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釜生威

铜釜
在人类的煮饭工具中,釜不是唯一,还有甑、罐、鬲等,但唯有釜,拥有这么多天马行空般的词:栎釜、资釜、悬釜、釜煤、镬釜、灶釜、釜钟、釜鼓、釜砾……简直让人计算不过来这些词语具体的指称,釜的地位,在汉语文化中,可见一斑。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称得上流传最广的与“釜”有关的名句。因为这一句,就算不解釜为何物、没见过釜的后人,也能在想象中勾勒一幅“一锅焖”的景象。
不过等到博物馆里,看见了釜“灰头土脸、不修边幅”的模样,多少会让人有些失望,毕竟,釜的真实模样太容易让人遗忘了。而细细想来,在破釜沉舟、釜底抽薪、釜中游鱼、瓦釜雷鸣等诸多成语中,“釜”更多也只是个背景板而已,我们往往只关注成语本身的意义,把“釜”抛在了一边。
正因如此,陶制的、青铜制的、铁制的釜,列队在各地博物馆的新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的出土文物之中,若不是成批出现,很容易被一晃而过。
但这确确实实就是釜,见证人类文明早期以来数千年历史进程的煮饭工具。
早在新石器时代,釜就已经出现。那时的原始人用陶泥制作釜,有点像燕子衔泥铸就的窝。陶釜是用黏土一块块黏合的,广口、鼓腹、圜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里,有一款典型的河姆渡人使用过的黑陶釜,高25.5厘米,口径12厘米。
其胎质为夹炭黑陶,粗厚疏松,较轻,吸水性较强,底部部分脱落。河姆渡人在制作此陶釜时,有意加入了稻壳、稻茎、稻叶碎末,这样可以减少陶釜因干燥而开裂情况。陶釜在使用时,需要在下部搭支架点火,火借风势,越烧越旺,便可静待釜中的食物煮熟,用以饱腹。想象一下,原始人围坐在陶釜面前,等待一场驱逐饥寒的大餐,是多么愉悦。“釜釜生威”的画面,令人何等惬意。

