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场仓促的逃亡
我的人生是一场仓促的逃亡。
这话并不夸张。
我在湖南南部的小城郴州生活了十八年,高考前,我告诉自己如果不拼最后一把,人生会永远被困在这里。
“被困”是个很妙的说法,它意味着我青春期最初的觉醒。虽然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有何本事,但我笃定,如果不自救,这里有一种引力能把我一辈子困在这里。
抱着多考十分就能离家一百公里,多考五十分就能离家五百公里的信念,我大量刷题,毫无怨气。比起后半辈子会一直懊恼为何自己没能抓住高考的机会拯救自己,赌上高三一年的时间是年少的我能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那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想通了就奋不顾身去做的事情。
正因如此,“只要心甘情愿,一切理所当然”成了我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座右铭。
说来奇怪,当学习的意义只有“考试”一种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可当它的意义变成了“能遇见更多厉害的人”“能见到更广阔的世界”“我能选择自己的人生”时,学习一下变得容易了起来。
看不进去的能看进去了,没耐心搞懂的也变得有耐心学了,只要能让我逃离这里,好像一切的苦都变得理所当然了。
命运似乎待我不薄。我从家乡考到了省会的大学,大学毕业后进入省电视台,之后选择北漂至今,如我所愿,自己离家乡越来越远。
甚至这一路我遇见了很多人,遇见不喜欢的,我也逃得远远的,把距离拉开。拉不开物理距离的,我就拉开心理距离——埋头工作,让自己晋升快一点,眼界更高一点,不让对方出现在自己的视野。
这一路的逃离,我的出发点只有一个——找到一个让自己生活得更舒服的环境。
可当初为何要选择逃离?这就要先从家乡说起。
1 出生就想着逃离
我的家乡郴州,是湖南南部的一座小山城。
这座城市在丘陵之间野蛮生长,一年四季漫天遍野都是绿色。
城市尽是上山下坡的路。少时的我时常站在坡顶向远方的坡底张望,那绵延起伏的道路总让我不自觉陷入怅然。
我怀疑自己本是个心思简单的孩子,是这一城交织起伏的山路在我的心上划出了深浅不一的皱褶。为了熨平这些沟壑,我把自己一整个藏进心里,在里面忙来忙去,看起来就成了心思很重的样子。
“郴”这个字除了本地人,外地多数人不认识。刚去外地念书时,我总要纠正同学,这个字念“chēn”。可就算提醒了,很多人还是记不住,第二次大概率会念成“彬”。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大家提到这座山城,都用一句俗语来形容——“马到郴州死,船到郴州止,人到郴州打摆子”,打摆子的意思就是生病打抖拉痢疾,加上粮不够、水不长、环境恶劣,这便成了外界对家乡郴州的第一印象。
我爸是当地卫校附属医院的医生,我妈是同单位的护士,他俩在这里相遇,组建家庭,然后有了我。
那时,为了工作方便,爸妈单位分配的平房就在医院住院楼的对面,中间隔着一条勉强能并行两辆车的路,他们上下班的路程不过十来米。
我妈总担心把病菌带回家里,所以家里常备84消毒液,在一个大澡盆里稀释,再用稀释的水拖地,泡手,洗衣服。
打小起,家里有且只有一种味道——84消毒液的味道。
以至于后来,我在其他场合,只要有保洁员在用84消毒液做清洁,我总是会多看一眼,他们的身上大概也藏着妈妈的影子。
因为爸妈身上全是这种味道,所以我便很少往他俩身上扑,显得不够亲近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因为工作单位离家近,他俩下班总是很晚,刚到家没几分钟又被叫回科室也是常事。
我像是父母工作之余的赠品,只有在他俩极其放松的情况下,他俩才能想得起我。
我爸经常加班做手术,我妈是护士,自然也会一起。一次我妈的同事告诉她:“你赶紧回去看看你儿子,他躺在门口睡着了。”我妈这才想起来我早就放学了,没有家里的钥匙。
她赶紧回家,发现我躺在木门和纱窗门之间呼呼大睡,我妈哭着把我摇醒,紧紧抱住我,又赶紧给我做饭。
她内心偶尔愧疚,就会戏份很足。而我早已习惯了被忽视,所以情绪稳定,她内疚她的,我看她一眼,继续睡我的。
我小时候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们最好工作一直那么忙,这样就不会有人催我学习,做家庭作业。也正因如此,我那时的家庭作业都是第二天一早赶到学校去抄,埋下了成绩不好的祸根。
我爸妈都是努力的人,在单位人缘好,能力强,我完全配不上他们。
这一点也是我慢慢有了自尊心之后才意识到的。
爸妈那个年代的人,没孩子时大家比工作成绩,有了孩子,大家便开始比孩子的成绩。每到这样的环节,我总是很抬不起头。
大家对我的评价十年如一日:“你儿子看起来挺聪明的,但为什么就是学啥啥都不行呢?”
“看起来挺聪明”重点不是“挺聪明”,而是“看起来”,说明实际上我应该很蠢。这是一种被包装得很深的嘲讽。
我很好奇,我看起来很聪明吗?我看起来就很笨好吗!
他们不如说:“你儿子看起来就不聪明,所以成绩差也很正常。”
这样的话,我爸妈可能也不会对我抱有什么期待。
大家总说我看起来聪明,这种评价给我和爸妈都带来了困扰。
我从小个子就矮,进了高中也才一米五几,戴着八百度的厚玻璃镜片眼镜,又瘦又黑,扔在哪里都不起眼。估计我爸妈也常困惑:为啥他俩的结合会生出一个我这样的孩子?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另一个事实——我出生之前,有一个哥哥,早产,很快就夭折了。此后,我妈情绪低落了很久。是我的出生让她又恢复了对未来的希望,所以光是我出生且能长大这件事,就值得她开心一辈子了。
大概是因为这样,我爸妈从不埋怨我笨,毕竟他们对我最大的期待是——活着就很好。
他俩给我报过不少兴趣班,美术、武术、篮球、小提琴、珠算……其他孩子轻易就能抓住其中的诀窍,被筛选出来,被夸赞说很有天资,应该朝这个方向努力。只有我,在任何兴趣班都找不到诀窍,全靠胡乱比画蒙混过关。
每个兴趣班的老师和我妈聊天后,我妈的脸上总有掩饰不住的失落。
我跟在她后头,也失落。
她从不指责我,我知道这是无能为力的意思。
我笨吗?笨是将一个人的未来彻底封死的最好的理由,也是一个人放弃自己的最坦荡的原因。但真正笨的孩子是不会有内疚感的。
可我有内疚感,还超标。
我整天都在思考:为什么我和同龄人相比那么糟糕?为什么我成绩就是不好?为什么我运动就是那么差?为什么我美术、音乐没一个有天赋?为什么我那么矮,长得又那么不端正?为什么我有高度近视?为什么所有的诟病都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
我满脑子疑惑,时常眼神失焦,陷入发呆状态。
旁人便说:“他又在发呆了,发什么鬼呆咯,想点正经事情不好吗?”
