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一晚,连思睿回来时,已近午夜。她看见父亲躺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知道他是在等自己。等得久了,人已经睡着。半张着嘴,头发散下来覆盖在眉眼上。在焦黄的灯光里头,一动不动,让她心里无端紧了一下。这时,她看见父亲身体挪动,大约姿态舒服了些,轻声打起了鼾。她才舒了口气。
桌上摆着一盘膶饼,还有已冷却下去的馅料。思睿拿起了馅料里的勺子,勺把也是冰冷的。
连粤名被自己急促的鼾声惊醒。他睁开眼睛,看见女儿坐在桌前,正大口地吃着一块膶饼。再一看,思睿竟泪流满面。他不禁一慌,将自己的身体坐直了,问:“女?”
思睿这才发觉父亲醒过来,忙拉过纸巾擦擦脸,笑笑说:“阿爸,咸咗啲噢
。”
连粤名站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开一开口,还是问:“怎么了?”
思睿愣一愣,说:“岳安琪在‘小摩’找了份工。投行真是青春饭,人老得多了。”
连粤名说:“同佢见面,唔开心?”
思睿看他一眼,站起来,说:“阿爸,我去冲凉了,好攰
。你都早啲瞓
。”
连粤名看她走进浴室,顺脚穿上门口那双绣花拖鞋。水红色的影,在暗处一晃。
连思睿出生在坚尼地城,但在何翠苑长大。何翠苑,是连家购入的第一个物业,那是一九九九年。“九七”那年,政府刚刚推出“首置贷款计划”与“八万五”,便遇金融风暴。香港楼价插水
,两年后每况愈下,新推楼盘无人问津。然而,此时袁美珍却看中了薄扶林道上的何翠苑,毗邻港大。连粤名说:“这是个豪宅盘,买了要是跌了怎么办?”袁美珍看他一眼,说:“都像你这么想,永远买不到楼。全球利率下降,有排跌,跌我都认。”连粤名看妻子目光坚毅,便点点头。
然而即使市况淡,这楼银码
大,首付款并不够。连粤名想去跟阿嬷想办法。袁美珍说不要,何必动人棺材本。她便一个人去了干德道,回来后说:“借到,明日去银行办按揭。”连粤名看她神情怅然,便说:“既如此,当年又何必放弃继承权。”
袁美珍抬头望他一眼,说:“一码归一码。”
他们买进望北小单位,三百八十呎,却有一个大飘窗。一家人坐在窗旁,看到山下,目光越过德辅道,便望到海。天高海阔,远远地有船只过往,似听到汽笛鸣响。
谁料到往后几年,楼价攀升,一往无前。时过千禧,他们的房子,价格升过一倍。思睿长大,三口人住得逼窄。连粤名升职加薪,想换楼。袁美珍说:“仲未得!”连粤名以为妇人保守,便说:“地产经纪都话,高处未够高,愈高仲难买。”袁美珍说:“听我讲。”
他们便等。二〇〇三年,SARS
爆发,哀鸿遍野。殃及楼市,香港再现负资产。何翠苑亦难独善其身。连粤名叹气,因物业价值缩水。袁美珍却说:“出手,换楼。”连粤名说:“你知‘淘大’爆疫情,现时两房单位,五十多万都无人接手。今日不知明日事,你又知几时轮到我们。”袁美珍说:“我知。听我讲,换楼。”
他们换到了八百呎单位。袁美珍用尽积蓄,兼卖掉手上几只蓝筹股,竟又凑出首期款,买了皇后大道上云若大厦一个唐楼单位,夫妇联名。连粤名前所未有地与她争吵,说:“我日做夜做,也供不了两层楼。”袁美珍看他一眼,一弹牙,掷出三个字:“使你供?”转头便找了地产中介,将唐楼单位租了出去,以租养供。这样租了半年,疫情得控,楼市便回春。势如雨后新笋。两处物业,几个月内账面净升近百万。身边知情的人,纷纷向连粤名贺喜,说嫂夫人这份魄力,当真神勇。连粤名听了笑笑,说:“佢啊,得个‘勇’字!”
