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椰子
凤梨奶霜酒
波多黎各
朗姆酒、椰奶和菠萝汁
在我生命的前35年里,我对椰子的了解非常有限,而且是负面的。在1986年来到英国之前,我甚至从来没有见过椰子,韩国的位置太靠北了,气候不适宜种植椰子,而且那时韩国太穷,无法进口外国水果这样的“奢侈品”。我唯一能买到的是一些椰子果脯、果肉丝,掺在以异域风情为卖点的饼干中。
20世纪90年代末,我去墨西哥的坎昆度假,这是我第一次去热带海滩度假,在那里我第一次喝到了凤梨奶霜酒(piña colada),自此我对椰子的看法有了彻底的改变。我一直很喜欢菠萝汁,当它与椰奶和朗姆酒混合时,产生了神奇的效果。在墨西哥的假期,我有一半时间在喝菠萝汁,另一半时间在海滩和游泳池的边缘追着我刚学会走路的女儿。
吃过一系列用椰奶做成的咸味菜肴后,我对椰子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首先是泰式咖喱,包括绿咖喱和红咖喱。然后是叻沙——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的一种辛辣椰浆面汤,以及椰浆饭——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的一种用椰浆和丹桂叶煮成的米饭,椰浆饭通常和炸凤尾鱼干、烤花生、半个煮鸡蛋及黄瓜片这些佐餐小菜以及桑巴(一种辣椒酱)一起吃。在巴西之行中,我爱上了巴西炖鱼(moqueca baiana),也就是巴西巴伊亚州的炖鱼,添加了辣椒和椰奶。南印度和斯里兰卡的菜肴使用椰奶提供丰富的味道,不像北印度的菜肴那样重口味(这不代表我一定喜欢前者而不是后者),当我吃过这些菜肴之后,我对椰子的观感完全改变了。
距离我第一次在凤梨奶霜酒中吃到椰奶已经过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我也开始喜欢吃其他椰子产品。我喜欢椰子水,它有清爽的甜咸味。当我去东南亚或南美的沙拉吧时,我一定会在盘子里堆满棕榈心(尽管它们不一定是用椰树心做的,而大多是由其他棕榈树制成)。 [1] 我甚至开始欣赏一些南印度菜肴中使用的椰丝,如酸豆汤或干炖,尽管我仍然不喜欢,而且也不完全认为它加在马卡龙和其他饼干中会好吃(可以说是成见难消)。
椰子不仅仅是用来吃的。未成熟的椰子还是一种现成的清洁水源,据说穿越热带水域的长途帆船经常携带未成熟的椰子作为紧急水源。椰子油则是常用的烹饪油,是英国炸鱼薯条店使用的首选植物油,这些炸鱼薯条店是由犹太移民在19世纪中期开起来的(这个例子再次说明许多所谓“英国”的东西实际上来自外国,“大蒜”一章已有介绍)。 [2] 椰子油是肥皂和化妆品的重要成分。在被石油基润滑剂取代之前,它被用作工厂的润滑剂,并为制造炸药提供甘油(另见“ 凤尾鱼 ”)。椰子壳的纤维被用来制作绳索、刷子、麻袋、垫子,也被用来填充床垫。椰子也是一种燃料的来源,它的外壳可制成木炭,椰子油可制成生物柴油,在菲律宾椰子就是这样被使用的。
椰子全身都是宝,它是热带地区拥有的自然财富之一,至少许多非热带地区的人是这样认为的。
在英国和加拿大有一种很受欢迎的巧克力棒,有椰子馅,这款巧克力棒叫“奖赏”(Bounty),也许这不是一种巧合。在它的外包装上有清澈的大海、白色的沙滩、一棵椰子树和一个打开的椰子。它可能不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巧克力棒,但它很受欢迎,足以被列入玛氏公司生产的“庆祝”系列微型巧克力棒,与玛氏、士力架、特趣、银河等巧克力棒齐名。
椰子与热带地区的联系根深蒂固。许多经济学家用所谓的“鲁滨逊经济模型”来教学生一些基本经济概念,这个模型的主题是一种只生产和消费椰子的单一商品经济 [3] ,然而,《鲁滨逊漂流记》中根本没有提到椰子 。
椰子在许多人心目中象征着热带地区的自然财富,它也经常被用来“解释”热带地区常见的贫困。
