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花不止长在枝头
春天的早市
露天早市寂寞了一个冷冬，终于在三月中旬重新热闹了起来。
早上太阳尚未露头，空气里还沁着凉意，小贩们便早早守在自己的摊位上了。
鸟叫了起来，太阳焕发精神。第一批涌入早市的人们还打着哈欠，却转瞬便被早市上琳琅满目的物品吸引住目光。有喷香的热馕、酱香饼、凉皮子等吃食，也有花花绿绿的大棚蔬菜、南方来的新鲜水果等；有赶早才宰下的猪牛羊、鸡鸭鱼等肉类，还有各种各样的生活百货。这些小玩意儿价格便宜，种类又多，挑挑拣拣总能选到如意的。
早市上，我最爱的就是各味野菜。只有见了这摊上的野菜，我才能感受到北疆的春天来了。沙葱是春天的早市上最常见的野菜。它们长在戈壁里，故而身材比种植的小葱更苗条，味道也更香浓。沙葱的吃法很多，用它炒鸡蛋是既家常又美味的一道春季佳肴，和皮牙子（圆葱）一起凉拌也很爽口，再或者配上木耳、粉条包饺子蒸包子，同样很馋人。
除了沙葱，蒲公英和马齿苋也都深得我心。蒲公英在别处很少用来吃，可在我们这儿，它是一味清热解毒、利尿散结的补菜。初春，带上孩子们去挖蒲公英。孩子们只顾着吹散一朵一朵的蒲公英绒毛；大人们则一边忙着挖蒲公英，一边在想着回去做什么菜。回到家中，要先熬上一大锅冰糖蒲公英水，让老人和孩子喝了，消去春天的干燥火气；接着把剩余的蒲公英全用水清洗了，一部分趁着太阳好晾起来，留至夏秋食用，另外的就都拌上葱姜蒜和辣酱食用。想着想着，唇齿间似乎都是蒲公英清香悠长的味道了。马齿苋叶片肥美多汁，口感鲜嫩微酸，剁碎了用来煎菜盒子是最合适的；或者直接拌上面粉和淀粉上锅蒸，出锅后淋上辣油和调味料，直叫人吃得意犹未尽。
早市上卖野菜的多是老年人，我也很爱去老年人跟前蹲着挑选，就像回到幼时依偎在姥姥膝头。爷爷奶奶们不只是卖野菜，也卖自己做的小鞋子、编的竹篓竹筐等手工制品，还有早起煮了很久的茶叶蛋、腌制的酸菜、咸鸭蛋等等，都叫人能轻易回想起小时候的快乐。他们也并不都是为了挣钱，有的人只是找个热闹的地方消磨时光，感受感受春天。
春天的早市是充满了烟火气的，汇聚着各家餐桌上的美味，也叫互不相识的人们在此有了交集。春天的早市是充满了生命力的，花草万物在此展示蓬勃的生机，人们则在这蓬勃的生机里寻到春天的意趣。
春分饭
春分这天，母亲破天荒地提起“春分饭”。
春分饭也叫“菜饭”，是我老家里极少几个村子才有的习俗。它的做法很简单，蒸一锅大白米，半熟时，把预备好的菜像插秧一样码在饭上，再淋上适量的调味品，盖上锅盖焖上一刻钟也就好了。
有句农谚是“吃了春分饭，一天长一线”。这里的“春分饭”要广泛一些，有春菜、春笋、春面等，各地习俗不一，也并非一定要在春分这天吃，但寓意都是相同的。在春天，吃上一碗春分饭，不过是希求四阳盛长、雨水丰盈，希望一年下来能有所收获。
对春分饭的记忆多是在少年时代。十几岁的少年壮如牛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但北方的春天蔬菜匮乏，于是母亲便常做这春分饭，饭多菜少，饱腹感强。整个三四月，母亲隔三岔五就炖上一大锅。那时饭上的码菜多为野菜、土豆和胡萝卜，全部切成粗条，各样菜码在一起，很像一小块菜圃。母亲常笑着说，吃下一块田，今年挣大钱。再后来，家里条件好了，春分饭便不常吃，一年下来顶多做一两次。这时春分饭上的菜码也丰富起来，甚至多了豆类和肉类，吃起来油滋滋的。而近两年，我们工作忙，母亲也忙于照顾小外孙，竟都忘了这春分饭。