发呆不是放空,恰恰是在聚精会神地想一件正经事,但需要用极其安静的姿势去悄悄靠近,潜伏在其周围,才有可能等到答案偷偷探头。
因为没有自我,无法靠双腿堂堂正正地站立。我像个不倒翁,被来往的路人推来推去。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朝南后又朝北,谁经过都能推我一把,我重心不稳,总是颠三倒四惹人笑话。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电影是《霹雳贝贝》,里面的贝贝被雷电击了一下,就成了一个厉害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每当山城被瓢泼大雨笼罩时,我都希望能来一道闪电劈中我。每次出考试成绩时,我都望着窗外的雨,期待有个球形闪电进入教室直接扑向我,电击我,让我成为一个全新的我。雨过天晴后,同学们为彩虹而欢呼,只有我很失落。
中学时,我放学后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列车来往的天桥上。
我总是站在桥边,看南来北往的列车,希望未来有一辆列车能把我带到别的地方,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哪里都行,毕竟在那里我不会过得那么狼狈。
父母对我的失望藏在心里,我对自己的失望写在脸上。
周围的亲朋好友都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孩子。我浑身被打满了标签,这些标签总结起来都是一个意思——干啥啥不行。
就算很多时候我内心挺想试一试,可身上的标签多了,试一试都显得哗众取宠了。
当我鼓起勇气说普通话时,就会被人嘲笑做作。
当我打算跑个一千五百米时,就被人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那时那地,想主动做成一件事情是不可能的,总有人能换着花样把我的心火浇灭。
我只能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再挣扎,宁愿被看成一事无成,也不愿再成为他人眼里的跳梁小丑。
我问自己:是真的觉得自己不行吗?恐怕是的。
我又问自己:是真的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了吗?恐怕也是的。
如果真的放弃了,为什么还非要在自己的答案前加上“恐怕”两个字?
“恐怕”不就意味着我不死心吗?
头枕着书包,躺下来,双手放在胸前,看着一片漆黑夜空,一筹莫展。
心跳随着呼吸变得平缓,眼前的黑也慢慢沉淀在了身体里,天幕上露出了星星。
星星一闪一闪,我听到心里一个很微弱的声音渐渐变强,那个声音说:“如果离开这里会怎样?如果离开这些人会怎样?你是不是会更有勇气一点?”
随着成长的挫败感越来越强,高考越来越近,这个问题的音量也愈发大了,后来几乎变得尖厉刺耳——我想换一个环境,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会随时评价我的地方。我可以去做任何事,失败了不用笑着佯装没事,转身就可以自嘲懊恼;成功了也能当场给自己拼命鼓掌,当个“显眼包”也很好。
我以前总惋惜:为什么自己身边没有人?
后来才发现:我身边不需要任何人,只要我能离开这里。
念想不停堆积,终于在高三时成为一支蓄力许久的箭,重重地朝远方射了出去。所有人都说我突然开窍了,没错,有句话如闪电一般击中了我——如果你不趁着高考的机会考出这座小城,你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不可能再有别的机会。
一夜之间,什么人际关系,什么闲言冷语,统统不重要了,我惊讶于自己对学习的投入,我在意的不再是分数,而是每一个知识点,懂得多一点就能离开这个小城远一点。
高考前,老师对我爸妈说:“这小子如果努力一把的话,没准能考上一个大专。”
最终,我考上了省会的师范大学,是一所“211”,周围人都觉得讶异。
爸妈的朋友对我爸妈说:“你看,我一直就觉得他是匹黑马,本来就很聪明。”
比起聪明来,我觉得自己是个懂自爱、会自救的人。
2 每个逃离的人身后都有一双手的支撑
每个离开家乡的人都由两个自己组成。
在他们离开家乡的那一天,便把过去的自己留下了。异乡的他们又会在新的土地上长出一个全新的自己。
就像我,将十八岁的自己留在了家乡,在外闯荡的我也已经“二十四岁”了。
曾有朋友对我说:“真羡慕你,离开家那么久,父母也没有给你压力,任你在外面看世界。”当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本能地愣住,我似乎从未站在父母的角度思考过这个问题。难道不是因为自己足够坚定,足够坚忍,才能在大城市生存下来的吗?
我也没有想过,如果父母不在背后支持我,从来不抱怨我回家少,我是否能这么多年心安理得地待在大城市。在我三十岁之前的那些年,当一起北漂的伙伴陆续选择回家乡时,我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到底要不要坚持下去。父母从未对我提出过任何要求,也从未对我进行过任何催促。
他们不问我究竟能挣到多少钱,也没问过我未来的计划,他们问我最多的就是:“还行吧?”
我说:“还行。”
他们就说:“还行就行。”
现在想起来,好像他们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支持我远行的准备。
大学毕业时,很多同学选择了回家乡,我对我妈说:“我不想回郴州工作了,我想留在长沙。”她说:“你喜欢就好,反正长沙离家也不远,火车四五个小时就到了,很方便。”
又过了一年,我跟她说:“我打算去北京工作,北京很远,有可能我们一年只能见一两次了。”她还是像之前那样对我说:“你喜欢就好,不要委屈自己就行,你回不来湖南,那我们就去北京看你。”
事实上,他们从未提出来北京看我,他们知道我和几个朋友挤在一间小房子里,他们知道我买了一张二手的床垫睡在地上,他们知道我所任职公司的领导对我还不错,知道我每天的生活只有两点一线——公司和家里,也知道我每天都会加很长时间的班,他们对我唯一的交代就是:注意身体。
边回忆边想,哪位父母不希望能与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呢?当时逃离家乡只觉得和父母共同生活的十八年太压抑了,却不曾想到,一旦大学毕业选择了漂泊他乡,这辈子与父母相见的次数就开始所剩无几了。
一年长假回两次家,五十年也就只能和父母相见一百次。
我曾以为自己选择北漂是一场胜利的人生逃亡,逐渐才意识到,这是肩膀上,与父母见一次便多落一层的霜啊。
霜落在我的肩上,挂上父母的鬓发,洇透树木的年轮,怎么一转眼,那在车站送我远行的五十未满的父母,忽而就年过七十了呢?
