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打猎吃野味
——凤翔篇四
苏轼这个时期写的诗,基本上都是作好后第一时间寄给苏辙,《渼陂鱼》这篇写得如此有意思,苏辙也忍不住和了一首《次韵子瞻渼陂鱼》:
渼陂霜落鱼可掩,
枯芡破盘蒲折剑。
巨斧敲冰已暗知,
长叉刺浪那容闪。
鲸孙蛟子谁复惜,
朱鬣金鳞漫如染。
邂逅相遭已失津,
偶然一掉犹思堑。
嗟君游宦久羊炙,
有似远行安野店。
得鱼未熟口流涎,
岂有哀矜自欺僭。
人生饱足百事已,
美味那令一朝欠。
少年勿笑贪七箸,
老病行看费针砭。
羊生悬骨空自饥,
伯夷食菜有不赡。
清名惊世不益身,
何异饮醯徒醅酽。
最懂苏轼的,当然数弟弟苏辙了,两人一起长大,一起参加科举考试,踏入仕途之前,两人所受的教育和经历一模一样,“三观”高度一致。但两兄弟的人生道路有很大不同,毕竟决定人的一生的,除了家庭背景、教育、三观,还有性格和那不可捉摸的命运。苏轼心直口快、勇往直前的性格,必然导致命运多舛,而苏辙没那么激昂,自然也“安全”很多,尽管他一生也多次遭贬,但更多是因为他是苏轼的弟弟而连带着一起倒霉。
苏辙是和苏轼一起参加制科考试的,苏轼拿了宋朝史上最好成绩三等,而苏辙却因所写文章而饱受争议,司马光认为苏辙的对策极言尽谏,语甚切直,应定为三等,而覆考官胡宿则认为苏辙出言不逊,不应录取。司马光与范镇商量,范镇主张降等录取,另一覆考官蔡襄则推卸责任,不发表意见。事情闹到宋仁宗那里,经过又一番复议,还是统一不了意见,最终由宋仁宗拍板:苏辙定为四等。
考试有争议,工作落实上也很不顺利。一番争议后,苏辙授秘书省校书郎,充商州军事推官,前者是官职,后者是工作岗位,从八品,但这个任命居然被王安石拦住了。此时的王安石,为翰林院知制诰,负责起草官员任命文书,居然拒绝撰写苏辙的任命文件。这事儿耽搁了一段时间,最后苏辙以在京陪父亲为由,请求留京。工作没得到安排,当了几年闲官,跟老苏学《易经》。苏轼寄诗安慰他“远别不知官爵好,思归苦觉岁年长”,说商州“夷音仅可通名姓,瘿俗无由辨颈腮。答策不堪宜落此,上书求免亦何哉!”而“策曾忤世人嫌汝,易可忘忧家有师”,说的就是这回事。
苏辙和苏轼《渼陂鱼》这首诗,是对苏轼的理解,也是对苏轼的宽慰,“得鱼未熟口流涎,岂有哀矜自欺僭。人生饱足百事已,美味那令一朝欠”,意为有好吃的就吃吧,别有太多的感慨和哀怨了。
与上司陈希亮的关系缓和后,苏轼心境大为不同,这反映在下面这首狩猎吃野味的诗里,诗名《司竹监烧苇园因召都巡检柴贻勖左藏以其徒会猎园下》:
官园刈苇留枯槎,
深冬放火如红霞。
枯槎烧尽有根在,
春雨一洗皆萌芽。
黄狐老兔最狡捷,
卖侮百兽常矜夸。
年年此厄竟不悟,
但爱蒙密争来家。
风回焰卷毛尾热,
欲出已被苍鹰遮。
野人来言此最乐,
徒手晓出归满车。
巡边将军在近邑,
呼来飒飒从矛叉。
戍兵久闲可小试,
战鼓虽冻犹堪挝。
雄心欲搏南涧虎,
阵势颇学常山蛇。
霜干火烈声暴野,
飞走无路号且呀。
迎人截来砉逢箭,
避犬逸去穷投罝。
击鲜走马殊未厌,
但恐落日催栖鸦。
弊旗仆鼓坐数获,
鞍挂雉兔肩分麚。
主人置酒聚狂客,
纷纷醉语晚更哗。
燎毛燔肉不暇割,
饮啖直欲追羲娲。
青丘云梦古所咤,
与此何啻百倍加。
苦遭谏疏说夷羿,
又被赋客嘲淫奢。
岂如闲官走山邑,
放旷不与趋朝衙。
农工已毕岁云暮,
车骑虽少宾殊佳。
酒酣上马去不告,
猎猎霜风吹帽斜。