许是最近我请假回了家，又或者是因为天气好，母亲心情畅快，又要做这道充满美好寓意的春分饭。
如今生活更好，物资充盈，我们一时不知这码菜选什么好。我和母亲在早市上挑得眼花缭乱，最后买了两大袋菜果回家。母亲征求了我们的意见，最终选定了野菜、香椿、春笋、香菇、韭菜和香肠。母亲说，野菜寓意身体安康，春笋代表节节高升，春韭菜是长长久久的意思，而香菇和香肠则代表春暖花香，也叫这饭更加口齿生香。一锅春分饭，硬是让母亲做出了满汉全席的意思。在做法上，母亲也有了改进。米一下锅，便先放入香菇和香肠一同焖煮，叫它们的香味更好地被蒸煮出来。这时等饭半熟，再齐齐码上野菜、春笋、春韭和香椿，淋上各味调制品，甫一出锅，满面喷香。母亲最后撒上些黑芝麻，叫这一锅春饭更添了些雅趣。一大锅豪华的春分饭，不多时就叫我们席卷一空。小外甥们吃了一碗，又都各添了一勺。
“这米啊，是土地。春笋啊，韭菜啊，是农民伯伯种的庄稼。咱们现在吃到嘴里的饭，就是代表丰收的饭。”席间，母亲不忘教导孙辈，她用一锅饭生动地讲述了春耕秋收的意义。
熬月亮
时钟催了又催，夜灯开始有些疲倦，就连早春的铃兰花都放下矜娇，忍不住打起盹儿来。可我强忍着不睡，心想月亮真能熬啊。
按理说，日落月起，昼白夜魅，本就是谁也奈何不得的事情。然而我偏偏觉得，月亮像周身满怀故事的人间野渡客。譬如有天拂晓未落的月白，还有凌晨悄悄趴在老枝上歇息的月弯，怎么看都叫人着迷。你看日出日落，总是坦坦荡荡的，月亮则不同，有阴晴圆缺，也有不肯露面的时候，时而招人又时而落寞。所以我常爱探窗去瞧月亮，看看今夜的月色又有何不同。
月亮总是出人意料的，尤其是月光的浓淡。月光有时被熬得缱绻，似乎融着化不开的情长情短，有时又被熬得寡淡，恨不能让夜色凉透。我最喜欢一夜月光长明了，月亮圆圆大大的，从谁的屋檐蹦到谁的窗下，又从一片池里跃到哪个枝头。澄朗的光引着星星们散步，叫这个夜晚忙碌又美好，最后把皎皎留在深夜，昭昭赠予旭日。心情不畅快或者诸事不如意的时候，最爱瞧这样的月亮，心脏跟着月光不断鼓动，不多时就一扫边边角角的阴霾，情绪也跟着月光明亮起来。
人们常说太阳照常升起的哲理，我却总期待“今晚又是月圆”的恣意。大抵是白日里总有些不可把控的细节吧，漫漫月色里就不一样了，我和星星绕着月亮可劲儿撒野，不必在意任何目光。
月悬不落，这熬来的满满当当的欢喜，此时只属于我与人间。
列车是一截截人生组成的
每一次踏上远行或归家的列车，心底情绪便不断升温，浓烈得犹如烟花接连盛放。有拂不去的浓重哀伤，有莫名的落寞慌张，还有寻常时甚少思及的人生哲学，在汽笛声中发酵，如打通七窍般看透尘俗悲欢。
列车在旷野飞驰，落日便在虚无中追逐，好像寡欲无忧的渡客忽生妄念，却最终只得被黑夜吞噬。如此看来，这段或百十公里或千余公里的旅程，却仿若浓缩的悠长一生。你是拂晓奔至黄昏的太阳，从高高悬挂到不舍地退后，十二时辰从不止步，推着你直到彻底作别人间。而这过程里，你看似强于万物却又有诸多无奈，要经风雪，要躲浮云遮，浑身绚烂的光芒并非亘古不变，尤其在黄昏中的最后绽放和奔跑，看起来慌张又沉痛。白发终非年少时，只好被遗忘在世界的边角，从此人生落幕。