以后隔开几年,储够了首期款,便买一层楼,用的都是两个人联名。连粤名自觉供得辛苦,但仍说:“这样好,好似你对鞋,我哋
总算是连理枝。”袁美珍愣一愣,道:“什么‘连理枝’,这叫‘长命契’。谁活得长,将来这楼都归谁。”
买到第五层楼,搬到干德道。她住过的家,如今只住着她后母。两处房子,隔一个街口。连粤名说:“干吗要买到这里?我们不开车,落去山下也不方便。”
袁美珍打开窗子,用手使劲挥上一挥,像是要将夕阳最后的光线扫进来。她说:“那女人住得,我阿妈都住得!”
她说这话时,一把苍声,徐徐喑哑。不似她平日的开阖激越,倒如他人借她口发出。听得连粤名后背生出一股凉气。
明伦堂竞聘舍监,袁美珍要连粤名申请。连粤名起初是不愿的。他刚刚评上了教授,写论文与专著,加上教资委的科研项目,前几年殚精竭虑,终于可以松松骨。他便说:“我们好不容易凑
大仔女,如今又要凑别人的仔仔女女?”
旁边的思睿也帮腔。“我刚刚大学毕业,难不成又要住回大学去?”
袁美珍不管。舍监可住在舍堂顶楼,一千多呎的大单位,免费住。住进去,自己的家便可放租,每个月租金四五万进账,哪儿有如此好着数
!
第二天是周末,连粤名起得很早。近些年,他对睡眠的需求越来越低。无论多晚睡,都会在晨光熹微中醒来。这时打开窗,能看见楼下的体育场已有晨跑的人。天渐渐亮起,跑道上的人也多起来。自从大学对外开放,这体育场便多了许多的日常烟火气。周末,甚至能看到举家出游。年轻的父母,年迈的祖父,或躬身,或蹲在跑道上,鼓励着正在蹒跚学步的幼儿。看台的一侧,成了菲佣们周末聚会的场所。远远地便可以听到他们嘈嘈切切的谈笑声,以及看到他们丰富的肢体律动。在任何时候,他们都有难以言喻的欢乐。
这一点感染了连粤名,让他的心情好了一些。但他并未驻足太久,因为他要下山去。这成为他长久的习惯。即使距离他们最初搬来西环的时候已有二十多年。但是每个周末的早晨,他都会穿过薄扶林道,搭西宝城的电梯,回到坚尼地城。那是他最初的住处。附近的一条暗巷里,有“炳记锅贴店”。
因为油锅架在靠门的地方,还未走近,已闻到牛油膏腴的香气。门口排了短短的队,都是附近买早点的街坊。连粤名排到末尾,忽而听到有人唤他“教授”。一看,是“炳记”的老板。原先的老板炳叔年纪大了,已退休。生意传给了他儿子——是个精壮的中年汉子。老板当着众人的面向连粤名招手,唤他,反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很快排到了他,老板说:“照例八个牛肉锅贴,两碗酸辣汤?”他点点头,拿出钱包。老板连忙一挡,说:“教授,多亏你给我孻仔
写了推荐信,他被圣彼得小学录取了。今日我请。”说完,又夹起四个生煎包放进去。
老板顺口对后头的街坊说:“你看如今什么世道,申请个小学,都要大学教授写推荐信,才得了一块敲门砖。”连粤名一怔,嘴上道“恭喜”,心里也替他高兴,却不禁叹上一口气。近来在网上看到一个词叫“内卷”,才知比起自己半世竞争,如今一代是如何无望。
临了,老板说:“教授,我哋做到下个月唔做了。”
连粤名也不禁吃惊,因为“炳记”的生意一直都很好,已成为西环的一块金字招牌。店里贴着复印的报纸,是城中哪个著名的美食节目来采访过的;墙上又有数张照片,虽然满是油烟,但清晰可辨是来帮衬过的明星的。比如住在“弘都”的谢宝仪,都是常客。便问他为什么,他搔搔脑袋,说:“铺租年年涨,如今银码好犀利
,冇的赚啦。我阿姐开了间物流公司,我想去帮手。”
连粤名脱口而出:“这几十年的好手艺,不是可惜?”
