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白鱼能许肥
——淮安篇
宋朝的交通不算便利,对文官又很宽容,苏轼从汴京赴杭州上任,途中探亲访友,一路“摸鱼”,居然走了四个多月才到杭州任上。
虽逃过谢景温诬告一关,但王安石屡在御前诋毁苏轼不是个纯正的士人,私德有缺,能够以八品官身份出任杭州通判,这与神宗皇帝对苏轼的赏识分不开。在此之前,朝中“老领导”们和反对新法的朋友一个个离京,这令苏轼十分郁闷和难受,送吕希道知和州时说:“年年送人作太守,坐受尘土堆胸肠。”送刘恕出监南康军酒时说:“交朋翩翩去略尽,唯吾与子犹彷徨。”他甚至羡慕起他们来,为钱藻送行,他说:“子行得所愿,怆悢居者情。”
现在轮到他出京了,他带上妻儿老小和搭“顺风船”一同去杭州的亲戚乘舟出都,先到陈州——现在的河南省周口市,拜谒张方平,也与被张方平带在身边做陈州学官的苏辙聚了聚。在船中,他做了八首小诗,诗名就叫《出都来陈,所乘船上有题小诗八首,不知何人有感于余心者,聊为和之》,其中一首写道:
鸟乐忘罝罦,鱼乐忘钩饵。
何必择所安,滔滔天下是。
刚逃出政敌织的罗网,一出汴京,苏轼觉得换了天地,心想求一个安身之处,天下到处都可以,应该不难。苏轼想得有些简单,往后的日子还真不容易。
张方平在陈州过得并不顺心,他的一班下属,也换成了新党的新进后生。道不同不相为谋,张方平干脆向朝廷请以南京留台名义告老,苏轼作《送张安道赴南都留台》:“我亦世味薄,因循鬓生丝。出处良细事,从公当有时。”此时的苏轼方才三十六岁,已有步张方平后尘致仕的想法,出世和入世这两种矛盾的想法,一直在苏轼心里并存。离别之际,张方平作诗《送苏学士钱唐监郡》:“趣时贵近君独远,此情于世何所希。车马尘中久已倦,湖山胜处即为归。洞庭霜天柑橘熟,松江秋水鲈鱼肥。地邻沧海莫东望,且作阮公离是非。”张方平这是劝苏轼远离是非避祸,多赏湖光山色,饱尝柑橘、鲈鱼等美食,别问政事了,可惜苏轼做不到。
苏轼在陈州弟弟家住了七十多天,到了九月,兄弟相偕同往颍州,也就是今天的安徽省阜阳市,他们的老师欧阳修退休后就住在这里,两兄弟在欧阳修家住了二十天。欧阳修文章风节,负天下重望,桃李满天下,但也不乏“烂桃烂李”,前文提到苏轼送曾巩去越州时的诗中提到“醉翁门下士,杂遝难为贤”,指的是王安石和吕惠卿。其实把欧阳修害惨的是他的门生蒋之奇,他居然诬告欧阳修与自家的外甥女通奸,欧阳修心灰意冷,“某平生名节,为后生描摹殆尽。唯有速退以全节,岂能更待驱逐乎!”自治平四年(1067)出知亳州,后调知蔡州(现河南省汝南县),其后更是决心退休。苏轼见到的欧阳修,身体差到令他吃惊,发白、牙落,两耳重听,几近失明,患有严重的糖尿病,终年牙痛,自言“弱胫零丁,兀如槁木”。苏轼从老师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在《颍州初别子由二首其一》中说:“悟此长太息,我生如飞蓬。多忧发早白,不见六一翁。”
颍州离别欧阳修和弟弟苏辙,过泗州(现江苏盱眙),进入江苏,从淮阴(现江苏淮安)往杭州,在洪泽镇遇到大风,无奈返回,作了一首诗,《发洪泽中途遇大风复还》:
风浪忽如此,吾行欲安归?
挂帆却西迈,此计未为非。
洪泽三十里,安流去如飞。
居民见我还,劳问亦依依。
携酒就船卖,此意厚莫违。
醒来夜已半,岸木声向微。
明日淮阴市,白鱼能许肥。
我行无南北,适意乃所祈。
何劳弄澎湃,终夜摇窗扉。
妻孥莫忧色,更有箧中衣。
大意是:风浪忽然大了起来,我能怎么办?只能往回走了。洪泽镇的居民们见我又回来了,各种嘘寒问暖,拿着酒问我买不买,这种深情厚谊,不买就不合适了。一觉醒来,夜已过半,岸上打更的声音隐隐约约可听见,明天淮阴市上售卖的白鱼应该很肥吧!此行很随意,早点晚点无所谓,去到哪儿开心就好。风浪啊,你们就别闹了,连我老婆孩子都不惧怕你们,正在整理着衣服呢!
