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留守钱惟演的朋友圈
南方政权降宋的天潢贵胄中,钱惟演是影响比较大的一个。钱惟演(977—1034),字希圣,杭州临安县(治今浙江杭州)人,吴越王钱俶第七子,其父纳土归宋时,他还在襁褓中,因父荫先后封右屯卫将军、右神武将军。
钱惟演在汴京长大,浓厚的文化氛围使他博学善文,同时亦造就了他追求卓越的性格,他不屑于父亲的荫庇,立志要通过科举入仕。有一次,宋真宗召试(宋代选举官员考试方式之一,即直接由朝廷对已任官职者诏召应试,合格者迁官)学士院,钱惟演应召参考。试题为起草某一诏令,才思敏捷的他当场在朝笏(古时大臣朝见时手中所执的狭长板子,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以为指画、记事之用)上起草,一挥而就,文理俱佳。真宗及同僚们阅后,赞不绝口,随即改官太仆少卿。
钱惟演像当时许多有才华的士大夫一样,把“致君尧舜上”作为自己的毕生理想,希望当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他经常说:“吾平生不足者,惟不得于黄纸上押字尔。”为没当上宰相而叹息,因此不惜攀附权贵。丁谓任宰相,他与丁谓联姻。丁谓失势,他转身排挤丁谓以求自免。真宗的刘皇后受宠,他设法与刘皇后攀亲,将妹妹嫁给了刘后之兄刘美。仁宗践祚,他又运作儿子娶了仁宗郭皇后之妹。尽管他后来也的确出任过翰林学士、工部尚书、兵部尚书、枢密使等要职,官至宰执大臣,但他的攀龙附凤和朝秦暮楚颇为时论所薄,在士大夫间口碑不好,声誉不佳。不过,这样一个口碑不好的人,却有两个让士大夫们特别钦佩的优点:一是爱惜人才,二是钟情书籍。
钱惟演尊重人才,爱惜人才,喜欢提携后进,曾对欧阳修、梅尧臣等一大批青年才俊给予过不遗余力的关心和帮助,令人印象非常深刻。宋朝定都汴梁,以“天下首府”开封府为东京,以河南府(治今河南洛阳)、大名府(治今河北大名)、应天府(治今河南商丘)为陪都,分别称为西京、北京和南京。钱惟演祖籍临安,先垅(祖先的坟墓)安置在西京洛阳。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过花甲的钱惟演以“愿守宫钥”(宋代在西京设西京留守司,负责行宫宫钥及京城守卫、修葺等事务)为由,请求到洛阳工作。仁宗同意,任命他为泰宁军节度使,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使相身份出任西京留守。
钱惟演任西京留守后,一些文人雅士先后齐集麾下,可谓人才济济。宋代邵伯温《闻见录》卷八载:“天圣、明道中,钱文僖公(钱惟演谥号文僖)自枢密留守西都,谢希深为通判,欧阳永叔为推官,尹师鲁为掌书记,梅圣俞为主簿,皆天下之士,钱相遇之甚厚。”当时,谢绛(字希深)年龄三十六七岁,工于词赋,人称“文中虎”。欧阳修(字永叔)二十三四岁,他于天圣七年(1029)赴京参加国子监的广文馆试、国学解试和礼部省试,三场大考,三登榜首,均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绩,连中监元、解元、省元,闻名天下。欧阳修举进士后,授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充西京留守推官,并于天圣九年(1031)春到达洛阳赴任。尹洙(字师鲁)二十八九岁,文章简而有法,长于议论。梅尧臣(字圣俞)二十七八岁,以诗知名,领导了宋初的诗文革新运动,有宋诗“开山祖师”(刘克庄语)之誉。
钱惟演网罗了这些出类拔萃的人才,毫不夸张地说,真是比捡了宝贝还高兴,比自己的孩子还疼爱。《闻见录》卷八载:“谢希深、欧阳永叔官洛阳时,同游嵩山。自颍阳归,暮抵龙门香山。雪作,登石楼望都城,各有所怀。忽于烟霭中有策马渡伊水来者,既至,乃钱相遣厨传歌妓至。吏传公言曰:‘山行良劳,当少留龙门赏雪。府事简,无遽归也。’钱相遇诸公之厚类此。”