老板说:“嗐,满汉全席都失传,我哋呢行湿湿碎啦
。”
连粤名回到家,母女俩正在洗漱。连粤名将锅贴和生煎包摆在盘子里,在晨光中,是金灿灿的喜人颜色。酸辣汤也还热腾腾的。他倒上了两碟浙醋,坐下来,满意地叹一口气。
袁美珍匆匆望一眼,说:“好油,我减肥。”便去冰箱拿她的营养代餐。都是些菜叶和低卡的糙米。连粤名说:“偶尔吃几口,再减不迟。”
她摆摆手,用膝盖将冰箱门一顶,自顾自就往自己房间走去。
倒是思睿,一边戴隐形眼镜,一边用鼻子嗅嗅,说:“炳记?”
连粤名点点头,看披散着头发的思睿,穿着睡衣,上面印着明黄色的皮卡丘,不施妆容。目光有些散,不聚焦,像又回到孩提时的稚拙样子。
连粤名见她用手拈起来便吃。本想阻止,但想想却终于没有出声,只看着她吃。女儿吃东西,随他幼时,也有儿童的贪婪相。没有了顾忌与矜持,而有知足独乐的一片天真。
他问:“好吃吗?”思睿喝了一口酸辣汤,腮帮子鼓鼓的,不说话,只点头。
他想起那个遥远的冬夜,在曼彻斯特的偏巷里,叫“蓉香”的川菜馆。他坐在最靠里的一桌,独自吃一份火锅。他用筷子夹起一绺冬粉,吃得呼哧呼哧。近旁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原来是邻桌的白人老妇。她用英文对他说:“孩子,看你吃得这么香,我食欲都好起来了。”
他想着,不禁微笑了。倒是对面的思睿放下了筷子,看着他,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这才回过神来。思睿问:“阿爸,你今天有空吗?”
他说:“有啊。”
女儿将手上纸巾团在一起,旋即展开,再团起来,掷到了桌上,好像下定一个决心。她说:“阿爸,岳安琪约我去看巴塞尔展。她今天有事去不了,要不你陪我去?”
连粤名看看女儿,轻轻说:“好。”
父女二人到了会展中心,大约因为是周末,正人头涌涌。连粤名对各种展览并不是很感兴趣。他在英国这么多年,大英博物馆竟然仅去过一次,而且只看了东方馆。看完并无太多心得,只是感叹所谓文明的迁移。所以,他看到经世致用的香港人居然对现代艺术抱有如此之大的热诚,是有些惊讶的。
入口处巨大的白色机翼,覆盖着厚厚的羽毛,像是一朵停驻在半空的积雨云,臃肿沉厚,仿佛随时会坠落下来。下面的鼓风机,喷出微弱的气流,有些羽毛便飘扬起来,随后又落回到了机翼上。但是有一些似乎偏离了轨道,在空气中凝滞的瞬间,便游离到了一旁,一片羽毛正落在连粤名的脚边。那巨大的“翅膀”便有几处破败,暴露出了金属的光泽。某处折射了一束光线,正射到连粤名的方向,不经意刺痛了他的眼睛。
展位由不同的艺廊组成,以白色复合板隔断,犹如冰冷而洁净的蜂巢。一些人是画廊经纪人、策展人或驻场的艺术家。他们或坐或站,藏在色泽鲜艳或者晦暗的衣服里,脸上有冷漠得宜的微笑,如戴了人均一个的面具。