还有南北方向的一路花开，假如冬日从依旧盛放花朵的岭南出发，途经的山悄悄匿下青翠，路过的江河不再翻滚碧波，橙黄的秋山渐少，浮白的屋檐渐多。原来从春到冬用不了一年，放在惶惶一生只有一瞬。花在北地枯萎，却又在寒气中化作雪花冰花，还有迫不及待早开的傲骨寒梅在悄悄酝酿，随时准备着迎接新的春日。于是再从北往南，花一朵一朵开，春天浓郁成盛夏，秋冬又在南地不悲不喜地等待，等待时光的云烟翻转，不经意间就又是谁的一生。
是不是只有白云称得上永恒？当坐在列车上不眨眼地瞧着窗外天边，你会发现云朵来来散散，更是聚散无时，正如万物生死接踵，根本不由人哀叹死亡，新生已是绚烂登场。也无暇顾及别离，一生邂逅的悲欢太多，零碎情绪只是一个翻转，便被新的故事推搡着向前。在列车上坐得久了，总把云朵和车厢中的人混为一谈。这一切多么相似，一方寸的云与一隅的人，都在目之可及处同时出发，再同时抵达。等到下一拨人塞满车厢，云色忽转，生命已悄悄更新。列车好似巨大的人生牢笼，人们在视线可达的方寸之地生长，待悲欢咽尽，终于看透云烟沉浮，人生终点便到了。
所以说，谁和谁遇见，谁和谁在同一片天地，谁又该如何度过这一生以及走怎样的路，这一切早有定数。所谓贫富与贵贱，在你踏上人生之旅的时候就已注定，人虽能胜天，但大部分人只有寻常的勇气，能在兜兜转转的苦旅里觅得安稳就已不易，又哪来的绝处逢生？只是盼望这一生，能让枯木逢春、苦难开花就已心满意足。于是在这趟不长不短的列车上，走过年少的风发，忍耐中年的麻木，最后带着遗憾和慌张飞速坠落。车轮滚滚，便是潦草一生。
平庸也好，繁华也罢，人生毕竟短暂，列车从不后退，所以偶尔彷徨思索就好，不必将身心桎梏于毫无意义的设想里。列车是一截又一截人生组成的，谁都是有始有终的渡客，既然无法决定出发和抵达，那就看看沿途风景，至少会有一朵花独为你绽放。
雅也围炉，俗也煮茶
四月半，西北边陲的阿勒泰三牧场村刚刚有些春意，山桃花鼓着苞，榆柳也装扮起翠色，谁知一场半裹着冰碴的碎雪纷扬而至，瞬时冰封了天地。红苞翠柳半莹白，这意境美是美，就是人耐不住寒，不得不再生起炉火，继续猫冬。
一户人家心血来潮，学起城里“围炉煮茶”的雅事。父亲从花苞上扫下来一桶雪，村东头的丘上布着十来株山桃树，个儿不大，果也不好吃，唯独花鲜艳。那是西北春日最早盛放的花，只是被倒春寒伤了筋骨，蜷缩的花朵挂不住多少雪，所以费了父亲许多功夫。母亲和女儿早早准备好茶叶、橘子和点心，就等着这桶春雪。别人是“春水煎茶”，他们是“春雪煮茶”，比雅更雅呢。泛着桃花香气的茶咕嘟嘟响着，烤橘子的滋味又酸又甜，叫人在西北辽远的戈壁上顿时成了婉约文士，确实惬意。
只是事情的结尾不好，一家人险些煤气中毒。三个人都嚷嚷着，俗人登不得大雅之堂，还是老老实实地烧朴实无华的奶茶喝吧。
在西北，烧奶茶是家家早餐必备的饮品。此奶茶并非市面上的甜奶茶，而是新疆地道的咸奶茶。这里的人并不介意什么“咸甜之争”，只是祖祖辈辈习惯了这味道。奶是鲜羊奶或牛奶，牧场上的人日日都有盈余，乡镇里住着的人也不缺，每个早晚，到处都有拉长嗓子喊“鲜奶子——”的人，听到后只管拎着茶桶去就行了。茶是新疆特有的茯砖茶，茶味被压得紧实，唯有在沸腾的鲜奶子中才会徐徐释放出浓郁的香气。除了这两样，还得添加盐和酥油，这是使奶茶咸香的法宝。烧奶茶的步骤不能错，先是茶，茯砖茶被敲碎后丢进壶底，加水大火煮沸，再依次是鲜奶子、酥油和盐，继续大火猛烧，直到茶汤呈浅褐色，便可滤掉茶叶啜饮了。
