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连粤名是在百年校园的教员餐厅看到周令仪的。当时他正在吃一客
咖喱饭。因为是上下午课程疲惫的间隙,需要这种浓烈的味道来醒神。他见周博士款款地走过来,身影在人群中闪动了一下,即时便不见了。
吃完饭,他走到了梁銶琚大楼的平台上,竟然迎面又看见了周博士。她身后跟着几个学生,正在派发传单。这时的周令仪,把头发草草扎成个马尾状,和学生们一样穿了件T恤衫,胸前写了个大大的“戏”字。人看起来便格外地年轻。她主动跟连粤名打了个招呼。连粤名低一低头,说:“上次真是唔好意思,爽了约,屋企
临时有事。”
周博士摆一摆手,说:“不过是打个球,你也知道Leo这人,惯爱虚张声势。”
说完,她将一张传单放到他手里,说:“下周的彩排,连教授没课就来捧个场。”
说完了,利落地一转身,正要离开,她忽微笑,轻轻说:“我也喜欢吃咖喱。”
连粤名一怔,瞬间便明白了,自己呼吸间残留着南亚气息。他有些愧意,却也知道是善意的提醒。因他接下来正要去参加一个校务委员会的重要会议。这间大学还保持着受殖民统治时的某些遗风,有些许势利,比如对礼仪的过分注重。
待周令仪走远,他举起那张传单看。上头写:“戏中戏——《情,鉴》临演彩排观摩会。”周五下午两点,地点是在陆佑堂。围绕着文字的,是个穿旗袍的女人简笔的侧影,虚虚起伏的轮廓,让他心神漾了一漾。
周五下午,连粤名本来身心俱疲,但还是准时来到了陆佑堂。
这座古老的爱德华式建筑,曾经是南华大学的主楼。自从百年校区投入使用,主楼已渐寥落,学系搬迁,只保留了部分行政部门。红砖和麻石墙上爬满了经年生长的爬山虎,盛夏时节,宛如一面绿幕。这里便成为本港婚纱摄影的热门打卡点。但因是法定古迹,出于文保的考虑,千禧年后,这些爬山虎便被从墙上除去。却留下了藤蔓的遗迹,深深地蚀进墙体。远看去,是一张错综而斑驳的网,将这幢建筑密实地包裹了进去。
他踏上了十几级阶梯,走到了陆佑堂门口,看见陆佑的铜像。面相庄严,眼眶深陷。一百多年前,这个马来亚富商建立了南华大学。关于这座铜像,流传一则传说。有学生在深夜时,看到铜像的眼睛里默然流出泪水。大约每个有年头的大学,都有一些鬼古。南华大学的尤多。比如某个本港富商,捐助一座大楼,电梯有上无下,据说为了超度他莫名病故的太太。这些故事的基调往往是阴晦且恐怖的。但是,唯独陆佑的故事,却只让人怅然与伤感。
他走进门去,看见拥的都是人。迎面的舞台上,正垂挂着厚厚的紫红色天鹅绒幕布。高大的舍利安那式拱窗,有午后阳光照射进来。一些正照在了眼前,可以看见光线中飞舞的尘。自他毕业后,其实很少来这里。但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他抬起头,看见战后屋顶修补过的痕迹。这里见证过许多历史的高光时刻。那一年,孙中山卸任了“中华民国”的总统,重临香江,便在这舞台上发表演说,谈及在此修业,“极望诸生勉之”。更多的人进来了,他想象着幕布后在发生的事。他知道,这里将上演这个国际导演选秀的尾声与高潮。他将一位已故作家的小说情节重现于她的母校。作家对香港,并无很好的念想。她对这里的一切回忆,与战乱相关。这座大楼曾被征为临时医院,而她不得不和其他女生担任看护,直面生死。他想,当年他选修中文系的课程,有位教授提及这段往事,看了看窗外。于是,他第一次听说了陆佑流泪的故事。
连粤名想象着这一切,在幕布后会有怎样的演绎。然后在礼堂里挑选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幕布徐徐拉开,他第一眼就看见了周令仪。她穿了一件碎花的短衫,肩头打着补丁。梳着一条辫子,脸上却夸张地印了两团胭脂。后面的布景也很粗糙,有着一种粗制滥造的假。纸板裁成的“树干”,开着一两枝俗艳的桃花,甚至假得有些不合情理。他不禁讶异。他看周令仪以夸张的形体举止对一个战士装扮的男人喁喁地说着话。那男子被化得眉目粗黑,脸上也印着胭脂。台下响起了轰然的笑。然而,幕布后走出了更多的年轻人,“村姑”和“战士”,都如他们打扮,每个人脸上都是凝重的表情。台下的人,渐渐也庄重了。随着对话展开,观众们渐渐明白,这正是导演的用心。这出戏中戏,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大学生在母校的舞台上排练爱国话剧。而周令仪的角色,在正式拍摄时,将由女主角取代。她的存在,是用来甄选适合拍摄的群众演员。然而,这话别的一场,其中的庄重乃至庄严,竟至令台下的观众也感到了悲壮。
连粤名许久不看电影,更无从接触舞台剧。但此刻,舞台上的周令仪,却令他回想起了他的青春。那略懵懂的、在旁人看来可笑的青春。自己又何尝不是郑重其事地度过呢。这其中,也包含了恋爱。想到这里,他回忆起了那个微雨的除夕。他和袁美珍,依偎在狭窄的床上,翻看一本相册。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酸楚。
演出结束,观众们散去。连粤名却觉得脚如磐石,提不起来。他便索性又坐下来。渐渐地,人走干净了。他这才发现,这礼堂前所未有地静和空。这时有人走过来,脚步声竟然远远地有了回响。
这人在他身旁停下。他抬起头,这人却坐下来。周令仪用一张卸妆棉使劲擦着脸上的油彩,一块胭脂突兀地蔓延到了嘴角。
她并没有说话,遥遥地看着台上,几个青年将那些貌似拙劣的布景抬下去。那枝桃花斜躺着,枝条无力地垂下来。
连粤名轻轻说:“周博士,难为你了。”
周令仪侧过脸,看看他,笑问:“怎么了?”