我曾以为自己对人生的每一次选择都快速坚定,富有主见。
可顶着风往前走,光有主见是不够的,还需要背后有足够有力的手推着我往前。那双手来自我妈。
无论是高考后选择读中文系,还是毕业后选择留在长沙,再决定北漂,每个决定的背后都是我妈在我身后死死顶住,让我不必回头。
因为从小成长在医院里,周遭的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该学医,不然我爸那些医书、那些积累无人继承。更何况,同龄人多数都找到了各自的专长,只有我没有任何突出的地方,只是凭着高三的最后一腔热血和好运考到了一个不错的分数,学医是最没有悬念的。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我很清楚自己讨厌与医院有关的一切。
半夜家里响起急诊电话铃声,手术台的无影灯能照出一切胆怯,至今闭上眼,我的世界都弥漫着84消毒液的味道。
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我半夜惊醒,发现只剩自己一个人在家,于是跑去住院部找爸妈,路上经过有病人家属低声哭泣的太平间,我用力推开住院部的双扇门,看到走廊两边躺满了因为瓦斯爆炸而重度烧伤的矿工,所有医生、护士口罩帽子白大褂全副武装,人人都只露出双眼在为伤者抹烧伤膏。我在惊恐中一步一步往前挪,终于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便走过去蹲在她的身边,一声不吭。
我妈看我一眼,瞬间就哭了。
我离她那么近,她都哭了。后来我离开她那么远,她有哭过吗?
我从来没有问过,也不敢问。
我妈是个矛盾的人。
她不敢杀任何家禽,却对医院的急救轻车熟路。
她现在和我爸住的屋子后面有个小院子,草木繁盛,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我三番两次让她请人修葺,她也不敢,她说那是我爸种下的草药和苗木,怕修剪之后我爸会发脾气。
但也正是这样的母亲,明知道我爸反对我学除医学之外的任何学科,却带我在最后一天坐火车赶上了中文系的报名。学费不菲,她从贴身的衣物里掏出了厚厚一沓现金,很自然地说:“火车上小偷多得很。”
报完名,我长舒一口气,问她:“我爸那边怎么办?”她说:“没事,我去说。”
后来我在北京工作了两年,她问:“如果你不打算回来,我想干脆给你交个首付买个小房子,你自己还月供,这样你也能过得稍微有安全感一点?”
我爸不同意,觉得家里所有的积蓄只有那几十万元,都给我了,他们就没法安心养老了。
我爸反对他的,我妈又背着他把钱都给我交了首付。我问她:“我爸那边怎么办?”她还是说:“没事,我去说。”
我在之前的文章里写:“二十八岁那年,我硬着头皮跟我妈聊了自己对未来人生所有的规划,这种决定对传统父母来说一定是忤逆的。我妈花了半小时消化完我的想法,依然对我说:‘你好,我们就好,你爸那边我去说。’”
小时候,她带着我回江西赣南地区的大吉山钨矿,那是外婆外公家。
乘绿皮火车需要两天一夜,万一外公没有及时收到我们发去的电报,就没有人会在半夜来镇上接我们,我妈只能凌晨在街头随便找一家小旅馆过夜。因为害怕半夜有人撬门而入,她把我哄睡之后,自己背靠着门可以睡一整夜。
平时在家里看起来最柔弱的她,却是家里最敢拿主意的人,也是最敢给大家兜底的人。
我爸平时工作太忙,我和他的关系也在长大中逐渐疏离。
中学的我从未给他争过气,高考后我选择了他不允许学的中文,我们的父子关系降到了冰点。
我曾写我和我爸的关系:
“那时自己的脾气被青春的糙面磨得光滑又锐利,以为所有事物的结果只有‘对和错’两个面,所以执拗,不管不顾,对我爸说:‘如果你不让我读中文系,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
“‘断绝父子关系’这句话说起来是那么轻而易举。我没有做过父亲,不知道做父亲要经过怎样的磨砺,也记不清楚父亲对小时候的我投入过多少凝视,我所有的怒气只缘于他想控制我的生活。
“不吃饭,不说话,关在房间里不出来,父亲也如钢铁,决定了就绝对不妥协,哪怕后悔也不会表露。我们其实都是磁石,只是将同性磁极对准目标,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交集。”
此后我和我爸长达两年零交流,大学放假回家,即使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也谁都不说话。
我当着全家人的面拒绝了他的建议,一意孤行选择了另一条路时,他父亲的形象就被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在家人面前砸得粉碎。他一定觉得在我面前失去了威望,无论他再说什么,我都不会往心里去了吧。
他不说话,也许只是不想再被我伤害。
三十岁那年,我参加了一个访谈节目,就在我以为节目要收尾时,主持人突然请出了我的父母。
也就是从那一天,我重新认识了我爸。
起因是主持人问了我爸一个问题:“你觉得当初逼儿子学医是不是一种错误?你觉得自己被误解了吗?委屈吗?”
这个问题让我爸突然哭出来,豆大的泪珠扑簌直落。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见我爸哭。
我妈一边拍着爸爸的肩膀安慰他,一边解释,其实我爸想让我学医的出发点很简单,因为那时我各方面表现都不尽如人意,他觉得只要我学医,无论我干得好不好,他都能保护我。他只是想给子女一个更有安全感的未来。
但如果我选择读别的专业,去往异乡,万一受了挫败,被人欺负,我爸都不知道该如何保护我。
他担心我中文系毕业那天,他不知道该托谁帮我找一份工作。
他所有的出发点都来自——他该怎么保护我。
而我的所有的出发点都来自——为什么他要管控我的人生。
我妈接着说,我刚到北京头两年,半夜会因为空气过于干燥而流鼻血,我总是凌晨打电话给我爸问如何止血最有效。我爸告诉我方法后,挂了电话就立刻穿上衣服去医院帮我抓药熬药,无论当时是半夜几点。
我也立刻想起来,每次第二天醒来,总会收到爸爸给我发的一条信息:“中药给你熬好了,刚寄出去了,真空包装,每天一袋,开水温热睡前喝,连喝两周,看看效果。”
我妈说那是我爸唯一觉得他还能帮助到我的方式,他在尽他的全力保护我。
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我只见我爸哭过两次。
一次是做节目那天,一次是后来他送我奶奶下葬。
一次他是作为爸爸被儿子误解,一次是他作为儿子送妈妈离开。
之后,我把这一段故事写在了散文集《你的孤独,虽败犹荣》中的《趁一切还来得及》一章里,然后把书寄给了他。
我不知道他看了没,也从来没问过他的感受。
但我心里想的是:看!说了不要担心我学中文找不到工作!我还能把你的故事写进书里,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多年后,我回到家乡拍摄电视剧,把主角们放学后聚会的地点选在了当年我常看火车经过的天桥上。
站在以前的位置,来往的绿皮列车和十几岁那年仍一模一样,列车飞驰而过的气味也和当年一模一样,我怔怔地看着,仿佛看见自己被这南来北往的列车刮来的风灌满而瞬间长大。
3 逃跑时的故乡是浑浊的,回望时的故乡是沉静的
当异乡的你与家乡的你在多年后统一了对某件事情的看法时,这个过程就叫和解。
我把自己理解了爸爸的事情告诉了家乡的自己,他也终于表示能理解了。
三十岁前,我常用“黑云压城”来形容自己的故乡,出发那天发誓再也不回来。
三十岁后,故乡的一切都在我的身体里沉淀,成了一切回忆的重叠,任何的似曾相识都能打开一扇任意门,而门的另一端便是故乡。
当我顶着寒风缓行在冰岛维克的黑沙滩上时,友人惊叹大自然的造物,而我脑海里却浮现出家乡的北湖公园中那个一百八十亩的湖。小时候我就坐在北湖边的铁链护栏上,微风和煦,阳光正好,风慢慢将水面刮出縠皱,雨燕一次又一次点醒一池的沉闷,余波一层接一层轻打湖岸,那是十三岁的少年人生中遇见过的最大的水域。少年想:未来能走到海边吗?大海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味道是像北湖一样略带鱼腥味吗?风是友好的吗?