喝之前，人们总要等等，等奶茶上面凝起一层厚厚的奶皮子，这才拿筷子快速挑起。奶皮子入口即化，却又唇齿留香，汇聚了茶的醇厚和奶的浓香。喝奶茶时也得等，酥脆的馕在奶茶里蘸过几秒钟，半软的滋味比什么都香甜。无论严寒还是酷暑，来这么一碗后，浑身便充满了力气。
如此看来，围炉煮茶倒不如大火烧奶茶烦琐。可正是这份烦琐，让人们在枯燥的农耕放牧之余，瞧着炊烟徐徐升起，嗅着茶香奶味一点点变浓，将被荒野之风放逐的灵魂重新归位。或许是这里太过荒凉，人们总爱那些付诸万物的浓烈情感，正如李娟所言：“这里毕竟是荒野啊，单调、空旷、沉寂、艰辛，再微小的装饰物出现在这里，都忍不住用心浓烈，大放光彩。”火是如此，人更是，无论是红红的大火、鲜鲜的奶子，还是跑得快快的羊羔子、长得壮壮的向日葵……人们像猛汉拈起绣花针般，将每一件小事做到极致，这才心满意足。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让俗不可耐的生活在太过旷远的天地里搅起些波澜，增添几分情味。
这份小小波澜中的满足不是围炉煮茶可以取代的，这份总需人等待的悠长烟火也不是城里的繁华灯火可比拟的。或许一杯添满芋圆、椰果等小料的网红奶茶能让人瞬间快乐，但这快乐不能无限期延续。它没有日日沸腾，又哪来的时时浓烈呢？或许围炉煮茶能让人在一隅天地里放松身心，可这一隅毕竟只是方寸，它没有常年积蓄的感染力，又哪来的处处治愈呢？
这一壶奶茶对西北人来说，犹如雨露之于春花，阳光之于土壤，有了它，生活便充满了平淡恬适的熨帖滋味。无所谓冬有多长，春是否倒寒，都无惧四时风雪和人生悲欢，只要日日奶茶香四溢，冰河之下终将涌动春水，苦难也总会开出花朵。日子一天天过，奶茶一壶壶烧，这人生路似乎也同远方戈壁一般没有尽头了。你看白杨千年不朽的缘故，可不就是最能忍耐时间和生活？
此时再看俗雅之堂，正所谓雅也围炉，俗也煮茶。其实雅也生活，俗也生活，只是对这片空寂的大地来说，日子还是经得起烧煮和等待才好。
雨落茶山
大三开学后生了场病，出院时已是四月间。陪护的母亲临走前说去看看临市的亲戚，顺便带我散散心。可我哪有这雅兴，不过最后还是一同去了。
寒暄用餐后，我们母女被热心的亲戚带到一个茶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当地著名的茶园。茶有什么好看？亲戚说不是看茶，是要采些新茶给母亲带回去做礼。母亲听了就要下车回去，一直说着不能破费的话。我怠于听这二人客套，头抵着窗看路上风景，忽然外面开始下雨，滴滴答答的，扰得心更焦。
被母亲推醒后，我才发现到地方了，雨也停了。原来茶山是这般景象，似中原上的小江南，满眼的绿和婉约，让心脏不断沉软。
站在洼底，环绕的绿不断向我涌来，像迎风的青浅丝绸，也像母亲秋夜里替我不断盖起的被，温软舒适。走到近处瞧，那一峁一峁的茶圆润，仿若外婆绣针下的绒叶，紧实小巧，又似浮翠的大朵西兰花，竟有些诱人。近晌午时的天极明朗，蓝得纯粹，只有几丝云悠悠荡着，时而招惹山围里的茶，将这绿牵连起，和天空的蓝交融着，很是清新怡人。“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说得大概就是如此景致。茶覆满山，山山浮黛，叫人不忍走进其间，生怕破坏了它。
