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论食江脍
——开封篇三
1066年六月,苏轼和苏辙护丧还乡,遵礼在家守制。到熙宁元年(1068)七月除丧。十月,苏轼续娶王弗夫人的堂妹王闰之为继室。十二月,苏轼、苏辙两兄弟再携家属还京,于次年二月到达汴京。此时苏轼三十四岁,而朝廷相比于苏轼上次离京时已是翻了个天。
十分欣赏苏轼的英宗皇帝在1067年正月去世了,那时苏轼还在丁忧守制。继位的神宗,立志于富国强兵,希望一改年年捐献金帛事北辽、西夏的局面,专任王安石实施变法,整个行政中枢,只有王安石一人在唱独角戏,时人说中书省里有“生老病死苦”之分——王安石生,曾公亮老,富弼病,唐介死,赵抃苦。
王安石向来不喜欢苏轼、苏辙两兄弟,这既有崇尚学派不同的原因,也是个性不合的问题。苏轼是史学派,王安石是经学派;苏轼爱开玩笑,王安石不苟言笑;在王安石眼里,苏轼是“学歪”了,不堪大任,在苏轼眼里,王安石是个固执又自视过高的人,不值得欣赏。这二位才华过人的人杰同朝为官,注定会有一场“死磕”。
苏轼重回到汴京时,王安石任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位居副相之位,而中书省里其他人都保持沉默,王安石又得宋神宗信任,简直是只手遮天。有王安石在,苏家两兄弟没什么机会,但苏辙运气好一点,上疏时“除冗官、冗兵、冗费”的观点被宋神宗看到,神宗亲笔批示:“详观疏意,知辙潜心当世之务,颇得其要,郁于下僚,使无所伸,诚亦可惜。”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这人有水平,靠谱!原来的官太小了,没有发挥的舞台,可惜了!求贤若渴的神宗即日召延和殿,亲自任命苏辙为三司条例司的检详官,当时朝政都集中在三司条例司,这个位置是负责三司条例司监察工作,位置很重要,这么突然的安排,让王安石想不同意也没机会。
王安石当然也安排了不少亲信在三司条例司,包括他的智库兼执笔吕惠卿、苏轼的同年兼好友章惇,还有新政派的理论家曾布(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的弟弟,但两兄弟政治理念完全不同)。
苏轼则没有那么幸运了,他离京前的职位是殿中丞直史馆,这次还保留这个职务,但工作岗位却到了官告院。这个机构隶属于吏部,掌管官吏和将士的勋封、官告等事务,没以前职位重要,这是一个虚职,只是便于发工资。苏轼被“闲置”了。
闲置并不一定是坏事,王安石当权,顺我者昌,那些反对变法的,都被他赶出朝廷或主动要求外放任职。
我们还是先花点时间,心平气和地看待王安石的变法和当时时代背景。宋太祖靠发动政变立国,之前的唐和五代,各种军事割据势力左右着国家的命运,内忧才是主要矛盾,宋太祖立国时就重文轻武,“自废武功”。但经过一百多年,内忧是消除了,外患却冒了出来,北辽和西夏游牧民族屡次入侵,自废武功的大宋当然打不过。在冷兵器时代,北方游牧民族骑着马冲锋陷阵,对着大宋的步兵,简直就是案板上切菜。大宋虽然也有骑兵,但马匹的速度和耐力根本不在一个水平,几乎是每战必败。既然打不过,那就谈判吧,割地、纳贡的成本比战争的成本低,而花费这些成本的结果就是国库空虚,人民税负极重。北宋仁宗时期的税赋,已经是唐朝繁荣时期的四倍多。