当我真的走到了火山喷发后的黑沙滩,走到了风琴岩峭壁下时,我瞬间穿越回了北湖的铁链护栏边,是它第一次让我对海有了想象,我也想让它看看我眼前的海。
当我站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阿尔卑斯山脉的少女峰上,双眼被白茫茫的大雪晃得无法睁开时,我想到的却是家乡的苏仙岭。登高远望整座小城,目力所及之处的大部分建筑被连绵的山岭雾气所掩没,导游说云开雾散时便能清楚地俯瞰整座城市。那时我想的是:我能等到自己的人生云开雾散的那一天吗?
所以当我站在异国他乡的山峰之上时,我打开任意门走出去,拍了拍家乡苏仙岭上十七岁的自己的肩膀说:“会有那么一天的。”
这些年,无论吃到任何好吃的,我都会拿来和学校门口的那碗夹杂着豆豉、茶油、辣椒味的鱼粉相比较,和家乡大排档的凉拌猪耳丝、干豆角炒肉、干煸大肠比较。朋友总说我这个人上不了台面,我讪讪发笑,确实如此,人的心里一旦挪出了一个位置给故乡,就全然顾不上台面那点事了,不是整天低头看着怀里那点故乡的往事,就是凑近了闻故乡那特有的味道。
所以后来无论去到任何热闹的地方,我的回忆都会回到家乡东风路上的大排档边,重新感受一下人声鼎沸,心想还是家乡比较热闹。
雨是家乡的雨更急,雨声是家乡的雨声更动听。失眠时手机播放的雨声的白噪声,也总感觉不如家乡的雨声更容易令人入眠。
寒风是家乡的风更刺骨,走在家乡的街头巷尾的我,怀揣着多少青春萌动的心事,暗恋无果、交友失败、其貌不扬、前途渺茫,这阵阵寒风入骨戳心,确实是家乡的寒风更伤人。
可也正是这着急的雨,这刺骨的风,这一想起就不堪卒睹的往事,却成了我日后最容易动情的画面。
在我缺乏自信、低头疾行的日子里,家乡的一切都毫无生机,令人沉沉入睡。我曾走在它每一条狭窄的街巷,触碰每一面带有裂痕的墙壁。居民区总是传来无休止的争吵,不及格的成绩单飘落四地,我穿过其中,感觉自己的人生仿佛是一张被店家遗忘的大额账单,自己买不起,商家也不惦记,我就一直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左右为难。
在这座城市中,所有人都在过着机械而麻木的生活,觉得彼此的事都无关痛痒。阳光透过楼房的间隙,一缕缕尘埃洒在黄昏的街头。行色匆匆的人,眼神不小心对上也满是冷漠和疏离,似乎每一步都在前往无望之地。夜晚的星光也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投射在城市的屋顶上,如同被悲哀涂抹的铅灰。
我曾写:“故乡是一座沉重的枷锁,每个离去的人都带走了一份无法言说的压抑。我们渴望远方,渴望一种更真实的存在,远离故乡给我们施加的荒谬和束缚。然而,离开并不等于遗忘。在远方的我们,总是不经意地在梦里重回故乡的街巷,醒来后觉得怅然,居然开始怀念那座让自己感到孤独的城市。或许,正是这种孤独和无望,让我们在离去时义无反顾,在远方时又无法释怀。”
后来,当我慢慢地有了自己的样子,也敢与对面走来的人对视后,故乡又成了黑暗大海中一片发光的蓝藻。那是一闪一闪的微光,然后慢慢连成了一片,你走过去,那骤亮的光能直接映亮脸庞。
于是我在这微光中看到了很多温暖的人,他们为我做的温暖的事,这些事这些年都去哪儿了呢?我怎么转身就忘了呢?
我想起了方老太。小学时,我的钱只够买两块臭豆腐,是小学门口的方老太帮我把两块臭豆腐切成小碎块,然后淋上满满一碗汤汁,让我的看上去和别人的一样是一大碗。
也想起了高中校门口大排档的张妈。她看我和同学每天凑钱买一份炒粉当夜宵,后来每次给我们又加一大碗米饭混炒,收一样的钱。
鱼粉摊的凤姐,总把男生点的小碗鱼粉换成大碗,不怕他们吃不完,只怕他们上午会饿着,她还总说自己年纪大了记错了碗。
我还想起了高考前和朋友之间的一次对话。
我高二时交到了几个朋友,那大概是我十八岁前最快乐的一段回忆。
虽然大家成绩都不算好,但抱团取暖的感觉却比什么都重要。
好景不长,高二下学期学校组织高考动员会,我们的高中在那时不算太好,所有的人分成了高考班和只拿高中毕业证的班。
那些伙伴突然之间就疏远我了。
我鼓起勇气问过一次,他们说:“你这种要考大学的好学生,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那种把我硬生生推开的语气,让我觉得原来青春期的友情是那么不牢靠。
他们放学后依然在学校门口的台球摊打台球,骑着摩托车来回转,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然后几个人扭过头有说有笑。他们的友情里不再有我,我也绕道而行,不想因为再遇见而觉得被孤立。
那是一段难熬的时光,于是我更想赶紧结束这一切,离开这个鬼地方。
高考前最后一次晚自习,我从学校出来,远远看见那群朋友还在台球摊。我想了想,决定换条路走。
没想到他们几个骑着摩托车来到了我的面前,我以为自己的态度得罪了他们,他们要揍我。我佯装镇定,问他们要干吗,其中一位朋友说:“再过几天不是高考了吗?我们想和你说句话,去年突然不和你玩,是因为我们觉得会拖累你,你确实比我们成绩好,也聪明,你是我们朋友中唯一有机会考上大学的,所以我们不想拖累你。我们是没有机会读大学了,但希望你能考出好的成绩,让我们这群朋友脸上也有面子。好了,不管怎样,等高考完了,我们再一起耍啊。”
他们说完,每个人都过来拥抱了我一下。
我怔怔地听完,就简单说了一个字,“好”。
朋友又问:“高考那几天,需不需要我们骑摩托车送你?反正我们很闲。”
我说:“不用不用,考完后再一起耍。”
我迅速经过他们,把他们甩在身后,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初中的好朋友小五,他家是卖豆芽的。
初中后他读了中专,毕业后进了邮政所上班。
他得知我考上了大学,第二天就要走了,前一天晚上骑着自行车来我家楼下,大声喊我的名字,我匆匆下楼看见是他,高兴坏了。
他送给了我一本厚厚的邮册,里面有很多邮票,他说可以多写信,他以后能包了我写信的邮票。
他又从自行车后座拿下一大包豆芽,说那是他家自己吃的,没有泡过药水。
“你真厉害,我真为你感到开心。”最后他说。
几年前,我和高中那群朋友相聚了。
大家都很拘谨,一方面是时间拉开了距离,另一方面是生活的残酷带来了对人生的警惕。
大家很有礼貌地问好,拍拍对方的胳膊,很有节制地喝酒,有的说家里的孩子发烧了不能喝太多。
好的,好的,我们都互相理解。
大家都很沉默,相聚也在沉默里变得难熬,我一杯接一杯把自己喝醉,间歇中听他们说起各自人生的苦,其实能出来相聚就很好。
虽然我知道我们都回不到过去了,但我也知道,我们发生过的那些事还能轻易地带我回到故乡,就够了。
正是“过尽愁人处,烟花是锦城”。
4 他乡永远无法成为故乡
迄今为止,我在北京待了二十年。
最初十年,别人问起我对北京的感受,我总说缺乏安全感,好像自己一直在这里出差。
也许是因为我的根扎得还不够深,所以无法接到北京的地气。
后来待在北京的时间越来越长,哪怕身份证上的地址从郴州变成了北京,我依然感觉不到自己属于这里。
也许是我遇见的朋友也都没有把这里当成家,大家只是趁着自己还未老去,把北京当成了见世面的中转站而已。也许是这些年,每年总有几位朋友在朋友圈用一篇文字或寥寥几句,来和所有人道别。
他们写:“北京再见,各位珍重。”
我不知道该如何留言,点个赞已经是最真心的祝福,同时心里想:我会离开吗?