他说:“这戏演得大智若愚,还得让自己先相信。”
周令仪朗声大笑,笑完了,然后说:“自己不信,怎么能让别人相信呢?”
她开始在脸上拍爽肤水。油彩重浊的味道,渐渐褪去,代之以清凛的薄荷气息。连粤名看着空荡荡的舞台,说:“那个时代,人都天真得很。”
周令仪沉默了,她摘下那顶假发,将长长的黑色发辫在手腕缠了一圈又一圈。许久后,她说:“连教授,你还好吗?”
连粤名微微地眯一眯眼睛,垂下头,将心中一些汹涌的东西按压了下去。他点一点头,说:“谢谢。”
他们都不再说话。那阔大的窗户,透过的光线也渐渐地暗淡了。但有一种红金色,穿过了这层暗淡,仍然稀疏地一点点地在地板上跳动。或许是远处院落里的棕榈树叶,又或许是花岗岩柱的反光。这光跳着跳着,也隐藏于更深的暗了。
下一周,连粤名出现在了课堂上,讲台上仍然放着那个硕大的水壶。台下响起了剧烈的笑声。他说:“同学们,我已经辞去了在校委会的职务。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这时,校方的调查报告还未对外公布。在众人眼里,他这样做便有了挑衅的意味。他打开了水壶盖,喝一口茶,然后徐徐地将壶盖合上。
自己不信,怎么能让别人相信呢?
他的口中漾起了枸杞与桂圆的香气,醇厚得很,他的心也定了一定。从离家到穿过整个校园,罗汉果在茶里头载浮载沉,味道也渗出得刚刚好。这八宝茶,一清早,他先放上冰糖,除了上几味,还有党参、甘草、冰片和大红枣。用将将不烫手的茶汤冲上,最后搁上两朵杭白菊。春用福鼎白茶,夏用安溪铁观音茶,秋冬用武夷岩茶。都是福建茶。茶色不同,四时有味,一切都刚刚好。
就在上一周,校委会会议上,他也这样打开水壶盖,饮了一口茶。这个水壶,被主席质询,是否装有窃听装置。在会议上,他的话向来不多。他张一张口,终于没有说话,只是打开水壶盖,饮了一口茶。他知道,这和一个月前校委会会议录音内容被泄露有关。理学院院长催谷副校长人选,唇枪舌剑、触目惊心。当晚,这段过程的录音被放上校网,连同全文发表。次日,校委会被学生会代表集结围攻。主席说:“与会委员手机上交,请问录音如何泄露?”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水壶盖,喝了一口茶。铁观音的味道在口中漫溢开来,连同罗汉果的回甘。醇厚,微涩,一切刚刚好。
这个水壶,被学生拍摄下来,一并贴在了校网上。促狭地取了个标题:“一片冰心在玉壶。”他看了看,木然想,哪里有什么冰心,只有冰片。
袁美珍竟然也看见了,与他吵,说:“连粤名,我现在出门买餸
都被学生仔指指点点。你长得好本事,今天搞窃听,他日就要影人裙底。不如我哋快点离婚,费事下次港闻版见!”
袁美珍将水壶扔进垃圾桶。半夜里,他悄没声,将水壶翻出来,细细地擦干净,收了起来。
那天在陆佑堂,演员谢幕时,他忽然感到口干舌燥。下意识地,在脚边找那个水壶,没有摸到。他咽一口唾沫,舔舔自己的嘴唇。
他想起周博士的朗声大笑。自己不信,怎么能让别人相信呢?
这天落了堂
,他走在百年校园里。学生们看见连教授。他们想起上个星期,这人还是全校笑柄,为何此时笑不出来。想一想,才发现这男人平日略佝偻的身形,目下竟是挺直的。他直着身体,拎着一个硕大的水壶,走在尚算清澈的阳光里头。
连粤名回到办公室,看到桌上有一封campus mail
。没有寄件人,寄件地址是电影学院。拆开信封,里头竟是一本略发黄的杂志。上面贴着绿色便笺。他打开来,看到是一整页的“维他奶”广告。一个少年,穿着全身的白色网球服。这少年头发茂盛,微微鬈曲。站在阳光底下,无拘束地笑,青春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