王安石给宋神宗开出的药方是一套“组合拳”,政策配套加追责手段,以结果为导向,层层落实。一些改革措施顶层设计时想法不错,但在执行时完全走了样,比如青苗法是给农民发放贷款,国家收20%利息,一年两次,共40%利息。这比社会上的利息低,貌似一举两得,但执行起来却是不论农民需不需要,都强制借贷,有些地方连城市居民都被摊派贷款。王安石的理念是,只要有人想借,那就借,试问有哪一门生计可以承受如此高的利息?均输法“从贵就贱、用近易远”,东西便宜的时候由官府收购,高价的时候则放出来,由官府出面调节物资、平抑物价,官府也从中赚上一笔。但执行起来却变成几乎所有商品都由官府垄断,商贾不得利,物价未见下降,民间的利益全归到官府手里,市场一片萧条。而免役法则改民户分等服徭役为按家庭财富高低出钱,再由政府请人,这种颇有现代政府购买服务的样子,政府也能从中赚点差价。但执行起来却是官府任意敲诈,说你家有钱你家就有钱,得按相应比例出钱,否则要坐牢,穷人本来有力没钱,但也必须拿出钱来,老百姓简直过不下去。保甲法本意是寓兵于民,各地农村住户每十家(后改为五家)组成一保,五保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凡家有两丁以上的,出一人为保丁,农闲时集合保丁,进行军训,夜间轮差巡查,维持治安。看起来既可以使各地壮丁接受军训,必要时辅助正规军,既节省了国家的大量军费,又可以建立严密的治安网。但执行起来却是壮年劳动力被抽去训练,妨碍了农业生产,武器由人民向官府购买,贵得吓人,而且五日一练,这种民兵组织在打仗时除了虚张声势,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王安石的设想很好,一些政策确实也击中流弊,可从效果看却不尽如人意,这主要是制度设计以增加国库收入为主,这就造成与民争利。在农业社会,官府不是扩大开垦面积,提高生产力,调动生产积极性,而是将自己变成一个“国有企业”,直接参与市场交易获利,必然导致“国富民穷”。下达指标、限期完成、不问过程、只看结果、层层追责,这就导致执行环节走样,与制度顶层设计的初衷相违背;刚愎自用、固执的性格,听不进任何规劝和反对意见,使得“忠厚老成者,摈之为无能;狭小儇辩者,取之为有用;守道忧国者,谓之流俗;败常害民者,谓之通变”。众多大臣遭贬斥,王安石的身边却围绕着一群小人。
俗话说“宰相肚里好撑船”,但王安石没有容人之量,不要说反对新政,只要对新政议论几句,都会被王安石赶出朝廷。在这种情况下,与王安石理念不一的大小臣工纷纷离京,御史中丞吕诲出知邓州,知谏院范纯仁和侍御史刘述、刘琦、钱顗也离京,苏辙转任河南府留守推官,富弼退休,张方平出知陈州,参知政事赵抃出知杭州,吕公著贬知颍州。知审官院的孙觉、宋敏求、苏颂、李大临,监察御史里行程颢、张戬,右正言李常,言官薛昌朝、林旦、蒋育等都被赶出京城。
面对这万马齐喑的局面,苏轼忍不住了,钱藻出守婺州、刘攽贬为泰州通判时,他都作诗对新政表达了不满。欧阳修门下的大弟子曾巩出为越州通判,苏轼想到王安石正是由曾巩介绍给欧阳修的,甚至可以说没有欧阳修的举荐,就没有王安石的今日,而王安石的得力助手吕惠卿,也是欧阳修介绍给王安石的。求才若渴的欧阳修,门下鱼龙混杂,甚至为弟子所害。曾巩如今被贬,多少有点“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凡此种种,苏轼写了一首诗,《送曾子固倅越得燕字》:
醉翁门下士,杂遝难为贤。
曾子独超轶,孤芳陋群妍。
昔从南方来,与翁两联翩。
翁今自憔悴,子去亦宜然。
贾谊穷适楚,乐生老思燕。
那因江鲙美,遽厌天庖膻。
但苦世论隘,聒耳如蜩蝉。
安得万顷池,养此横海鳣。
宋代文人聚在一起赋诗,会先抽签看按什么字为韵作诗,苏轼抽到“燕”字,所以说“得燕字”,“倅越”意为到越州担任副职,全诗大意是:欧阳修先生门下学生纷杂繁多,当然难以做到每个人都是贤能,你曾巩却是高超、不同凡俗,就如一片美丽花海里最芬芳的一枝。我当年从南方来到京城时,欧阳修先生和你同在馆阁。现如今,欧阳修先生屡屡受挫,你被赶去越州当副职,也好不到哪儿去。当年贾谊因遭诋毁而出为长沙王太傅,乐毅老了也想着回燕地,人到哪儿不是过日子呢?哪会因为江里的鱼鲙味道太美了,而讨厌天帝的庖厨满是膻味?只是朝廷胸襟褊狭,无容人之量,聒噪如蜩蝉之鸣。这班人是在乱来!你曾巩是个大才,去哪里找得到一个万顷的池子,才能养得了你这条横躺着都与海一样大的鲟鳇鱼?