但采茶的女人们就不一样了，她们与茶山早已合二为一，不管穿什么衣裳，行走在茶间，都被染得青绿。采茶人的手极快，茶叶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掐了尖，余下枝条还乐呵着摇头晃脑，等待下一波生长。那景象像古老的无声电影：女人们在茶中起舞，而茶波摇荡着做陪衬，丝丝缕缕的茶香从银幕里溢出来，到每个观影人的鼻尖。采茶女们偶尔喊两嗓子，大概是和干活相关的事情，却像唱了句山歌，让人不住沉醉。
母亲和亲戚也跟着采茶去了，我随意在峁上走着，时而揪片茶叶吃，那味道清香而隽永。谷雨后的天气还有些凉，但这茶山却有暖意，或许是绿带来的，又或许是远处的炊烟吹来的。山间略有些风，叫又下起来的雨丝歪斜着，给茶山笼了一层迷蒙的雾气。水雾半掩着明朗的茶绿，消解了一半的纯度，却升腾起莫名的绿烟，仿若天宫里的仙气，让这田园风光变得越发梦幻。
忽然远处的人家传来二胡声，声若骏马疾驰，节奏快如箭在弦上。我不知哪来的精神，往梁上跑了一阵，踮起脚尖朝那边张望。即便什么也看不见，我仍是想象了一幅主人摇头晃脑拉弦的景象。这雨这茶山，这雨声二胡声，搅乱了我忧郁的心波，让心底变得激昂。我想起大一时学的腰鼓，也是这般节奏，激如雨点，荡如茶波，学生们腰里系着红绸红鼓，脚步随着鼓点起承转合，在绿草和蓝天里洋溢着青春和江湖的快意。彼时恰如此时，只是主角换成了随风雨摇摆的茶，红绸是那山梁密密的翠柏，鼓点是炊烟下的二胡弦声。虽不在一处，却遥遥相合，共舞着“雨落茶山”的豪壮诗乐。
乡陌漫野雨落山，岑岭翠柏舞茶欢。
倏闻弦上炊烟急，原上飞鸟胜江南。
见雨实在不停，我们便拎着亲戚送的茶下了山。回镇上吃饭时，亲戚定要我们尝尝新采的茶，谓之“粗口茶”但非常甘洌。没有高级的茶具，亲戚便用敞口的长柱玻璃杯灌入开水，再放进一小撮新茶。起先平平无奇，几秒后茶尖倒浮在水上，像铃兰花轻轻浮动。我从杯壁往下看，茶的绿意正好跌进深处，杯底是带青的空明蓝色，仿佛倒置的茶山雨天，美极。
“茶味怎么样？”母亲问我。
“嗯，好茶六十载，美味带回家。”我恢复了往日的开朗。
篱落疏疏最婉约
篱笆是十年前扎下的，杨木枝间错着沙枣枝，中间以红柳缠绕，都是西北戈壁顶耐用的韧木，不说千年无朽，数十年绝对够用。老屋后头是片空地，四户人家皆以篱笆辟出一片小菜园，形成前院——两屋四室——后菜园的格局。尤其是后院的篱笆，自成一道有别于西北粗犷砖房的婉约风景。
“野桃篱落鹊双鸣，春晓微寒放嫩嫩晴。”方寸篱笆里的春色最蓬勃。三月半，雪还未消融，鸟雀已知春意到，日日拂晓落在篱栅上，一声接着一声啾鸣，生怕人们错过春耕佳时。直鸣到四月间，极远的千百亩地里传来音乐的机器轰鸣声，这方篱笆也要“梳妆”了。不过经母亲多年伺候，篱笆园一到早春便自生葳蕤，憋闷了一冬的野草如野火燎原，凭借旧年记忆长出野葱、蒲公英等野菜，角落的葡萄藤、海棠、小山楂树也悄悄漫上绿意，远处深林里的野兔时不时到访，逗弄着篱落上歇懒的麻雀。更为热闹的是，母亲总在春日买些鸡、鸭饲养，小鸡崽们在东南角的细铁丝网中，鸭们就在西南处的小木笼里。幼崽时期的鸡鸭着实可爱，细声细气的叽叽、嘎嘎声惹人怜爱，偶得机会出笼散步，很有“园林满芝术，鸡犬傍篱栅”的趣境。