明道元年(1032)一个冬日,谢绛、欧阳修、尹洙、王复、杨愈等文朋诗友渡过伊水,畅游嵩山,一路逶迤游玩至香山寺一带时,天将至暮,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登楼远望,一片茫然。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隐隐约约发现有人冒着风雪渡过伊水而来,见面才知是钱惟演发现天气乍变,特为安排府中小吏出城寻了来,并让小吏转告谢绛、欧阳修他们说:“府里公事简易,不必着急回去,好好赏雪游玩便是。”和小吏一起到来的,还有厨师和歌妓。
“钱相”之所以“遇诸公厚”,体现的不单单是领导对部下的关心爱护,还有对读书人的惺惺相惜,对好苗子的栽培、扶持、呵护、爱惜。如果说对部下的关心爱护是一种责任,那么对读书人的爱惜,想方设法促成读书的种子星火相传,便是一种精神了,实在难能可贵。钱惟演无微不至的关心,让留守府那些读书苗子信心倍增,人才辈出是自然而然的。所以,这批青年才俊把钱惟演既看成领导,尊敬有加,也当成伯乐,感激不已。尤其是欧阳修,不论人们对钱惟演的评价如何,他始终把钱惟演当成自己的恩师,对其知遇之情毕生不忘,他在《归田录》卷二中评价说:“钱思公(钱惟演谥号思)官兼将相,阶勋品皆第一。”一个品格的“品”字,尽显欧阳修对他的由衷敬佩与爱屋及乌。
爱惜人才之外,钱惟演的另一个优点便是钟情书籍。他爱读书、爱藏书、爱编书、爱写书,近乎痴狂。《宋史·钱惟演传》说他:“于书无所不读,家储文籍侔秘府。”
“于书无所不读”,说明他涉猎书籍之多,阅读范围之广,非一般士大夫仅为一纸进士“文凭”而读书的狭窄浅薄可比拟。《归田录》卷二载:“钱思公虽生长富贵,而少所嗜好。在西洛时,尝语僚属言:‘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词,盖未尝顷刻释卷也。’”钱惟演出身富贵之家,平生无不良爱好,惟钟情读书,他的理由是:“学士备顾问,不可不赅博。”要当好皇帝的参谋,学问不能不渊博。因此,他坐着时读经史,躺着时读先秦百家和历代杂记,连蹲在厕所里都要吟诵几首小令,到了逢书必读、手不释卷的程度。
钱惟演不但爱读书,更爱藏书。他是历史上有名的藏书家,家里藏书极富,“储文籍侔秘府”,所藏书籍之多,堪比秘阁(皇家图书馆)。钱惟演曾参与“宋四大书”之一《册府元龟》的编修,为这一史学巨著的完成,奠定了基础。钱惟演平生著述较多,著有诗歌集《典懿集》三十卷,还有《枢庭拥旄前后集》《伊川汉上集》《金坡遗事》等一系列散文随笔集,堪称著作等身。
爱书之人,即使是对书桌上的文具,也爱得痴狂。《归田录》卷一记载了这样一则趣事,钱惟演有一个珊瑚笔架,置于案头,十分珍惜。他生性严格,持家节俭,孩子们平时不能多花一分钱。为此,孩子们想出了一个馊主意,“有欲钱者,辄窃而藏之”,缺钱花的时候,就把父亲的笔架藏起来。钱惟演发现笔架丢了,心急如焚,无奈之下,“乃榜于家庭,以钱十千赎之”,只得在家里贴出寻物启事,悬赏找寻笔架。藏笔架的孩子故意拖延两天,然后佯装找出来的,把笔架完璧归赵,他“欣然以十千赐之”,果然兑现赏金。于是,这成了一条生财之道,谁缺钱花,就藏笔架,一年总有那么三五回,孩子们乐此不疲,而且屡试不爽,钱惟演也始终没有觉察到这是个“圈套”。欧阳修在书中记载此事后,还信誓旦旦地补充说:“余官西都,在公幕亲见之。”可见千真万确。
钱惟演去世后,朝廷为给他赠谥号争论不休。开始,根据《谥法》“敏而好学曰‘文’,贪而败官曰‘墨’”的规定,拟谥号“文墨”,颇有鄙夷之意;后据“追悔前过曰思”,改成“思”,有所改进;庆历年间,又以“小心恭慎曰僖”,再改为“文僖”,大好于前。谥号越改越好,是影响越来越大、口碑越来越好的表现。这说明,士大夫们渐渐忘却了攀龙附凤的钱惟演,记住了爱惜人才、钟情书籍的钱惟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