他和女儿默默地走着。思睿似乎并无念头在所经之处驻足。但是,间或会有一两个男女,停下来与她打招呼。一个浑身披挂着鲜肉色服饰、戴着头巾的黑女人,以热烈的语气叫住她,拥抱、亲吻,开始热烈地交谈。连粤名有些不适应这种热烈,带着热带的未经修饰的礼仪。他不禁退后一步,这女人便更像一块满是经络的、正待入煎锅的菲力牛排。然而她却流利地说着广东话。因为她太大声,连粤名数次听到了林昭的名字。他看到思睿的眼神终于躲闪了一下,似乎对这场对话已经意兴阑珊,思睿看了一眼父亲,并且压低了声量。
连粤名走开了一些,他站在一幅犹如教堂穹顶的画前。艳异的蓝与黄,一圈又一圈,从稀疏到密集,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向心力,最内是深不可测的漩涡。这漩涡如一个核心,吸引他走近去。他这才发现,那是一只深蓝色的蝴蝶。他抬起头,忽而发现,整幅画上都是蝴蝶。成千上万的黄色、蓝色的蝴蝶翅膀,被肢解、重组,按照颜色拼嵌成这穹顶一般肃穆的圆周。唯一完整的,是那只深蓝色的蝴蝶的尸体,在圆周的核心孤悬。这个意外的发现有些触目惊心。他不禁躬身,看见旁边的标签,写着Blue Cube
。
这时,他感到肩头被拍了一记。抬起头看,是个西装客。原来是“南华”的同事,音乐系的老李。他说:“在这儿看到你,还真是关公战秦琼。”连粤名被这个不伦不类的笑话弄得不知摆个什么样的表情。说起来,老李可算是他的发小,自小也在春秧街长大,和他上同一个小学。祖籍上海,很早就移民,前些年才回流。便脱去了北角子弟的习气,变得洋派逼人。一年四季都是穿一身西装。但有趣的是,和很多“番书仔”爱在广东话里夹杂英文不同,他的言谈爱掺着一些国语,还是卷起舌头的京片子。这多是拜他的北京太太所赐。据说他这太太是一个相声世家的后人。所以昔日同学小聚,余兴节目便是老李的一段贯口。但连粤名并未见过李太太。此时老李身边的一位女士十分年轻。连粤名想想,究竟没造次。老李哈哈一笑,“唔好乱噏!
这是电影系的周博士,跟Professor Perry
研究伯格曼。”
这年轻女士对连粤名点点头,说:“连教授,您好。”
连粤名有点诧异。周博士笑笑,“我有个学生,住在明伦堂,说自己舍堂的舍监先生,好得盖世无双。”
这曲折而俏皮的恭维话,还是让连粤名心里熨帖了一下,同时佩服她的情商。周博士说:“连教授也喜欢Damien Hirst
?”
连粤名茫然了一下,刚明白过来。老李煞风景地说:“他哪里懂这个。你家里冷气机坏了,跟他说就算找对人了。还有,他煎牛排是一把好手,我们在英国时……”忽然,他似乎也被面前的一片蓝所吸引,喃喃地说:“你说,这么多‘翘辫子’的蝴蝶,就没个环保团体来投诉?”
这时,思睿走过来,看见他,便唤:“李叔叔。”
他先是愣一下,然后上下打量她,说:“Tiffany
长这么大了吗?叫什么……女大十八变。”继而眯起眼睛,用欣赏的口气说:“还好,还好,长得既不随娘,又不随爹。”
因这话突兀而尴尬,周博士脱口而出,打断了他:“Leo
!”