司竹监是唐朝时就已经设立的官署,专门负责皇宫内的竹、苇种植养护以及供给帘篚之类的竹制物品,宋随唐制,凤翔府也专门弄了个“竹苇场”。每年冬天,收割完芦苇,留下的一些枯枝必须烧了,第二年才会长得更好,而芦苇荡里藏着的各种野味,此时四处逃窜,正是猎杀的好机会,苏轼这首诗写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此诗全诗分三段,第一段为前十二句,起四句写烧苇,次四句写各种野味,预作悼叹之文,末四句写狩猎,此三层如山涧中流水缓缓道来。第二段共十八句,写的是狩猎的场面和吃野味的乐趣,苏轼参与其中,而且身手不凡,苏辙在《和子瞻司竹监烧苇园因猎园下》说:“吾兄善射久无敌,是日敛手称不能。凭鞍纵马聊自适,酒后醉语谁能应。”第三段最后十句以余波收尾,苏轼说:“酒酣上马去不告,猎猎霜风吹帽斜。”自己吃饱喝足了,上马就走,也不告诉别人,寒风把帽子都吹歪了他也不管,潇洒吧?
这顿野味,苏轼是彻底地吃“嗨”了,具体吃了什么?诗中说“鞍挂雉兔肩分麚”,“雉”是野鸡,兔当然是兔子,“麚”是公鹿,“黄狐老兔最狡捷”,看来还有狐狸。做法是什么样的?“燎毛燔肉不暇割”,就是先用开水烫后去毛,然后整只直接烧烤,把肉扯下来大块吃,连割小块都觉得多余,真够豪迈!
苏轼写美食,不会为了写美食而写美食,他有想表达的心情:“苦遭谏疏说夷羿,又被赋客嘲淫奢。岂如闲官走山邑,放旷不与趋朝衙。”说的是国君狩猎这事,历来被拿来说事,比如齐王也喜欢狩猎,就被司马相如的《上林赋》说成骄奢淫逸,“赋客”说的就是司马相如。再看看夷羿,传说中的夷羿就是夏代的后羿,有穷氏,是有穷国国君,篡夺夏国王位,共在位八年,当时夏启的儿子太康耽于游乐田猎,不理政事,有穷氏首领羿趁夏国统治力量衰弱的时机发难,驱逐了太康。太康死后,羿立太康之弟仲康为夏王,实权操纵于后羿之手。仲康死后,其子相继位,后羿又驱逐了相,自己当了国君,这在史书上被称作“太康失国”、后羿代夏。但后羿只顾四处打猎,将政事交于寒浞打理,后为寒浞所杀。苏轼从这次狩猎想到同样是喜欢狩猎的后羿和齐王,哪有自己这闲官潇洒自如,于是心情大好,但说自己是“闲官”,也有对自己目前处境的不满:我此等才华,怎么在凤翔这个地方当个闲官?还是有些牢骚!
此时的苏轼,哪里是个“闲官”?苏轼的牢骚来自工作,不过这次与陈希亮无关。在这次狩猎之前,治平元年(1064)八月,西夏大举犯边,入寇静边寨,围童家堡,朝廷调集大军应对,凤翔为边军的粮草供应中心,苏轼日夜忙于“飞刍挽粟,西赴边陲”,疲惫不堪,哪里是闲官?朝廷一阵瞎指挥后,幸好诏以端明殿大学士王素再知渭州,老将重来,士气大振,西夏也赶紧撤兵。苏轼看到宰相韩琦应对失据,只知将任务摊到陕西民户头上,即便司马光反对也无效,作为下层官员的他,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闲官”暗指自己只能执行明知错误的命令,干不了正确的事。
幸好西夏撤兵,而这次吃野味之后,当年十二月十七日,苏轼在凤翔三年任期届满。宋朝有“磨勘”之法,文资三年一迁,苏轼从将仕郎大理寺评事升官为殿中丞,这个职位掌奉天子玉食、医药、服御、幄帟、舆辇、舍次之政。其实是有官无职,真实的工作岗位,还得回京后再安排。
三年的“下基层”,苏轼积累了丰富的基层经验,带着对老父亲和弟弟的思念,他回了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