想起二十来岁时,当一起北漂的朋友要离开北京时,我请假或旷班都要去北京西站送别。
再后来,大家临行前吃个饯行宴,就再也不见。
到现在,在朋友圈点个赞当成作别,在这样一个城市,已经算是很有礼节。
在北京,相遇的朋友总是一茬一茬的。
三五年总能和一群朋友好得不得了,是因为那时大家的人生和事业轨迹多有重合。
三五年后,只要一两位脱离轨道,这群朋友突然就散了。
你会在“太空”独自飞行一段,当再次进入固定运行轨道时,又会遇见另一茬朋友。
前段时间,我和一群朋友坐在一起,很是热闹,我突然放空。
一位朋友问我怎么了。
我说:“就是感慨,觉得遇见了你们我很开心。”
他说:“开心就要表现出来,不要忧心忡忡。”
我接着说:“这些年,我遇到过好几次这样的朋友,后来都散了,我刚才在想我们在一起可能还能热闹个两三年,两三年后这群人可能又会散了。”
朋友不说话了,我知道他也懂了。
他也一定是从另一条轨道飞来的卫星,未来还将去往别的轨道。
也正是因此,除工作之外,你在北京无论种什么,都难有收成。
甚至,一块地种久了,也难免会遭遇贫瘠。
前两年,我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工作中,难有时间写自己内心的东西,而忙碌很久后工作结果又不如我所愿,我便陷入了自我怀疑。
怀疑自己的能力是不是已经到头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没有心气再继续了,怀疑自己是不是不适合现在的工作,怀疑自己再提起笔也难写出真心了。
这种一睁眼就开始的自我怀疑极大地消耗着我对自己的耐心。
先是失眠,接着是耳鸣,然后大量掉发直至多处斑秃,整个人的精气神全垮了。
我找朋友聊天,去看医生,每天自己安慰自己,似乎都没有成效。
我想逃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却无法开口跟公司请假,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到哪里去。
那一刻我问自己:为什么我的人生似乎一直在逃?
逃离家乡,逃离朋友,逃离对手,逃离自己……
虽然我逃跑很有一手,但到了今天,我却发现好像怎么逃也逃不过五指山了。
这五指山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于是那个在异乡成长到“二十四岁”的我提起笔,给留在家乡十八岁的我写了一封信。
是真的写了一封信,我把我的处境一一写在纸上,郑重地写上了家乡的地址,投递了出去。
一周后,我回到家乡,去驿站收信,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拆信,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窗外是连绵不断的春雨,我枯木般的情绪就在这清新的雨水中重新冒出了一点新绿。
读完信,我提起笔给北京的自己回了一封信。
北京的我写:“三十五岁前的我,无论做什么都好像特别勇敢。可一过了三十五岁,大城市的我,开始变得瞻前顾后,畏畏缩缩,似乎看到的人多了,对世界的了解多了之后,自己就变得胆怯了。一方面害怕失去,另一方面又无法像头些年那样全情投入去做一件事了。到底是因为觉得自己时间不够了,无法在规定时间内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还是因为才华所限,就算时间充裕,也担心无法得到一个好结果?”
