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谁抢了刘筠的位子
王夫之在《宋论》开篇即言:“宋兴,统一天下,民用宁,政用乂,文教用兴,盖于是而益以知天命矣。”赵匡胤定鼎中原建立宋朝后,他和他的继任者把着力点放在了“统一,民宁,政乂,文教兴”诸方面。北宋之所以有后来的经济繁荣、文化兴盛,且跳出了“五代”短命逻辑,延续三百年国运,皆得益于此。其中最有特色的一点,便是“文教兴”。文教兴而人才出,人才出而敢于用,“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遂水到渠成,亦顺理成章,最后成为了国策。国策的核心在于优待文人,优待之下,文人的地位被无限拔高,几乎胜过其他任何一个朝代,如果套用陈寅恪先生那句广为人知的名言,则可以说:“华夏文人之地位,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对于经历十年寒窗奋厉为学的文人们来说,这自然是梦想成真的大好事。不过,随着文人地位的拔高,也滋生和助长了他们的乖戾之气,很多文人士大夫稍不如意,即付诸笔端,于是便有了很多文中抱怨、诗中牢骚。
宋朝皇帝喜欢组织诗酒宴会——“赏花钓鱼宴”,且将其纳入了宫廷礼仪范畴,上升到了制度层面。例如,宋太宗赵光义在位期间,确定了“赏花钓鱼宴”的规模、程序及参与人员的级别,其中规定三馆(昭文馆、集贤院、史馆)官员只有“直馆”(晋、唐以来奉职国家文史等馆的官名)以上职务的人才能赋诗参宴,而“校理”以下的则只赋诗、不参宴。一次,太宗举行“赏花钓鱼宴”,集贤校理李宗谔特别希望参宴并一睹圣颜,但官小不能遂愿,心有牢骚,因此赋诗道:“戴了宫花赋了诗,不容重见赭黄衣。无憀独出金门去,恰似当年不第归。”内心的失望和不平,在诗中表达无遗。太宗大有爱才之心,读了李宗谔的诗后,心生怜惜,特批他参宴。宋代夷门君玉《国老谈苑》一书载此事说:“特诏预宴,即日改官。”不仅特许他参宴,而且马上提拔,可见发牢骚只要发得好,倒也不失为改变官运的妙法。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么好的运气,有的人通过诗中牢骚能得到皇帝的青睐提拔,获得梦寐以求的职位,而有的人一再发牢骚,却是才情打水漂,梦想付流水,刘筠便是。
刘筠于宋真宗咸平元年(998)考上进士,初授馆陶县(治今河北馆陶)尉,继为大理评事、秘阁校理。因为刘筠诗写得好,时任知制诰的大诗人杨亿非常欣赏他,经常邀请他和文人雅士们一起聚饮,诗酒酬唱,刘筠渐得诗名,后来甚至与杨亿齐名,并称“杨刘”。
诗文好,在当时特别吃得开,不仅受文人士大夫追捧,还不时得到皇帝的注意和奖拔,仕途上亦是相当顺利。真宗关注刘筠,信任刘筠,不仅安排他参与《册府元龟》这部宏篇巨制的编辑工作,还经常召他到崇和殿赋诗唱和,屡屡嘉赞,并连连提拔重用他为左正言、直史馆、知制诰、知贡举、翰林学士,可谓官运亨通,顺风顺水。
宋仁宗继位后,刘筠依然任给事中、翰林学士、知贡举等职。虽说这些都是要职,但时间长了,再重要的职务,倘若老在同等级别上来回反复而毫无起色和升迁的话,人心往往会被磨平的。刘筠就是如此,他沐浴新朝,但翰林学士、知贡举都干了几回了,别提有多难受。不说他自己,就连同僚们也看在眼里,有人当面或者背后议论他,说他“三入禁林,三典贡部”。这种论调,一方面可以看作大家的称羡:你看他,竟然能三任翰林、三知贡举,这么重要的岗位都干过三回了。另一方面,也可看作是讥笑和嘲讽:你看他,翰林学士和知贡举都做三回了,还在“原地踏步”。于是,刘筠的牢骚就来了。
当时,刘筠与夏竦同在翰林学士院任职,刘筠先入翰林,夏竦后到。不久,先来的刘筠没得到提拔,后到的夏竦却被升职为枢密副使。我们知道,宋朝最高行政领导权集中在东西二府,一为中书门下,掌政务,称东府;二为枢密院,掌军务,称西府。翰林学士只负责为皇帝起草诏书,而枢密副使则是枢密院副职,副宰相级别。文人的理想虽然也有当翰林学士之类,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但最终的理想则肯定是出将入相。而夏竦呢,非但后到,他年龄还小刘筠一轮多。所以,刘筠认为夏竦后来居上,抢了他的位子,因而牢骚满腹,写了一首《堠子诗》,中有两句:“空呈厚貌临官道,更有人从捷径过。”意思是我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三入翰林,三知贡举,打拼到如今,遇到空缺一副相职务,却被夏竦捷足先登抢了去,叫人如何不心酸?叫人如何不心寒?以此牢骚之句,抒发内心郁悒之情。
仁宗当然读到了刘筠的牢骚诗,不过二人之中,仁宗更欣赏任过六地知州、基层经验丰富的夏竦,而非老在写诗、编书、草诏的刘筠,所以刘筠的诗中牢骚,撞了宋仁宗的“木钟”,翰林还是那个翰林。
一诗不成,刘筠又作一首,中有:“蟠桃三窃成何味,上尽鳌头迹转孤。”牢骚情绪几乎已由郁悒转向愤懑了。但在仁宗那儿,仍然没激起任何波澜。未几,刘筠称病告假。刘筠是当时的文坛巨擘、诗人领袖,他“三典贡部”,范仲淹、宋祁、文彦博、包拯、韩琦等后来如日中天的人物,都是他知贡举时录取的进士,桃李满天下。他告病后,那些宦友朝官、文朋诗侣、门生故吏纷纷前去探望,同时咨询患何种疾病,刘筠想想,答曰:“虚热上攻。”参知政事石中立好戏谑,脱口而出道:“只消一服清凉散(青凉伞)便可痊愈。”在座听到,无不紧掩着嘴巴不让自己笑喷。何解?原来,宋朝做到副宰相之上,才有资格使用青凉伞,石中立此语把刘筠因没有升官而生气装病的伎俩大大嘲笑了一番。
看来,不是所有的牢骚都能唤起皇帝的同情。不久,刘筠便抑郁而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