清明、谷雨间，篱笆园里的海棠鼓起花苞，园外野桃、青榆接连挂果，母亲便开始拾掇着种菜。不过二三十平方米的小园，母亲像几何切割般把它分成大小不一的几份。青菜很快郁郁葱葱，辣椒、番茄、豆角等夏菜在塑料薄膜中发芽，各类瓜菜也已经开始攀藤。篱根下成串的牵牛花、太阳花开得正旺，就连被编作篱笆的枣木枝都抽出嫩芽，一年好景不过如此。
“犬吠柴门枫叶下，一篱黄昏蔓丝瓜。”盛夏时节的篱院最唯美。仲夏黄昏，我和小妹常搬着桌凳在后院写作业，此时瓜菜藤蔓遮出大片阴凉，影影绰绰的光落在纸上。我一边将斑驳的光点涂成喜欢的颜色，一边时而摘个番茄，时而扯根黄瓜，肚子填到半饱，作业却没写多少。记得有天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日落”的作文，后院西门正对西山，我咬着笔尖等太阳落下，思索间被漫天漫地的赤色晚霞惊艳，闪着橘光的夕阳在红海里游荡，一点点陷落、消弭，最终被吞噬在暮色里。我趴在篱笆上湿了眼眶，年少不知愁滋味，此刻的零碎情绪或许是初探人生的哲思。后来的许多年，我都忘不了此番景象：藤蔓翠牵篱，黄昏日渐西。
秋天的篱院是丰收的盛宴。鸡鸭被一只只卖了出去，小院好不容易清净些，我偏闹着讨来邻居家新生的小狗。于是每天放学后，小狗随我巡视菜园。帮着母亲摘瓜择豆，吃不完的葫芦、冬瓜、豆角被切片晾在篱落上，萝卜、土豆被藏于地窖，我在这边搭架，小狗在篱下转来转去，静谧的傍晚平添许多惬意。晚秋，西北风一日强过一日，干果菜们好似风铃般在篱栅上摇晃，看这黄澄澄的玉米、苍绿的菜干、橘红的小山楂，不必进山林也能远瞻“人烟橘柚”，只在这篱笆方寸就能拥有绚烂秋色。风一起，炊烟飘过篱笆，我便知此岁殷实。
“水冻横桥雪满池，新排石笋绕巴篱。”西北凛冬极寒，入了冬月雪就不停，厚厚一层铺满院里院外，扫都来不及。咔嚓声迭起，并非篱枝被雪压断，而是后窗檐子上的冰溜坠落。好在后院无人，只有篱笆与它对峙。冬天赶集不易，母亲总会一次性买回许多面、肉，篱笆小院是天然的冰箱。父亲在角落用青石板搭起几个石窟，一窟放秋日里腌好的腊肉，一窟存放新割来的牛羊腿，剩下的就放母亲蒸好的豆包、花馍、饺子，别说大小年食和除夕宴，这些食物吃到开春都足够。
冬夜长白昼短，人便有理由赖床。旭日东升，我定要先扒在后窗赏一赏冰花，看它忽而映出篱笆的形状，忽而又变化成我的小狗。等冰迹在升温的暖气里消弭，我又瞧见一只麻雀落在篱栅，它也歪着脑袋瞧我，不知谁是谁的风景。漫漫冬夜，我躲在被窝看武侠小说，游走在刀光剑影的江湖里，却丝毫不觉惊险，因我知道，一墙之隔的篱院犹如仗剑孤侠客，护我年岁平安。
“搔首故园归未得，荒篱寒菊为谁香。”前年举家搬迁，小院所在房区悉数被拆，疏疏篱落就这么匿于尘烟，再也不见踪迹。有关粗犷并兼婉约的塞北江南风景，从此只能存于脑海，唯有笔墨再感怀一二。
春雨也有情绪
春雨也有情绪，诗人们是最早发现的。