家乡的我回:“你要知道,当时你拼了命要出去,不是为了要获得什么,只是为了成为一个不妄自菲薄的人。所以你现在也应该如此,不必在意更多,不必患得患失太多。你离开家乡时,只带了爸爸用过的一只小箱子,而现在呢,我们拥有的足够多了,想想这件事,你不必如此自责。”
北京的我写:“那你知道为什么我现在那么焦虑吗?好像每天醒来都在衡量和计较各种事情,而又没有任何结论。”
家乡的我回:“刚去北京的头十年,你少有不快乐的日子,因为所有的闲暇你都坐在电脑前打字,把一切写成文字。那些负面情绪一旦形成文字,就不再是情绪,而是变成了你的作品。后来当你接触的人多了,事情多了,目标多了之后,你再难有时间写作。郁气堆在胸口无法化去,工作又难有成就感,整个人飘在空中,你的眼里都是人,你忍不住和他们去比较,但比较是偷走幸福的小偷,偷走了你对自己的专注。你所在的北京,大家都很忙,没有人能解答你的疑惑,你也没有写足够多、足够有分量的文字让你沉淀。好在我在这里,家乡的我能为你收线,如果你想回来,随时回来,我带你去充充电。”
于是这两年我回家乡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
家乡的自己也没有食言,他会带我去每一个我们曾待过的地方。
他会带我去火车站吃一碗深夜的鱼粉;会带我坐在路边的大排档踩着一箱啤酒和朋友们划拳;会带我去淋一场雨,去破一阵风,让我卸下身上厚厚的甲,那甲壳笨重,扔在地上哐哐作响。
我很感慨,这副甲当初只是为了让自己不会受伤,却没想到如今却让自己寸步难行。
他说:“你不用怕,你代替我去外面看世界那么多年,无论怎样,你都赢了,再不济,回来就是。”
听完这些的我,很容易就眼窝湿润,告诉自己尽快返回北京继续大杀四方,埋头苦干。
家乡的我对我说了很多话,有一句我会一直记得。
他说:“你的人生,我来为你收线。但在他乡,你的文字为你收线。不要忘记,这是你人生裂缝里透进来的第一缕光。”
5 写作是我逃离的方式
每个人都会经历冰封的人生开始化冻的时刻,裂出第一道因暖意而产生的裂缝,此后裂缝愈大,冰层下开始有了汩汩流水,岸边有了冒头绿意,空气中也开始有了凛冽又生机勃勃的气息,那是一个人春天的开始。
我的春天发生在高三的一次摸底测试。
以往一百五十分的语文考试我总在九十分上下徘徊,大小作文共占八十分,我基本只能拿到四十八分。那次考试的作文是《写给爸爸的一封信》,换作以往,我会很正常地写他爱岗敬业,写他加班加点为病人治病,最后升华到自己要成为爸爸那样的人。
那天不知怎的,或许是前一晚我和他发生过争吵?细节已经完全忘记了,只记得在作文里,我写下了对他全部的埋怨,丝毫不在意老师如何看我。
文章开头,我只写了一个字,“爸”。连“亲爱的爸爸”都懒得写。
我讨厌他工作太忙,从来没有时间和我聊天,也不懂我在想什么。
我讨厌每次跟他出去都被他的朋友们批评成绩不好,他也从不护着我。
很多次深夜,他做完手术回来,发现我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睡着了,电视开着,但电视台已经不放送节目了,全是彩条信号。他就会在他朋友面前模仿我躺在椅子上的样子,说:“电视都没节目了,我儿子还躺在椅子上看着呢,不能说他毫无优点,他的优点就是很爱看电视。”
文章最后我写道:“爸,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在客厅睡着吗?那是因为我写完作文大概九点多,我想等你回来,就看电视,看着看着睡着了,我再醒来时十点多,你还没回来,于是我继续看电视,又睡着了,直到电视台都没有节目了。在你看来,我是一个可以看一晚上电视的小孩,但其实我是为了等爸爸回来聊天,每天晚上看电视会睡着两次的儿子。”
写完那一段,眼泪都滴在试卷上了,我赶紧擦掉,觉得自己好丢人,但交卷之后又感觉到了少有的轻松愉悦。
那次语文测试,满分八十分的作文我拿到了七十八分,总分破天荒上了一百二十分。语文老师拿着我的作文在全班宣读,一开始我觉得家丑怎可外扬,但语文老师念到一半的时候,他在讲台上哽咽了,我偷偷瞄了一眼周围的同学,他们眼眶也都红了。
念罢,语文老师告诉我:“写的全是真实情感,你就该这么写,把心里所有的东西掏出来,只有掏出来才能先感动自己,只有感动自己了,才能感动别人。你是有写作天赋的,好好写!”
后来语文老师拿着这篇文章在全年级每个班级轮流念,那些平时和我没啥交集的同学也会跑过来对我说:“刘同,王老师念了你的作文,让我们向你学习,你写得很好,你爸也太坏了吧!”
那次之后,我的作文几乎没有再下过七十分,语文也一直稳定在一百二十分之上,直至高考结束。
高中语文老师的名字叫王水如,如果不是他,我或许至今还没找到自己人生的出路。对成绩好的学生来说,一位好老师能让他们少走弯路,朝着自己的目标心无旁骛地前行。但对成绩差的学生来说,好老师的任何一句鼓励都能成为海面上的一根浮木,纵使知道人生艰难,他们也能不怕沉沦,带着一丝底气朝暴晒、风浪、饥寒走去。
因为王老师那句“你是有写作天赋的,好好写”,从此写作成了我的避难所。
表面上看,我幼稚且缺乏必要的交际能力。
可回到家拿起笔,整个人就像拿到了地堡的钥匙,打开门走进去,那连连绵绵的房间,深邃不见尽头的过道,无论走向哪里,都是一处安全的歇栖之地。当我用文字填满这些房间,把回忆刷满所有的墙壁时,我的人生开始变得很有底气。
不过我太天真了,写东西这件事谁不会呢?
进入湖南师大中文系没一周,系里举行了一次作文摸底。中文系共七个班,六个普通班,一个基地班,拔得头筹的是我们宿舍的郭青年。那篇名为《青春》的文章被复印,被传阅,在熄灯前被朗诵。我反复阅读那篇文章,每个字我都认识,但句与句之间的停顿,词与词之间的恣意,我怕是十年都学不来。
我拿起自己的文章打算再读一遍,看看差在哪里,读了几句便将文章撕了。
云泥之别,大概就是形容我和郭青年之间文采的差距的。
同学啸东念完郭青年的文章,重重地感慨了一句:“好文章啊,好文章,确实是好文章。写作真的是要有天赋的,像我等,写一辈子都赶不上郭青年了吧。”
啸东说得一点都没错,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但我读中文系是为了赶上郭青年吗?不是的,我只是为了逃。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文字能让自己想畅游多远就游多远。
我连自己都顾不上,还顾得上郭青年吗?
我开始很投入地去写文章。
从提笔,到成文,到发表,堪比攀一座冰峰。
大一每天写,写了一整年,没有成功发表一篇文章。
大二每天写,写了大半年,依然没有发表一篇,退稿信倒是收了不少。
转机出现在大二下学期,我写了一篇关于父子情的文章,叫《微妙》,被发表在了省报上。爸爸的同事看到,问他:“这个刘同是你儿子吗?”