陶釜(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博物馆)
其实,在人类的煮饭工具中,釜不是唯一,还有甑、罐、鬲等,但唯有釜,拥有这么多天马行空般的词语:栎釜、资釜、悬釜、釜煤、镬釜、灶釜、釜钟、釜鼓、釜砾……简直让人计算不过来这些词语具体的指称,釜的地位,在汉语文化中,可见一斑。唐代王绩写道:“金壶新练乳,玉釜始煎香。”白居易在《李夫人》一诗也称汉武帝为救李夫人“又令方士合灵药,玉釜煎炼金炉焚”。这诗文中的“玉釜”并非真是用美玉制成,因为玉是经不起高温火烤的,高温下的玉,其分子会产生变化,最直观的是,玉不再温润,而且颜色也会发生极大的变化。所以古人不过是用玉来比喻其美好、贵重,当然也不排除玉釜是历代文人的一种想象之物,是为了衬托釜中的香茗和灵药之尊贵。而玉釜这种称呼在道家中倒是经常使用,他们将炊事的釜尊为玉釜,但这些釜其实也是陶制或青铜制的。
不过诗人的幽深、高远,让釜中之物与釜本身都成了良品。
博物馆里的釜,谈不上颜值,外貌就是武大郎一般的“矮矬穷”,庄严威武自然不及鼎,精致也不及三足鼎立的鬲,但它就是这么朴实无华地伴随人的生理和心理。各种意义,真是耐人寻味。
釜,看上去像没有足的鼎,也有的釜直接采用了二合一的功能,比如釜和灶连体。在山西的运城博物馆就有这么一款陶釜灶。它产于新石器时代晚期,高33厘米、口径21厘米,出土于垣曲县古城镇东关遗址。
此物为夹砂陶。口微侈,花边口沿,直颈,底残;方形灶门,灶门边粘贴较厚的泥条,用以加固,有四个椭圆形烟孔,两侧附舌形鋬手。器身饰较整齐的竖篮纹及三道附加堆纹。
民以食为天,釜所承担的实际功能,让人类不断地歌颂,它像黄土一样,被长期铭记。
在贵州省博物馆里,有一款饰虎青铜釜,产于战国末期至西汉早期,通高32.8厘米、口径43.2—44.3厘米、最大腹径49厘米。
这件饰虎铜釜出土于贵州省赫章县可乐墓地,器壁光滑匀称,体量硕大,出土时套于死者头部,器外壁布满烟炱痕迹,可见生前使用过。该饰虎铜釜呈圆口,折沿,斜肩,鼓腹,圜底。釜腹上部对称纵向上有两只辫索纹环形大耳,耳上饰辫索纹6组12道。在肩腹部对称饰一对立虎,虎昂首向天,尾巴耸立,形态威严,有天下独尊之气势。二虎虎身饰斑纹,头后部饰一组卷云纹,颈部各饰有一条项圈,项圈前半部刻一系带类纹饰,后半部刻六个小方格,每个方格内刻一贝纹。自古以来,虎代表权力,而釜是民生社稷之物,这款墓葬品象征着生前主人的威望,死后还将继续此荣耀。虎颈项圈表明虎为人所控制,进而表明了器主对自然界的超凡掌控力。通过将立虎神化,器主的权力与威势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
其实,在西南地区青铜文化中,圜底铜釜的广泛使用是巴蜀文化、夜郎文化、滇文化、百越文化共同具有的特征。这不仅是因为釜是古代社会人类使用最为便捷、用途最为广泛、制作工艺最为简单的器皿,还因为圜底釜适应山区、水泽的地理环境。它既可作炊器,也可直接用作食器。在神秘的夜郎文化中,它还有个特殊的用途,如前文所述,作为身份高贵的死者下葬时的头部扣器。这种形式的墓葬也被称为“套头葬”,是夜郎文化一种特有的葬俗。
作为煮食器皿,釜因为没有腿,更便于携带,在行军队伍中是必备之物。从《史记·项羽本纪》中走出的成语“破釜沉舟”,使釜拥有了特殊的军事意义和人文内涵。故事自然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核,公元前207年,项羽率领的起义军与秦将章邯率领的秦军主力部队在巨鹿(今河北邢台市)展开大战;项羽不畏强敌,引兵渡漳水(当时由巨鹿东北流向东南)。渡河后,项羽命令全军:“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巨鹿一战,秦军溃败,项羽声望在外,战胜回营后诸侯不敢正眼视之,为日后夺取政权奠至关重要之基。
釜,在巨鹿一战中,化身为军事战略中的工具,从此名扬千秋。
行军少不了釜,直至现代战争,都要带“釜”前行——不过叫法不同,叫行军锅。在红军长征时期,还出现有铜、铁制作的行军锅,圆形,敞口,平底,口沿处铸有两个铜环拉手。平时用于做饭,紧急时分也可以用来当盔甲,抵挡子弹。在红军长征途经之地,如有红军陈列馆或旧址,其中就能看到这种行军锅。而今,黄铜铸、铝制的各种行军锅,甚至高科技材料打造的都已出现,然而鼻祖之釜,依然在我们的文化中,赫然不离。
在汉中的城固县博物馆,也藏有几款汉代的釜。一款是标准形态下的双耳青铜釜。鼓腹,腹部有三道线圈纹。另一个是商代带柄青铜釜,是1984年桔园镇竹园村出土的。两侧有双耳,便于执拿。作为青铜器出土大户的城固,这两款青铜釜确实貌不惊人,看上去当是常用之物。城固县地处秦岭以南的汉中盆地中部,古代为褒国,同时也是巴、蜀、羌、濮等民族聚居的地区。城固县出土大量的商代青铜器,证明商代领土已经到达汉中盆地,从商代起,我国已经开始大规模开发西南地区。汉中、巴蜀之贸易、战争,使两地多有瓜葛,作为日常炊具的青铜釜也非常相似。在重庆的忠州博物馆,也有一款形态相似的西汉立耳青铜釜,通高25厘米,口径31厘米,两个圆圈形耳环,立在敞口的边缘上方。

商带柄青铜釜(城固县博物馆藏)

西汉立耳青铜釜(忠州博物馆藏)

秦代双耳圜底青铜釜(内蒙古博物院藏)
其实,在重庆的三峡地区,不乏各类陶釜出土,涪陵、万州、云阳等长江水或急或缓流过的地方,多少巴文化的诗意与文明起起落落。“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三峡,不仅是李白、杜甫流连吟唱之地,也是人们烟火人生的铺陈之地。那些早期人类留下的骨骸残片,在岁月的泥层中被后人掘开,正在复原一份远古有亲密的记忆。三峡地区的出土的陶釜,从战国时期到汉代的皆有。这种陶釜形制略有不同,一类为敞口、束颈、鼓腹、圆底、无耳陶釜样式,属于巴文化的典型器物,流行于涪陵、忠县、万州、云阳等地区,如万州古坟包汉墓、涪陵镇安遗址、万州沙田墓群等,是该区域战国至汉代的主要炊器之一。另一类为直口、长颈、鼓腹、圆底、带盖陶釜或双耳陶釜样式,属于汉文化因素影响下的器物,其模仿自同类铁釜,尺寸也与铁釜相似,西汉晚期主要流行于丰都、万州地区,如丰都黄柳嘴墓葬、万州武陵镇吊嘴墓群等。巴文化源远流长,也在这些烧饭煮菜的釜中沸腾,搅拌,融合。
这黯淡的色泽斑驳的釜,鼓胀着肚皮,任烟熏之色爬满一身,它是时光中最不起眼之物,却是故事和命运生长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