这个“吃货”,半夜醒来,想起了白鱼,白鱼是鲤形目鲤科中的鲌亚科,白鱼属。这种鱼适温能力很强,全国各地有河流的地方几乎都可以看到它的身影,大的可以长到二三十斤,三四斤的已经可以称为上品。各地称呼也多,比如翘嘴红鲌鱼、娇鱼、白鳊鱼、翘嘴白、黄白鱼、翘嘴、和顺、拗劲、翘嘴鳓……白鱼吃小鱼小虾,不吃藻类,所以没有土腥味,肌间刺较多,但只要鱼够大,肌间刺也变大,吃起来并不麻烦。在捕捞技术有限的古代,海鱼并不多见,而淡水鱼中,白鱼就已经是上品了。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说了个故事:“何胤侈于味,食必方丈。后稍欲去其甚者,犹食白鱼。”当着大官“侈于味”的何胤,在吃吃喝喝方面很是讲究,每餐饭菜都摆一大桌,“食必方丈”。要归隐了,节约一下,各方面能节省都节省,就是不能少了白鱼,可见白鱼之高贵。北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炙法”一节中,就详细记载了用白鱼制作饼炙和酿炙的烹饪方法——犹如今天的煎鱼饼和白鱼酿鸭肉,讲究得很。
在北宋,白鱼到处都有,公认以淮之白鱼为佳,通常做法是糟淮白鱼:把白鱼用酒糟、盐等调料腌制起来,入坛封固,放置阴凉处,可以长期保存,食时取出烹饪。北宋邵伯温《邵氏闻见前录》记载了一个故事:北宋时期,吕夷简任宰相期间,有一天他的夫人马氏去宫中为皇后贺节。皇后问她:“上好食糟淮白鱼,祖宗旧制,不得取食味于四方,无从可致。相公家寿州,当有之。”马夫人回答:“有。”并立即回家去拿。她在家找出十盒糟白鱼,准备将这些糟白鱼全部送到宫中时,吕夷简却制止了她:皇家都没有一条糟白鱼,而我家倒有这么多,超过了天子,这还得了!他考虑再三,只让马夫人送两盒进宫,表明自己家没有多少。那时的淮白鱼,珍贵得很,难怪苏轼半夜肚子饿,会想到第二天去买一条来吃。
但提到白鱼并不是苏轼的目的,表达对大风大浪的态度,才是他写这首诗的本意:遇大风,只能往回走。行程受阻,却是一副平和得很的心态:村民兜售酒,他不觉得碍事,而是说“此意厚莫违”;夜半醒来,听到打更声,不是说吵死人了,而是说“岸木声向微”,简直是催眠曲;醒来肚子饿了,不是说没东西吃,而是想到“明日淮阴市,白鱼能许肥”,明天再去买来吃。风啊浪啊,既然自己不在乎行程,既无所求,自然无所畏惧,连妻儿都安心得很呢,更别说苏轼自己了!
其实,说风浪也不是苏轼的本意,他是用对风浪的蔑视,表达对以王安石、吕惠卿为首的新党兴风作浪、排斥异己的不满和蔑视。苏轼对新党的态度溢于言表,好朋友刘恕——当时著名史学家,公开拒绝王安石让他到三司条例司任职的邀请,苏轼作诗说“孔融不肯下曹操,汲黯本自轻张汤。虽无尺棰与寸刃,口吻排击含风霜”,以孔融、汲黯比刘恕,以曹操、张汤比王安石,对新党的所作所为简直到了愤怒的程度。世间有各种困难,比如大风大浪,人间有各种险恶,比如王安石、谢景温之流,但世间也有各种美好,比如美酒,还有白鱼。只要不惧困难、不惧险恶,享受各种美好,你又奈我何?
这就是苏轼!拜谒过退休的“老领导”和恩师张方平、欧阳修,苏轼心中有更多不忿,但他不会像恩师们一样求退,他对新党不仅无惧,而且准备用他擅长的方式,与他们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