会儿吗?又不是要你的小命,忍一会儿你会死啊!不能指名道姓说陈希亮,那就拿坐冷板凳的同僚来说事,苏轼这诗,够损!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苏轼不愿与陈希亮同时出现在一个场合,官府请客吃饭,苏轼不参加,连中元节也借故不去府厅。这下给陈希亮抓住了把柄,上奏朝廷弹劾苏轼,结果苏轼受了处分:罚铜八斤。相当于一千六百文钱,按照前文《食雉》当时野鸡的价格(五十文一只),这可以买三十二只雉了。
陈希亮对苏轼实施精准打击,苏轼作为下属,除了采取不合作外,也只能通过文字发发牢骚了。机会来了,陈希亮在官宅后面修建了一座“凌虚台”,尽管他平时对苏轼的公文鸡蛋里面挑骨头,但论写文章,他打心底是佩服苏轼的,于是请苏轼写一篇建台记。
苏轼这篇《凌虚台记》,是一篇名作。他先写凤翔的地理形势、凌虚台的建造和结构特征与文章的原委,然后笔锋一转,发起了议论: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以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太守求文原希望得几句吉利的话,苏轼却借此大讲兴废之理,把陈希亮骂了一通:在凌虚台的东、南、北面,曾有秦穆公、汉武帝、隋文帝和唐太宗修建的壮丽宫殿,其壮丽坚固,岂止百倍于凌虚台?可它们现在都没有了踪影,你一个小小太守建一个小小的土台,有什么了不起?过几年啥都没了!有些人想借凌虚台向世人夸耀其功绩,这就太过了吧?
苏轼这是撕破脸了,没想到陈希亮看后哈哈大笑说:论辈分,你是我孙子辈,平时对你严厉,那是为你好,你小子少年成名,不知谦逊,如果不改,以后会栽得很惨!陈希亮将这篇《凌虚台记》一字不改地刻了上去。
苏轼率真的性格,喜怒哀乐不加掩饰,对上一任太守宋选,他极尽赞美,《凤鸣驿记》《喜雨亭记》不惜拔高奉承;对这一任太守陈希亮,他不惜贬低抵损,客观当然谈不上,但损起人来,也有板有眼,有理有据,这就是苏轼。陈希亮是想挫一挫苏轼的锐气,苏轼此时才二十八岁,哪能理解得了?经过此番交锋,苏轼似乎有所理解,但也并不完全理解。
之所以说苏轼并未完全理解陈希亮,还要从一条鱼说起。
治平元年(1064)初,苏轼的同科进士、时任商洛县令章惇章子厚带着同僚苏旦、安师孟来访,苏轼陪他们玩了好几天。还记得前面我们说过苏轼进士考试的事吗?这一科共八百七十七人参加殿试,苏轼、章惇、章衡都在列,苏轼得中二甲,得中一甲的是浦城人章衡,苏轼对他的评价是“子平之才,百年无人望其项背”。章衡是章惇的族侄,章惇从小就被人说是当大官的料,而且文采飞扬,人长得也英俊潇洒,特别自负。考中进士这已经是特别不容易的事,但章惇羞于考不过自己的侄子,拒不受敕,扔掉敕诰回家。两年后再考,果然是一甲第五名,开封府第一名。
这是一个狠角色,但与苏轼关系很不错。他们同游楼观,访老子出关时的关令尹喜旧宅与授经台,游五郡城、大秦寺、仙游潭南北二寺,这些游迹苏轼都留下了诗迹。在游仙游潭时,面对只有一座独木桥可达的悬崖峭壁,章惇邀苏轼过桥去山壁题字,苏轼“犹有爱山心未至,不将双脚踏飞梯”,而章惇却平步过桥,乘索挽树,以黑漆濡笔,在石壁上大书“苏轼章惇来”,再大摇大摆原路返回,面不改色。苏轼拍拍章惇的后背说:“子厚他日必能杀人。”章惇问他为什么这么说,苏轼答:“能自判命者,能杀人也。”能说出这么随意且掏心掏肺的话,可见他们之间的友谊。章惇确实是个狠角色,后来官拜宰相。苏轼第一次被贬时他仗义执言,但他也主导苏轼的第二次、第三次被贬,而且屡次想要苏轼的性命,这其中的恩恩怨怨,我们后面还会讲到。
章惇一行回长安时路过渼陂,在朋友的庄园里凿冰钓了一条红鲤鱼,派人送给苏轼。苏轼收到鱼的时候,鱼鳃用紫荇穿着,鱼儿还是活蹦乱跳的。于是他马上洗手下厨,做了一道菜请客人品尝,并且写了这首《渼陂鱼》:
霜筠细破为双掩,
中有长鱼如卧剑。
紫荇穿腮气惨凄,
红鳞照坐光磨闪。
携来虽远鬣尚动,
烹不待熟指先染。
坐客相看为解颜,
香粳饱送如填堑。
早岁尝为荆渚客,
黄鱼屡食沙头店。
滨江易采不复珍,
盈尺辄弃无乃僭。
自从西征复何有,
欲致南烹嗟久欠。
游鲦琐细空自腥,
乱骨纵横动遭砭。
故人远馈何以报,
客俎久空惊忽赡。
东道无辞信使频,
西邻幸有庖齑酽。
渼陂是古代湖名,在今西安市鄠邑区涝河西畔,是秦汉上林苑、唐代游览胜地,汇终南山诸谷水,西北流入涝水,经锦绣沟后蓄积成湖,因所产鱼味美得名。杜甫《渼陂行》就有“岑参兄弟皆好奇,携我远来游渼陂”,宋代吴曾《能改斋漫录·事实一》说“唐元澄撰《秦京杂记》载,渼陂以鱼美得名”。而苏轼的这首诗大意是:渼陂湖结冰了,凿开冰面,里面就有如一把放着的长剑的大鱼。用紫色的草穿过鱼鳃方便拿,这让鱼气色惨凄,红色的鱼鳞照着房间,金光闪闪。送来的路虽然遥远,但鱼颔旁小鳍还会动,不等煮熟,我已迫不及待地先尝一口了。座中客人看到我这个样子哈哈大笑,大快朵颐、如填沟堑般填饱了肚子。想想几年前路过荆州,在沙头的店家多次吃到鲟鱼,在江边捕捞鲟鱼太容易了,一尺多长的嫌太小就扔了,这可不是瞎说。自从来到西部凤翔,这种好事哪还有?连南方的食物都好久没吃过了。我啊,就如会游的鲦鱼,又小又腥,空有一副骨头,动不动就遭人一顿乱砍。老朋友啊,你从那么远的地方送来这条鱼,我的砧板很久都是“空空如也”,今天忽然丰盛了起来,有点受宠若惊啊。东边的朋友啊,有好东西记得往我这里送,没有的话也不要紧,我这住在西边的人,厨房里还有腌菜和浓浓的酱汁,也不至于饿死!
是不是写得很调皮且生动?这是苏轼第一次这么详细、形象地写美食。“红鳞照坐光磨闪”,只有红鲤鱼才有这一特征,“烹不待熟指先染”,说的是不等煮熟迫不及待地先尝一口。馋成这样,引来客人哄堂大笑。苏轼的诗,白描也如此生动,当然里面典故也不少:“中有长鱼如卧剑”,典出孟浩然《夏日与崔二十一同集卫明府宅》“舞鹤乘轩至,游鱼拥钓来”;“香粳饱送如填堑”,典自曹植《与吴季重书》“食若填巨壑,饮若灌漏卮”。读苏诗,难又不难。但这些都不是重点,他写这首诗是为了表达对现状的不满:“游鲦琐细空自腥,乱骨纵横动遭砭。”他自比鲦鱼,动不动就遭人一顿乱砍。谁敢“砭”他?他的顶头上司陈希亮啊!
这说明他还有气!但苏轼是一个善于和自己和解的人,这一年他才二十九岁,已经会开自己的玩笑“东道无辞信使频,西邻幸有庖齑酽”,朋友们送来的美食,可以治愈淡出鸟来的肠胃,朋友们的温暖,可以抵御上司的挑刺。他是借渼陂鱼发泄一通自己的不满。
苏轼年少得志,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小挫折,对比他之后人生路上摔的一个又一个跟头,陈希亮给他的这个小教训实在算不上什么。不知陈希亮是不是看到了这首诗,主动调整了对苏轼的态度,并邀请苏轼到凌虚台饮宴,苏轼赋诗《凌虚台》,里面说到“才高多感激,道直无往还”“青山虽云远,似亦识公颜”“是时岁云暮,微雪洒袍斑。吏退迹如扫,宾来勇跻攀。台前飞雁过,台上雕弓弯。联翩向空坠,一笑惊尘寰”,看来前嫌已尽释。再后来,陈希亮去世后,苏轼应其子陈慥之请作《陈公弼传》,其中就说道:
公于轼之先君子为丈人行,而轼官于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
陈希亮的儿子陈慥,是苏轼的好朋友之一,“河东狮吼”说的就是陈慥的老婆,陈慥被苏轼塑造成一个怕老婆的典型。苏轼写这段话时,已经是经历了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了。经历过生死之劫,大风大浪,吃过大亏,苏轼才真切体会到陈希亮的一片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