然而一刹那间,在场者都感到了一丝突如其来的暧昧。周博士自己先将声音矮了下去。一刹那的安静后,还是老李哈哈大笑,说:“看到没?怎么能叫李叔叔呢,活活把我叫老了。都要叫Leo。”
又说了一些闲话,无非有关大学改制,以及下学期要换校长的传闻。老李与连粤名约了下周末打球,便各奔东西。周博士临走时看向他们,微笑了一下。连粤名和思睿,在这笑中,都捕捉到了些微歉意。父女两个,望向他们的背影,没有说话。
大约又走了一程,思睿忽而停了下来。连粤名的预感越来越浓重。他看着思睿,说:“女女。”
思睿面向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对背靠背的男女。他们的头发绑在了一起,紧紧地。连粤名想起家乡村口两棵枝叶交缠的榕树。某一个夏天,当他陪阿嬷回到莆田时,看到其中一棵遭到雷劈,树冠已经焦黑。照片的旁边有一张卡片。阿布拉莫维奇&乌雷,
Relation in Time
,一九七七。
但是,他女儿的目光并不在这照片上。越过层层的白色挡板与交错的人群,连粤名也看到了远处有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这女人的轮廓让连粤名感到眼熟。思睿看一眼父亲,说:“阿爸,你陪我过去。”
他们走过去,越来越靠近时,连粤名在空气中闻到了人们重浊的汗味。他渐渐屏住了呼吸,因为他终于认出轮椅上的人的面目,是女儿的男友林昭。
连粤名确认是他。这个曾经常出入于他们家的孩子,与思睿青梅竹马,整洁又安静,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让长辈们心疼的体贴与本分。中学毕业后,林昭去了日本留学,学习艺术管理,再回来时,人长高了,头发也长了,还是很安静。来做客,无很多言语,与思睿坐在一起,仿佛一幅画。是那种日常的、无须多言的画。若是旧人,会以“静好”来形容他。一眼可望过几十年,是人近暮年的温暖和砥实。阿嬷也喜欢,说这孩子的手上,有一根青蓝色的血管,莆仙话叫“老脉”,作为男人,是顶靠得住的。
然而,连粤名已经一年没见到林昭了。思睿说,他经常出差,往返于欧洲和香港两地的艺廊。他们聚少离多。
连粤名确信他看到的是林昭。但是,面前的这个人,披着斑斓的披肩。脸上有浓重的妆,人极其瘦和单薄,虽然撑持精神,却看得出是疲惫的。林昭说话间,头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像是一片枯萎的树叶。连粤名看到了他的手,连着一个在轮椅上支起的吊瓶。那根青蓝色血管,在惨白的手上突起,像蚯蚓样扭曲的叶脉。
连粤名侧过脸,看思睿脸上抽搐了一下。她轻轻说:“阿爸,你看得没错。他现在是个女人,就快要成功了,只差一小步。”
她默默地收敛了目光。她说,他没法再继续手术了。排异并发症,医生说,他还有四个月的时间。
连粤名感到,女儿将她自己的手放在他手里。这手温暖而绵软,同她小时候一样。当她进幼儿园,参加会考,第一次走向钢琴比赛的舞台时,她都会将她的手放在父亲手里。但长大以后,她似乎很少这样了。这感觉如此熟悉,连粤名本能一般,将女儿的手紧紧握住了。手心薄薄的汗发着凉,也因为他的握持重新有了温度。思睿说:“阿爸,我有了他的孩子,我要生下来。”
对于连粤名的爽约,老李自然是牢骚满腹。因为他一向是个守信的人。
在曼彻斯特时,某周周末,他们几个人相约远足。清晨下了瓢泼大雨,所有人都默认取消了这次活动。但唯有一个人冒雨到达了集合地点,并且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是连粤名。