春雨里有欢喜。譬如杨万里的《喜雨》：“欲知一雨惬群情，听取溪流动地声。”不信你听，那河水欢呼的声音震天响，道出了春天万物复苏的喜悦景象。“风乱万畴青锦褥，云摩千嶂翠瑶屏”，春风吹过，万亩禾苗如绿浪般翻滚；云峰叠翠，群山像千座玉屏一样壮观。“岁岁只愁炊与酿，今愁无甑更无瓶”，诗的最后两句写人，今年春雨骀荡，庄稼收成一定好，人们要愁的不再是无米煮饭，而是没有更多的酒瓶酿酒庆贺了。
春雨里有体贴。莫不如杜甫笔下的《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在雨的浸润里，春气蓬发以滋万物茁壮。庄稼人都知道，春有及时雨，秋才有好收成。记得有年开春雨水少，那时人工灌溉还比较落后，母亲天天叹气，父亲也在田间反复查看秧苗的长势，都生怕是个旱春。好在没几日，迟到的雨一场接一场飞奔而来，父母的心情才跟着好转起来。
春雨里有闲适。这要看欧阳修的《田家》：“林外鸣鸠春雨歇，屋头初日杏花繁。”山脚下的春天常常下夜雨。拂晓时分，斑鸠在林外轻声叫着，叫雨得以稍做歇息，这时太阳升起来，墙头的杏花经过一夜雨水的浸润，盛开得更加灿烂。一个“歇”字，一个“繁”字，可见乡村因不知疲的春雨而充满了野趣和诗意。
春雨里还有豪气，如王维诗里的“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一派恢宏盎然之景跃然纸上。春雨有时也苦闷，像韦应物的《滁州西涧》：“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将春雨的缠绵落寞和自己的忧愁结合起来，堪称一绝。
春正好，出去走走吧，看看今天的雨是什么心情。
千峰浩荡，踌躇不见
山最长人志气，以嶙嶙巍峨的风骨，引人生出凌云而上的豪情。天下再大的事，心间再复杂汹涌的情绪，在高山面前都变得乏善可陈。暂搁下工作中的失意，我和母亲同游泰山，想在诗仙笔下的千峰万壑里寻到精神源泉。
在泰山脚下买好登山杖，我们在天外村坐大巴去往中天门。“长松入霄汉，远望不盈尺。山花异人间，五月雪中白。”我看着窗外越发朗秀的风景，听着呼啸不绝的风声。远望山谷延绵，看那山被气势各异的林木增染春色，近看峡谷深幽，陡峭覆雪的岩壁上却开出几朵花，一派春意盎然的气象。我逐渐在李太白的《游泰山六首》里一扫连日来的阴郁情绪。
“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二十分钟后来到中天门，视野更加开阔，寥廓的山色瞬时激发起人的征服欲。站在长长的石梯下面，我露出久违的笑脸，向母亲保证，一定带着她成为这一车人里最先征服泰山的人。母女二人摩拳擦掌，连登山杖都很少用，噌噌噌往上爬，原本担心母亲年纪大了，不承想她老人家爬得比我还快。“闺女，快看！”随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我望见一只如大鹏飞天般的巨鹰不断盘旋。它展翅向东，扑腾起缭绕的云雾，又回旋向西，在山林空谷间鸣音不绝，最后单脚落在几乎垂直的陡壁上，睥睨众生的气势令人震撼。人们生怕“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可这鹰看起来无所畏惧，犹如利刃出鞘般所向披靡。我悄悄握紧拳头，几步快追上母亲，心中关于未来的决定忽然又坚定了几分。