我爸不敢确定这个刘同是他儿子,但是看完文章后,他能确定那个爸爸是他自己。
于是在我们绝交两年后,他借口在长沙开会,专程来看我。
虽然第一篇发表的文章稿费只有三十元,但我爸倒是给了我五百元。
命运的大门好像也在自己的不懈努力下逐渐敞开了。后来,我不时在各种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大四毕业写求职简历,各种发表物加在一起,厚厚的一沓,超过了一百篇文章。
如果当初硬要和郭青年比,没了心气,放弃了写作,我是断然走不到这一天的。
回望大学的四年,我没有朝拥挤的人群走去,也没有跟随他人去走相同的路径。我在自己的泥泞小道上前行,时常摔倒,灰头土脸,但这一切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因为我真正开心的是——在这条小道上,荒无人烟,没有人在我周围嘲笑我,给我贴标签,我撒泼打滚、一身狼狈都无人在意。
我在自己租的十平方米的民房里,窗帘一拉,就是一条自己的银河。那密密麻麻的文字是繁星,一篇篇的文章成形后渐渐形成了自己的星团。
眼里有光,手里有笔,心中有银河,是大学四年我送给自己最好的礼物。
这份礼物让入学时自觉矮人一头的我,有了面对更大世界的自信和底气。
我看史铁生老师的《我与地坛》,里面提到写作的目的,他一个朋友说自己写作就是为了母亲,为了让母亲骄傲,朋友自觉这个答案似乎显得粗俗和自私。我问自己写作的目的是什么,答案似乎更自私——我想被人看见,被自己看见。文字让我不用去讨好任何人,也不用讨好自己,在文字里我清醒地看见了完整的自己。
一开始,写作是我用来拯救自己的方式,后来成为区分自己和别人的方式,再后来,写作成了我逃往远方、忤逆世界的勇气。
后来我选择的职业是电视传媒,最大的遗憾是自己制作完成的节目播出之后,也许这辈子再也不会看第二次。所以写作又成了我想为自己留下一些什么而必须做的事。
一晃大学毕业二十年,突然有一天,郭青年在大学同学群说话,他告诉大家他自己拍摄的独立电影要在国外参展。同学问他拍摄的内容,他说是一个中年男子不停地找“小姐”,用来对抗巨大的空虚的故事。他说他以前很喜欢的女孩来找他,他也很开心,但见面之后他发现她不再年轻,他很诧异。他还说了一些什么,我默默关闭了群聊天。
郭青年拿到那次作文大赛第一名之后就再也不写东西了,一直在追求他的目标和理想,具体是什么,他没说清楚,我也没弄懂。我曾为他觉得可惜,也觉得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当时间的回旋镖又击中我们时,我发现其实我和郭青年是一样的,我在用不停逃离的方式寻找自己,他在用说不清道不明的方式对抗生命的虚无。我们都拥有自以为的自由,我也知道在我们的身上都背负着自己看不见的藤壶。
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找到了与孤独、与时间和平共处的方式。
6 离开是为了回来
我常想,如果我的少年时期不都是那些痛苦的经历,今天的我还会是今天的我吗?
故乡给我带来的,到底是用它的土壤将我死死地压在地底,令我无法喘息,好让我在多年后的某一个春天里发疯地生长?还是许我以更多脆弱,让我在他乡能以此酿出酒,轻易就醉倒在过去,在挣扎中书写成文?
九百多年前,秦观被流放至我的家乡,写下了:“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郴江明明是绕着郴州的山而流淌,为何又要流去湘江?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写,还是少年的何塞·阿尔卡蒂奥跟着吉普赛人去了远方,多年后归来,成为另一个人,强壮健康,回到家中,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或许所有离开家的孩子,其实命运里都自带另一颗种子,那是故乡的庇护——让你拥有第二次生命,第二套根系,能让你在陌生的土地上汲取到新的营养。故乡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希望你多年后,能完完整整地回到家乡,和路边的老乡聊上几句家乡话,能坐在十几年前、几十年前你曾和一群人坐过的大排档,把酒言欢,高声唱和,像所有和解的父子、母女,不再提过往,只顾眼前。那是过一天老一天、过一天少一天的相聚。
我父母不是幽默的人,我也从未有过和他们开玩笑的念头。
自从我了解了父亲心里所想之后,便尝试时不时和他开玩笑。
有些玩笑太轻,有故作朋友之嫌。有些玩笑太重,重到周围的人都咋舌。无论是哪种,我爸都应对自如,就好像在我离家这些年,他一直在做应对我的准备。
酒桌上,喝开心了,我跟我爸的朋友们说:“你们一定要珍惜和我爸喝酒的机会,我爸真的是这个城市里年纪最大还出来交际喝酒的人了,喝一次少一次,没准明天就不在了……”这种话一出口,全场突然鸦雀无声。大家脸上一副“刚才发生了什么,刘同他知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他是不是疯了?”的表情。
我爸一乐:“来来来,人生得意须尽欢,大家都要把酒干了。真的是喝一次少一次啊。”
我爸完全不在乎。
把死亡挂在嘴边,不是不敬,而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将生死问题化作平常。
我在以前的文章里写过我会和爸爸讨论他的骨灰分几份,每份放哪里。我妈一听就气得不行,不准我和爸爸讨论这样的话题,说年纪大了,听不了这些,难受。我就对我妈说:“我也把你的骨灰带在身上,大家一起走,给你买既好看又贵的骨灰盒。”
我妈就说:“那我不要红色的盒子,吓人。”
我说:“行行行,不买红色。”
我妈是个顶有趣的人。
有一回我们一大家子人去吃饭,吃完饭大家在前台录入自己的车牌号码免费停车。
大家全都录入完了,只有我妈一遍一遍地试。
我妈着急了,一脸无辜地看着我说:“怎么办,年纪大了,怎么连自己的车牌号码都不记得了?”
我安慰她:“没事没事,是不是你记错了,记了我之前的那个?”
我妈想了想,觉得有可能,于是又输入,还是错了。
她来来回回输入了十几次,我爸很不耐烦,我妈都快哭了。
我就说:“算了,没事,不弄了,咱们到时直接交停车费吧,也就几块钱,走!”
我妈很丧气地走到门口,突然停下来,用力“噢”了一声。
我连忙制止她:“别弄了,我们走吧,没事的,妈妈!”
我妈看着我真挚地说:“难怪输不进去!我今天就没有开车来,我是坐你小姑的车来的!”
我妈当了三十年护士,六十岁退休,六十三岁考驾照,六十五岁去老年大学学古筝,七十岁和同学们代表我们城市的老年大学参加全国古筝比赛,拿到了全国二等奖。
我爸六十岁退休后,先去援疆了一段时间,然后又被返聘,坐医院的专家门诊。
我妈就每天开车送他上下班,直到今天。
看到他俩现在相处的模样,我都会怀疑以前的记忆。
以前他俩几乎是每天吵架,一早一晚,毫不在意邻居的看法,更不把我当回事。
他俩隔三岔五签一次离婚协议,我从一开始哭着求我妈不要离婚,到后来是随便吧,赶紧离了,也别再吵了,还我个清净。
我甚至记得我在北京好几年后,有一年国庆节,放假最后一天,他俩非要在我面前表演离婚。
那时我都三十岁了,他俩都六十岁了,我想着如果不赶紧解决这个问题,下半辈子可够我受的。我只能跟老板再请两天假,我必须让他俩离了再回北京。
老板也恼了:“公司那么多事还没弄完,你七天假还不够,还要继续玩!你到底有没有责任心!”
我硬着头皮回复老板:“我父母离婚,我得让他俩离了再回来!”