“那因江鲙美,遽厌天庖膻。”“鲙”,指的是鱼生,宋代流行吃鱼生,苏轼后面还有专门写鱼生的诗,用“江鲙”之美对比“天庖”之膻,矛头直指执政者,厌恶之心昭然若揭。“但苦世论隘,聒耳如蜩蝉”则更是将对王安石之流固执己见的憎恶道出,就差指名道姓了。这首诗具有鲜明的政治意味,所以在后来的乌台诗案中,被列为苏轼的罪证之一。苏轼也如实交代了他的写作动机:“讥讽近日朝廷进用多刻薄之人,议论偏隘,聒喧如蜩蝉之鸣,不足听也。”(朋九万《东坡乌台诗案》)曾巩也因收到这样的赠诗没有及时主动上报朝廷,案发后受到责罚。这顿江脍代价够大的,而且只是说说,并没有吃到。
苏轼太能说,也太能写了,王安石决不让他有机会接近宋神宗。苏辙外放时,宋神宗想让苏轼接替这个位置,但被王安石否决了。后来机会来了,王安石主张改科举,罢废《春秋》与《仪礼》等明经科,宋神宗没有把握,诏令两制、两省、待制以上、御史、三司、三馆杂议,征求意见。苏轼于是上《议学校贡举状》,神宗看到后即日召见,并让苏轼就政令得失发表意见,苏轼趁机指出,神宗“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这让神宗为之悚然动容,并表示会认真考虑。神宗这次见了苏轼,有意起用苏轼为修起居注,方便见到苏轼,但王安石坚决反对,给苏轼安排了太常博士,“权开封府推官”。太常博士也只是八品,这是苏轼的本官,职务是开封府推官,但八品官一般做不了这个位置,所以加了个“权”字,暂时代理干一段时间,待考察。这是让他整天忙于繁杂无比的行政事务,离政治中心稍远一些。
明哲保身这套人生哲学,苏轼当然知道,好朋友刘攽上书反对新法,被贬为泰州通判,苏轼就作送行诗相送:“君不见,阮嗣宗,臧否不挂口。莫夸舌在齿牙牢,是中唯可饮醇酒。”他在劝刘攽少说话,多喝酒。可是,面对这种局面,他自己终究忍不住了。熙宁四年(1071)二月,苏轼为民请命,进近九千字的《上神宗皇帝书》;三月,又进《再上皇帝书》,全面讨伐王安石新政,坦言“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不已,则乱亡随之”。
苏轼的火力太猛了,此时他是开封府的地方官,当权派没办法把他赶往其他地方,就想办法给苏轼安一个罪名。工部郎中兼侍御史知杂事谢景温——他的妹妹嫁给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是王安石的一名干将,奏劾苏轼丁父忧、扶丧归蜀时,沿途妄冒差借兵卒,并于所乘舟中贩运私盐、苏木和瓷器。此案一开始声势严厉,先是逮捕当时的篙工水师,又对所经过的州县可能的兵夫舵工进行侦讯,还找来当时途中相遇的天章阁待制李时中,要他出来做伪证。幸好李时中实事求是,当时还在朝的范镇、司马光为苏轼辩诬,最后查无实据,此事才暂告一段落。
新党认定苏轼是旧党的“狗头军师”,誓必要将他赶出京师,苏轼从这一诬陷案中看到了巨大的风险,又看到连范镇申请退休获批,司马光也回到洛阳,从此不谈时事,但局面至此已无可挽回,于是也上书乞请外调。
神宗还是欣赏苏轼的,于是批示“与知州差遣”,就是给个知州的职位干,但王安石不同意,上报的方案是让他到颍州任通判,当个副职。神宗想了想,还是给个好一点的地方吧,于是批示“通判杭州”。
熙宁四年(1071)七月,三十六岁的苏轼携一家老小乘舟离开汴京,到杭州赴任,这次他不用羡慕曾巩可以吃到江脍了,杭州好吃的东西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