近南天门前有段极难攀登的山路，就是被称为“泰山之雄伟，尽在十八盘”的泰山十八盘，它以陡峻、阶长著称，一千六百余级的山阶令人望而生畏，如置万丈深渊的高度让人恍觉身处半空。“凭崖览八极，目尽长空闲”，心生畏惧之余，我大着胆子远看鬼斧神工的自然造化，向上望去，是层云叠翠、远山如黛；往下瞥瞰，飞鸟盘旋而过，尾尖划过的地方绿波似雾。原来达到一定高度后，纵使面对千峰万壑都有种被掌控的归属感。“海水落眼前，天光遥空碧”，我在太白的感叹里，早把所有愁绪抛之脑后，恣情享受泰山赠予我的绝美风光。
正遐思着，一阵荡气回肠的号子声响起，震得山谷簌簌。我探身往下瞧，远远地，一队光脊梁的汉子徐徐攀阶而上，他们在山和树的翠烟里闪着些光。肩上是长长的管道，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比人的腰身粗，仿若蛰伏的巨龙，叫人驯服得乖巧。
原来是挑山工！
挑山队愈来愈近，游山的人给挑山的人让道。这才瞧见，男人们许多头发已半白，队伍里还有面容憔悴的女人，满脸热汗，眼睛却有神。他们半跪在阶上歇息时，有人递水，五十岁模样的女人操着浓重的家乡话拒绝了，说喝了水容易小解。
“千峰争攒聚，万壑绝凌历”，整座泰山都为他们鼓劲加油，又一声齐齐的号子，挑山工们站起来，半佝偻着身子，缓慢却坚定地朝山顶攀去。这时再仰望山巅，山还是那山，此时却多了条如月白的脊骨，凛凛风生。队伍行一阵，再停下歇息，我欲从他们的脸上寻一丝悲戚，却见几个人指点着远处，嘴里惊呼着什么，而后笑了。我随着他们的目光望向远方，哦！是如火的骄阳挂在不远的林梢，山景如画。
过了南天门，山路好走得多了。母亲有点体力不支，我一手拄着登山杖，一手紧紧搀着她，虽然累，心情却明媚万分。
“平明登日观，举手开云关”，到达玉皇顶后，我和母亲击掌欢呼，海拔1545米的泰山尽收脚下，似仰头可得日月，伸手可触风云，原来征服一座山是如此骄傲自豪的事！我带着异常激动的心情来到日观峰，对着万丈深渊吹了声长长的口哨。听风声哨声回荡山谷，看昨日葬于山谷，今日同山新生，更加理解诗仙“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一句里的心境。
“踌躇忽不见，浩荡难追攀”，随着太白游泰山的足迹，感悟着一路以来的心迹变化，我终于在这山里寻到了精神源泉——一半是我自己，一半是年过半百仍陪我登山散心的母亲。尘世繁杂，山长海阔，唯有信念和爱可迎万难！
祝你自成春天
春光只在俯仰间，春风只吹一遍山，绵绵的雨会落尽，艳绮的花会开败。
花红柳绿之后是花遮柳隐，鲜翠欲滴的梦总要变得老态龙钟，所以别再奋不顾身地投靠春天了。
祝你自成春天，祝你自为仰仗。
风雨缠着条条大道与殊途，
谁并肩谁错身，是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惊鸿的花衰败时会坠地，逐水龙门的鱼在终生泅游，
所以只争朝夕的人间赤条条，最能护你一生率性的只有你自己。
就栖守春隅，不烟不茗自清芳，
或临崖饮露，要比霁海旷远，要胜群山博览，
后来独树一帜，仍为永不落幕的春威风凛凛。
为恣意举杯，为远方涉险，为如愿以偿冲锋。
江舟不岸永春风，祝你春潮拓尽，一生都壮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