老板没再回我信息,估计他也觉得这个理由非常莫名其妙又令人不知所措吧。
结果呢,晚上他俩又和好了,我真的被气坏了。
我说:“你俩演吧,我不陪你俩玩了,我被你们折磨几十年了,你们没腻,我已经腻了,再见。”我收拾行李就住到酒店去了。
那次我几乎是哭着告诉他俩,小时候我的心理阴影有多大。有时我妈为了制止我爸喝酒,大白天自己在家里把自己灌醉,我放学一回来就是满屋子酒味,我妈躺在角落,一动不动,我好几次以为她死了,号哭着给我爸打电话。我爸一回来,她就醒来了,周而复始。
我真不知道到底应该怪我妈太喜欢演戏,还是怪我爸太喜欢交际,我被夹在中间不知所措,可能这也是我想逃离的原因之一吧。
我说:“如果你俩再这样,我就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现在朋友看见我和我父母的相处觉得很羡慕,说:“你家真幸福啊。”
我心想,哪有什么幸福的家庭,不都是每个人不放弃才熬过来的?他们不放弃我,让我远行。我不放弃他们,让他俩演戏。他俩不放弃彼此,相互依靠。
很多事情啊,都需要靠时间才能得出更好的解释。
我曾觉得父母的关系像刀与剑,刀剑乱舞,相爱相杀。
而时间告诉我,父母是刀和笔,刀笔相生,如雕龙凤。
这一屋子的鸡毛飞絮,最终如尘埃落定,波澜不惊。这一桩名为“家庭”的笨桩,最终也被雕刻得栩栩如生。
有一天,我爸对我说:“只要我还没走,你就永远是小孩。”
父母在,我们不惧怕活着。
父母走了,我们不惧怕死亡。
他们在的任何地方,一切都是小事。
7 我似乎从未离开过
外地的朋友跟我回郴州玩时,感慨:“‘郴’这个字真的很少见。”
我说:“当然,从秦朝有记录至今,这个字只有一个意思,就是我们这片土地。”
语气中带着一丝得意。
我突然意识到,我怎么变了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变了的呢?
我从讨厌介绍家乡的这个生僻字,到为这个字两千多年的专属感到骄傲。
从恨不得再也不回家乡,到每年都要带好多朋友回来旅行。
从斩钉截铁地对父母说“这座城市没有适合我生活的土壤”,到信誓旦旦地跟同事说“我的家乡真的很适合拍摄影视作品”。
这些润物细无声的改变都是如何发生的,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大概是真的到了某个年纪才意识到,那些人生里无论如何都追不到的东西,家乡早就准备好了替代品。
在大城市和朋友大吵一架,那就是大吵一架,还要收拾人际关系的烂摊子,清理满地的鸡毛。在家乡和朋友大吵一架,那不是大吵一架,是把自己咬烂了嚼碎了啐对方脸上,让对方看到闻到自己的真心。
在大城市争吵大概率要争个输赢。
在家乡争吵大概率会吵到涕泪横流。
这之间的区别可能就是:身在异地,我们学会了什么叫体面,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要保持一点姿势,受了委屈也得忍着,眼泪只能留给自己;而在家乡,无论是摔到了沟里,还是躺在了荒郊野地,哭得撕心裂肺,总有人走过来抱你,安慰你。
当我后来真的带着同事们踏上这片土地为电视剧或电影勘景时,内心感慨万千。
站在苏仙岭远眺雾气消散的故乡,那呼啸而来的风声似曾相识,好像是家乡在问我:“你还讨厌这里吗?”
我说:“现在我才明白,我不是讨厌你,我是讨厌曾经那样的自己。我离开你,也是想摆脱那样的自己。但你看,我长大了,我变了,我回来了。”
每一块故土都见惯了人来人往,生生死死。每一块故土也都被人误读,像一本沉重的历史书,一页页被翻动,却难以被完全理解。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两千多年的风中,有多少个故事被吹散,带着余韵消失在山野之间。这土地的每一寸都沉淀过悲欢离合,承载过梦想与坚持。
一年四季,冬藏春生,土地总会准备新的土壤让年轻人生长,也总把过往越藏越深。只是年轻的我们快速发芽,快速挣脱,快速离开。匆匆而过,看似熟悉故土,却鲜有人在离开时真正读懂它。
多年后,我带着同事们站在铁道的天桥上,看着南来北往的列车说起自己每日放学后的心境,居然有泪水润湿了眼眶。
一辆列车缓缓北上,我看见一位眼熟的少年趴在座位上看着窗外发呆,那不就是十八岁的我吗?正乘着列车奔往他乡,眼里有憧憬又有迷茫。
我站在桥头用力朝他挥手,在心里告诉他:“未来的你能凭能力逃开一切,也能在异乡脚踏实地地生活,你理解了父亲,你会回来重新阅读故乡这本书。无论你飞了多久多远,都不用担心自己没有根,你身上有一根线,线的一头拽着你,另一头在故乡的手里。”
写在出版之前:
这篇文章写完后,就放在文档里没有再读。
再读的时候,如同做梦一般,甚至都想不起自己是在怎样的心境下敲完了以上的文字。我想大概是在梦里回去了很多次,在曙光熹微时带回了几捧故土,温润厚重的泥土的芬芳随着回忆一点一点地迸发而出。
我曾在文章里写过一个卡拉OK厅,我每次回家乡都会去那儿。所有客人都坐在大厅,十几桌,每桌轮流唱歌,唱得好大家掌声热烈,唱得不好大家掌声更热烈,嘻嘻哈哈笑成一团。我喜欢这里,它把这座城市八十年代的回忆一直延续至今,置身其中就好像自己在回忆里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所有的外地好朋友都跟我来过这儿,包括几位唱歌很好、职业是歌手的朋友。当他们拿起话筒,在这样一个大厅唱出自己的作品时,其他客人一片惊呼,猜测是否真的是原唱,然后用力鼓掌,遥遥举杯却不打扰,我满脑子只有三个字:真好啊。
只是可惜,前段时间朋友告诉我这个卡拉OK厅扛住了疫情三年,却没有扛过客人们的日渐遗忘,宣布停止营业了。
但我总觉得它还会重生的。
我写过的停车场大排档老板娘,我在异乡闯荡时,她也在故乡埋头开垦自己的路。现在她的店成了我们这座城市最有名的餐饮店,分店开了好几家。她对我说,有一天一桌客人吃完之后,看见了她,就问她是不是敏姐。她说是,客人问能不能抱抱她。客人说看过我写的文章,觉得敏姐很有力量,想要抱一抱,感受一下。
我记得有天夜里,我和同事们打车回剧组。
出租车司机听我们用普通话聊天,就问我们从哪里来,是做什么的。
同事说我们从北京来,来郴州拍电影。
出租车司机突然很兴奋,对同事说:“你知道吗?我们郴州有个小伙子,是个作家,也在北京工作,叫刘同。他以前也在郴州拍过电视剧。谢谢你们来我们这里拍摄,你们的作品叫什么名字?等上映了之后,我一定去看。”
路上,出租车司机一直跟我们介绍郴州的风景美食,我打开窗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觉得一切都很好。
下车之后,我对司机说:“谢谢你,我一定会向刘同好好学习的,争取把郴州拍得更美!”
年轻时有多想逃离家乡,现在就有多想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桥一溪。
如果有一天,你来到我的家乡湖南郴州,在街上遇见我,请打个招呼,我肯定会请你吃一碗又辣又香又烫的鱼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