富国常常假设,穷国之所以穷,是因为那里的人民不努力工作。鉴于大多数(如果不是全部的话)穷国都在热带地区,人们经常把穷国的人民缺乏工作热情归因于热带地区的丰饶使当地人能够轻松谋生。他们说,热带地区到处都是食物(在他们的想象中,通常是指香蕉、椰子、杧果),而热带的高温也意味着人们不需要坚固的住所或很多衣服,因此,热带国家的人们不必为生存而努力工作,因而也就不那么勤奋。
这种观点经常用椰子举例——鉴于这种说法具有攻击性,所以大多只是在私下说说。“热带地区缺乏工作道德”这种论调的支持者大胆地认为,热带国家之所以贫穷,是因为“当地人”躺在椰子树下等着椰子落下,而不是努力积极种植,甚至更进一步,去制造东西。
这个故事听起来很有道理。当然,它完全错了。
热带国家里那些聪明的居民没有人会躺在椰子树下,即使他们想要一个免费的椰子。躺在椰子树底下只会被掉下来的椰子砸碎头骨(确实有很多人被掉下来的椰子砸死,甚至有一个都市传说,提到椰子杀死的人比鲨鱼还多,不过这也不是真的)。因此,即使你是虚构中的“懒惰的本地人”,你也不会躺在椰子树下,你可以在其他地方等待(如果你愿意,可以躺下,这一点不做要求),并时不时地去查看一下椰子有没有掉下来。
严肃地说,认为贫穷国家(其中许多是热带国家)的人缺乏职业道德,这完全是一种迷思。事实上,他们比富裕国家的人在工作上更努力。
通常来说,贫穷国家的劳动参与率 比富国高得多。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2019年,坦桑尼亚的劳动力参与率为83%,越南为77%,牙买加为67%,而德国为60%,美国为61%,韩国为63%,韩国可是所谓的工作狂国家。 [4]
在贫穷国家,有很大一部分儿童在做童工,而不是去上学。据联合国儿童基金会(United Nations International Children’s Emergency Fund)估计,在2010—2018年期间,最不发达国家(LDCs) 平均有29%的5~17岁的儿童参与工作(这不包括从事“儿童工作”的儿童,这些工作包括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送报纸之类的事情)。在埃塞俄比亚,有近一半的儿童参与工作(49%),而在布基纳法索、贝宁、乍得、喀麦隆和塞拉利昂等国,童工率(儿童参与工作的比例)约为40%。 [5]
此外,在富裕国家,绝大多数18~24岁的人都在接受高等教育(大专、大学及以上)。在一些富裕国家(如美国、韩国和芬兰),相关年龄组中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所占比例可能高达90%,而在40多个贫穷国家,这一比例不到10%。这意味着,在富裕国家,大多数人一直要到成年初期才开始工作,其中许多人学习的东西可能不会直接提高他们的经济生产力,尽管我相信文学、哲学、人类学、历史等在经济以外的领域非常有价值。
在贫穷国家,活到退休年龄(60~67岁,视国家而定)的人比富裕国家比例低。但只要他们还活着,贫穷国家的老人的工作年限往往比富裕国家的老人更长,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没有钱退休。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人一直工作到身体支撑不住,他们种地,开个小店,或从事无偿家务劳动和护理工作。
此外,贫穷国家的人比富裕国家的人工作时间长得多。像柬埔寨、孟加拉国、南非和印度尼西亚这些较贫穷、较“热”国家的人,比德国人、丹麦人或法国人的平均工作时间长60%~80%,比美国人或日本人的工作时间长25%~40%(顺便说一下,尽管日本人号称“工蚁”,但人均的工作时间比美国人少)。 [6]
如果贫穷国家的人实际上比富裕国家的人工作更努力,那么他们的贫穷就不可能是因为不勤奋,而是由于生产率。与富裕国家的人相比,这些人工作的时间长,产量却少,因为他们的生产率不高。