他接到老李的电话,低头看了眼已经穿好的白色球服。一摊番茄酱正浓郁地流淌下来。鲜红的,像是含氧量丰沛的血。他伸出手,想拿一块纸巾擦一擦,却没留神,嘴角有突如其来的腥咸,也是血的味道。他望向客厅里的落地镜。他脸颊上如此清晰地有一道弯折的红。并不恐怖,更似万圣节模样荒诞的偶人。
他去厨房拿过扫帚,将地板上的番茄酱与玻璃碴扫起来。然后抬起眼睛,看一眼袁美珍。袁美珍的手还停在空中,似乎因刚才那个投掷的动作而无处安放。她静止地站着,像一尊雕塑,也正望向他。目光也似雕塑一般冰冷,将连粤名对视的目光冷却、折断。
那一边,是穿着睡衣的思睿。她侧过身体靠在墙上,身上也溅上了番茄酱。睡衣上的皮卡丘,因为一些仓促的褶皱,面目狰狞。
思睿选择了一个不太好的时机,与母亲摊牌。
对于女儿,袁美珍一直心事莫名。这一点在思睿成年后,才慢慢凸显。尤其将儿子思哲送去了英国读中学,她才发现女儿的性情开始显山露水。大概因为思哲豪放性格成了这对儿女的代言。思睿太安静,像一条终日食桑的蚕,你只能听见匀净的沙沙声,却忽略了她的成长。并且也忽略了她在成长中自我消化了许多东西。待你发现了她的长大,她已经将自己织成了一只茧。这只茧经纬密实,让人无法进入。
在以后的数年,袁美珍将自己锻造得如森林中的猎手。她拥有了若兽类的敏锐嗅觉。是那种成熟而敏锐的母兽,可以在气息复杂的空气中,捕捉到极其轻微的荷尔蒙分子。她精确地掌握了思睿的月事周期,每当某个时候来临,那游动在室内的些微腥气都让她兴奋。
而更让她警惕的,是女儿的脸。女儿在脱去了孩子相之后,长成了一张她熟悉的脸。这张脸,既不像她,也不像连粤名。这张脸柔美,有着似江南人的圆润。眼里含笑,有主张。这是她母亲的脸。
她想,隔了这么久。这张脸终于又从她的生命里浮现出来。如此出其不意,又顺理成章。出于某种本能,她开始想要去呵护思睿。然而,思睿却显然地对这忽然的接近存有疑虑。尽管她见过她外婆那张模糊的照片,却只当是家庭历史的残迹,更不可想象自己成为一个已逝去者的附着者。
思睿对母亲的疏离,与对父亲的亲近与依赖,同奏共跫。这日益成为某种默契。
此时,袁美珍充分地相信,丈夫已和女儿成为共犯。女儿舔一下干燥的嘴唇,扬了扬手中的验孕报告。这时,空气中不单有番茄酱的腥咸,还有另一种来自雌性的丰熟的气味。她觉得自己的手抖动了一下。
思睿转过脸,轻蔑地看了母亲一眼,开始说话,和盘托出。
袁美珍听着听着,不禁有些走神。因为那丰熟的气味浓重起来,对她构成某种威胁。她看着女儿的嘴唇翕动,但似乎已没有声音了。她的目光不禁游离到了很远的地方。厨房的窗户,有暗影掠过。她很确信,那是一只山鹰。他们住在顶楼,有丰满的气流。山鹰不必扇动翅膀,即可翱翔。一圈又一圈地在空中盘旋,远远地飞过去,又飞回来。
忽然,她看见女儿停住了。思睿捂住嘴巴,跑去了洗手间。洗手间里传出一阵阵干呕的声音。袁美珍与连粤名对视了一眼,她迅速地走到洗手间门口,将门锁上,抽出了钥匙。思睿开始拍打着门,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袁美珍看着连粤名,用一种渗血的眼神。
连思睿是在第二天的清晨离开舍堂的。晨跑的学生看着舍监的女儿走出了大门。他们记起,上次见到她还是在舍堂的high table dinner
。当时她穿了一件宝蓝色的晚礼服,仪态万千,坐在舍监的身边,对所有人亲切微笑。他们叫她学姐,因为她毕业于本校的医学院,据说已是令人艳羡的执牌牙医。此时,她低着头,拎着一只行李箱走出来,形容干枯。在她上计程车的一刹那,他们看到她手背上有一块青紫。她拉下衬衫袖子,轻轻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