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论喝酒
——开封篇二
治平二年（1065）早春二月，三十岁的苏轼抵达京师开封。殿中丞是一个八品的职级，但最初安排的工作岗位是判登闻鼓院。自唐朝起，为了方便臣民喊冤或者进献奇珍异宝等事，在宫门外竖立一面大鼓，名曰登闻鼓。只要你敲了这面鼓，登闻鼓院就会直接呈报给皇帝。
让一个大才子去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连皇帝宋英宗都觉得不合适，他早在还是藩王时，就听闻苏轼的大名，于是想任命苏轼为知制诰，这是一个极有前途的职位——皇帝的“首席秘书”兼“笔杆子”，很多宰相都做过这个职位。宋朝的制度，皇权受相权制约，宋英宗这一提议遭到宰相韩琦的反对——以苏轼虽是大才，但一下子担任如此要职恐怕人心不服为由，宋英宗退而求其次，想安排苏轼负责修起居注的工作，但也遭到反对。为了服人，宋英宗安排苏轼又参加了一次考试，结果苏轼拿到了最高的三等，于是安排他到史馆工作，全称为“殿中丞直史馆”。这个职位不错，修史和整理书籍，在那个时代也是大文人的象征，随时有机会受重用。
苏轼回京，兄弟俩团聚，但时间不长，苏辙不能继续以陪老父亲为由不到地方任职，于是活动了一下，三月被任命为大名府推官。大名府是现在的北京、河北一带，推官是负责司法工作，属于知府的幕僚。
这时有一个叫苏自之的人给苏轼寄来了几瓶酒，苏轼写了一首诗表示感谢，题目就叫《谢苏自之惠酒》：
高士例须怜曲糵，
此语尝闻退之说。
我今有说殆不然，
曲糵未必高士怜。
醉者坠车庄生言，
全酒未若全于天。
达人本自不亏缺，
何暇更求全处全。
景山沉迷阮籍傲，
毕卓盗窃刘伶颠。
贪狂嗜怪无足取，
世俗喜异矜其贤。
杜陵诗客尤可笑，
罗列八子参群仙。
流涎露顶置不说，
为问底处能逃禅。
我今不饮非不饮，
心月皎皎长孤圆。
有时客至亦为酌，
琴虽未去聊忘弦。
吾宗先生有深意，
百里双罂远将寄。
且言不饮固亦高，
举世皆同吾独异。
不如同异两俱冥，
得鹿亡羊等嬉戏。
决须饮此勿复辞，
何用区区较醒醉。
苏轼是喜欢喝点酒的，但酒量不大，他不追求醉酒，更不是酒鬼。在这首诗里，先是对韩愈所说的文人雅士都爱饮酒这种说法提出了异议，他认为天下的文人雅士各有所爱，未必都爱酒，而且把史上爱喝酒的名人都批评了一通：徐邈违禁令喝酒，阮籍醉卧六十天不醒，毕卓身为吏部郎偷酒喝被吏卒抓到而且被捆起来，刘伶要酒不要命。这些都是怪人，世人喜欢猎奇，于是记住了他们，主要是怜悯他们的贤能。杜甫的《饮中八仙歌》，把长安城中八位酒鬼说成八仙，这也很可笑：汝阳王李琎路上遇到运酒车，哈喇子当众流了出来，丢人啊！苏晋贪杯不守戒律，那是为了逃禅，没什么可称道的！
苏轼是批评饮酒过度，而不是反对喝酒：我今天不喝酒不等于我就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有时客人来了，也陪着喝两杯；这让我想起了陶渊明，他不懂音乐，但收藏着一张不加漆绘的素琴，弦和琴徽都没有，每次好友欢聚饮酒，就会“抚而和之”，还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接着，他感谢了苏自之一番，说不喝酒好像很高尚一样，自己这样与众不同好像也不好，既然你的酒寄来了，不如与大家一样，向《列子·周穆王》里那位猎到鹿却以为是在做梦的郑人学习，把喝酒当成一场游戏，反正喝醉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苏轼一开始一本正经地批评了史上众多酒鬼，可最后话锋一转，又说喝醉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可见他对喝酒这事不是持特别较真的态度，纪晓岚读这诗时说：“一路庄论，几无转身之地，忽化出此意作结，可谓辩才无碍。”苏轼的辩才当然不用说，但为什么前后态度的转变会是这样呢？他这是在说：苏自之啊，我本来是反对喝酒的，就是因为你送给我酒，我也变成赞成喝酒的了！不得不说，苏轼感谢人真有一套，估计苏自之看后会觉得很有意思，会时不时地给他寄酒喝。
此时的苏轼，人生可谓好不得意。宋朝设集贤院、史馆和昭文馆，掌管典籍图书，与现在不同，那时在这些地方工作的都是名流，是一些在皇帝身边的“后备干部”，随时可能被重用。他这首“酒诗”，正是心情极好的明证。在《夜值秘阁呈王敏甫》诗中，他更不经意中透露出些许满意：
蓬瀛宫阙隔埃氛，
帝乐天香似许闻。
瓦弄寒晖鸳卧月，
楼生晴霭凤盘云。
共谁交臂论今古，
只有闲心对此君。
大隐本来无境界，
北山猿鹤漫移文。
然而命运总爱给苏轼开玩笑，就在苏轼进入仕途“快车道”时，当年五月二十八，夫人王弗去世了，年仅二十七岁，儿子还不满七岁，他俩的婚姻生活只有十年。苏轼对王弗敬爱，念念不忘，十年后，他在密州任上梦见夫人，作了那首著名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屋漏偏逢连夜雨，十一个月后，治平三年（1066）四月二十五日，老父苏洵因病去世，享年五十八岁。六月，兄弟俩扶护父亲的灵榇和王弗夫人柩，回眉山老家。从1065年二月回京，到1066年六月离京，苏轼只待了一年四个月，又必须丁忧三年。顺利地再次开局后，又一次被按下暂停键，等他再回来时，政局已全然不同。这就是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