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来之不易
在宋词的星空里,晏殊无疑是闪耀得最早而又最亮的那颗星,他开创了北宋婉约词风,被称为“北宋倚声家之初祖”(倚声家:按照词调作词的名家)。其《蝶恋花》“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玉楼春》“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踏莎行》“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等句,皆为千古绝唱。
然而,后人不太熟知的是,晏殊不仅是一个著名的词人,更是一个产量高到惊人的诗人。清代厉鹗《宋诗纪事》卷七转引宋祁《笔记》说:“天圣初元以来,缙绅间为诗者益少,唯丞相晏公殊、钱公惟演、翰林刘公筠数人而已。晏丞相末年诗,见编集者乃过万篇,唐人以来未有。”为何“为诗者益少”?正如清代诗论家潘德舆所说:“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大都填词去了罢。而晏殊开创词界新天地的同时,做诗益勤,到他晚年,见诸诗集的竟达一万多首,纵观两宋诗人,恐怕也只有“六十年间万首诗”的陆游可望其项背。
不过,晏殊所作的万余首诗,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书籍的佚亡,大都散失,未能全部流传下来。《全宋诗》中仅录晏殊诗160首,相对于他海量的创作,这简直沧海一粟,难以饱览他诗歌“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磅礴气势和瑰丽美景。
令人诧异的是,《宋史·晏殊传》评价他的创作“文章赡丽,应用不穷,尤工诗,闲雅有情思”,对他诗歌质量的评价,竟然超过了那些为人称道的词。不过,通过阅读晏殊存世的少量诗歌,我们亦能窥其堂奥。宋初的诗流行“西昆体”,师法李商隐到了顶礼膜拜的地步,但东施效颦,过了头,导致诗歌窒塞而气闷,浓艳而呆板。晏殊虽然也学李商隐,但他懂得分寸,每每清新活泼,情思幽妙。如《无题》:“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写怅然若失的思念,写得缠绵悱恻而又含蓄幽深,真挚而又不渲染过度,句句敲在人的心上,这才算得上得李商隐真传。
晏殊作诗,是极讲究锤炼词句的,与贾岛的“推敲”异曲同工。欧阳修《归田录》卷二载:“晏元献公(晏殊谥号元献)喜评诗,尝曰:‘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未是富贵语,不如‘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此善言富贵者也。人皆以为知言。”“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是寇准的诗句,晏殊批评寇准的诗堆金砌玉,全然不是真正的富贵气象,不如白居易“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不着金玉一字,富贵气却扑面而来。从这种批评和取舍中,既可看出晏殊对诗歌的好恶,更可以看出晏殊对诗歌词句有一种近乎“洁癖”的“苛求”,这种“洁癖”和“苛求”,也从侧面反映出他自己对待做诗的态度,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
晏殊名作中有一首《示张寺丞王校勘》,诗曰:“元巳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怀。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是不是眼熟?确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句,亦是他词作《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中的名句。不过,这不是晏殊以词句入诗,而是以诗联入词。清代纪昀等编撰的《四库全书总目·珠玉词提要》载:“《浣溪沙》春恨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二句,乃(晏)殊《示张寺丞王校勘》七律中腹联……今复填入词内,岂自爱其造语之工,故不嫌复用耶?”诗人忌讳重复,将自己诗中句子“移栽”到词中,更无异于“自我抄袭”,历代少有。然而晏殊此举,剑走偏锋,又恰到好处,于不可为处而为之,起到了一举两得、锦上添花之效,颇令人意外。其爱词之工丽、爱句之精警的执着,可见一斑。
而“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句,又着实来之不易,说来还颇有一段曲折故事。宋代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一“花落去燕归来”条载:“晏元献公赴杭州,道过维扬(扬州别称),憩大明寺,瞑目徐行。使侍史读壁间诗板(题诗木板),戒其勿言爵里姓名,终篇者无几。又使别诵一诗云:‘水调隋宫曲,当年亦九成。哀音已亡国,废沼尚留名;仪凤终陈迹,鸣蛙只沸羹。凄凉不可问,落日下芜城。’(《九曲池》)徐问之,江都尉王琪诗也。召至同饭,又同步池上。时春晚已有落花,晏云:‘每得句书墙壁间,或弥年未尝强对。且如‘无可奈何花落去’,至今未能也。’王应声曰:‘似曾相识燕归来。’自此辟置,又荐馆职,遂跻侍从矣。”
宋仁宗天圣三年(1025),晏殊去杭州,路过扬州,歇息于大明寺,让侍从诵读游客留在寺内诗板上的诗作,并让侍从不要说出作者姓名,诵读多首,无一称意,大都听了开头就让侍从跳过去了,后读到一首五言律诗《九曲池》时,晏殊不仅听完,而且意犹未尽,问谁作的,得知为扬州府江都县(治今江苏扬州)尉王琪所作后,便让人请来王琪,共进晚餐。饭后,晏殊又邀王琪一起散步,正值暮春,晏殊看到满地落花,头脑中想起一事叹息道:“我每得佳句,常常书于壁间,但有时经年也对不出满意的下联,比如‘无可奈何花落去’一句,至今无佳句能对,十分懊恼。”王琪不言其他,应声而接道:“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一听,真是浑然天成的绝对,真是“绞尽脑汁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禁不住击节赞叹。回京后,晏殊立即将王琪聘为僚属,不久又向皇帝推荐他出任大理评事、馆阁校勘,王琪从此官运亨通。
得一妙句便提携人才,甚至不遗余力,恐怕只有晏殊这种对遣词炼句极度痴迷的人才会如此郑重其事。正因为郑重其事,所以得妙句的同时,他还招揽了王琪这样一个出口成章的俊才,可谓一举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