甚至这种低生产率主要不是由个别工人的素质(如他们的教育水平或健康状况)造成的。对一些高端工作来说,工人的素质很重要,但对于大多数工作来说,贫穷国家的工人作为个体工人,其生产率与富国的工人相当。 [7] 只要你想一想这样一个事实,就能很容易理解这一点:从贫穷经济体移民到富裕经济体的人并没有获得额外的技能,也没有经历过健康方面的巨大改善,但他们的生产率在富裕经济体中有了巨大的提高。他们的生产率迅速提高,是因为他们能够在管理更好的生产单位(如工厂、办公室、商店和农场)使用更好的技术,并且有更高质量的基础设施(如电力、交通、互联网)和更好的社会保障(如经济政策、法律制度)的支持。这就好比在一头营养不良的驴子身上挣扎的骑师,突然骑上了一匹纯种的赛马。当然,骑师的技术很重要,但谁赢得比赛主要取决于他所骑的马,或驴。
接下来就要讨论为什么贫穷国家存在这些导致生产率低下的生产技术和社会安排。这是一个复杂的故事,我在这短短的一章中无法讨论大量因素,其中最重要的几个包括迫使这些国家专门生产低价值初级产品(见“ 凤尾鱼 ”)的殖民统治历史,棘手的政治分裂,精英阶层的缺陷(生产率低下的地主、没有活力的资本家阶层、没有远见和腐败的政治领导人),对富裕国家有利的不公平的国际经济体系(见“ 牛肉 ”)。
显而易见,贫穷国家的穷人之所以穷,主要是由于他们无法控制的历史、政治和技术力量,而不是因为他们个人的缺陷,尤其不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努力工作。
围绕椰子建立的错误想法代表了对贫穷国家贫穷原因的根本性误解,让全球精英——不论是来自富裕国家还是来自贫穷国家——都将贫穷归咎于贫穷国家的贫穷个人。把关于椰子的故事讲对了,也许有助于迫使这些精英面对关于历史性的不公和补偿、国际权力不对等和国家经济政治改革的难题。
参考文献
[1] 棕榈心被称为百万富翁的沙拉,因为只有非常富有的人才能买得起一整株棕榈,并把叶柄切掉,食用露出的大芽。参见H. Harries,“Coconut”, in Kiple and Ornelas(eds.), The Cambridge World History of Food , p. 389。
[2] 关于炸鱼薯条店使用椰子油的情况可以参见同上书籍第390页,关于炸鱼薯条的有关起源可以参见D. Jurafsky, The Language of Food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2014), ch. 3,“From Sikbāj to Fish and Chips”。
[3] 有时也被扩展为具有椰子和鱼两种商品的经济,至少鱼这部分说对了。“鲁滨逊经济模型”参见https://en.wikipedia.org/wiki/Robinson_Crusoe_economy。
[4] 各国数据可以参见世界银行网站,https://data.worldbank.org/indicator/SL.TLF.ACTI.ZS。
[5] 埃塞俄比亚49%,布基纳法索42%,贝宁41%,喀麦隆、乍得和塞拉利昂39%。参见https://data.unicef.org/topic/child-protection/child-labour/。
[6] 2017年,柬埔寨的人均年工作时间是2455小时,孟加拉国是2232小时,南非是2209小时,印度尼西亚是2024小时。同年,德国为1354小时,丹麦为1400小时,法国为1514小时,日本为1738小时,美国为1757小时。参见https://ourworldindata.org/working-hours。
[7] 参见 H.-J. Chang, 23 Things They Don’t Tell You about Capitalism (London: Penguin Press, 2010), Thing 3:“Most people in rich countries paid more than they should 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