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连思睿到底还是回来了,参加了太阿嬷的葬礼。
连粤名的阿嬷走得突然,但算得寿终正寝。前一天,连粤名还去看她。连粤名为她卷膶饼。她连吃得下五块,然后骂袁美珍半年没来看过她,越老越唔生性
。
吃完了,阿嬷取下嘴里的假牙,说话就漏了风。骂人都用的气声,吟吟沉沉
,但中气也是盛的。
可就隔了一晚,人竟然就走了。家佣姐姐都没有听见,走得无声无息。
阿嬷生前有交代,不在殡仪馆做追思会。她说如今北角红磡的“大酒店”,什么样的人都去烧。烧了,活人都在一起哭。自己的孝子贤孙,都哭给了隔壁灵堂的人,好唔抵
!
他们就在北角庵堂设灵,做一场法事。
来的都是相熟的乡亲,老少查某们,照例在日出时分便来到庵堂,掀起大饭盖,准备下锅煮百人斋菜。太阳升起之时,乡里穿起佛袍,与方丈住持一同赞佛诵文。中段休场,乡亲端上生果、豆腐汤,有条不紊。乡里叔伯,木然对望、闲坐。呆呆地用眼神交流,以闽南语交谈,向对方借火,抽一口烟。自家老婆心不在焉,偷眼望手机,港股开市了。一切都熟悉。连粤名坐在缭绕的烟火里,看着头顶悬着的“巍巍堂堂”和“慈航普渡”的牌匾,木木然,依稀觉得阿嬷还在,阿嬷用莆仙话对他喊:“莫再看喽,来啊,来啊,准备绕佛啦!”
他以眼神向四周围找阿嬷,却再找不见,不禁悲从中来。眼底一酸,却听见四周围人轻声议论。他一抬头,看连思睿穿一身黑,走进来。他看着思睿,眼泪便忘了掉落。思睿走到了灵前,直接跪在了蒲团上。庵堂里一片静寂,连诵念经文的声音都停下了。
思睿想弯下腰,对灵位磕头,可是太艰难。她于是一只手支着身体,一只手捧着隆起的腹部,轻轻弯一弯身子,口中说:“太阿嬷走好。你和这个玄外孙,一个太沉住气,一个等不了。哪怕能见一面也好。”
说完,便泪流满面,她也不擦,由着泪不停流,却一边护着肚子,就要站起来。膝盖却动不了。连粤名赶忙就要起身去扶,却被袁美珍一把死死拽住,用的是咬紧牙的劲。
还是旁边两个老妇人,见了便去将她扶起。思睿没有言语,转过身就往外走。这时,恰有一束阳光,打在庵堂里头。她便走进了那束光。身上裹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色轮廓。本是清瘦的人,此时却是个圆润形状。小腿看得见有些肿,走得很慢,步子却笃定。
待女儿走出了庵堂,直到看不见,连粤名才收回目光。袁美珍拽住他的手,也将将松开。他手腕却还是生疼的。
四围旁人的眼睛,都长在他们两夫妇身上,像针芒一样。
一个月后,思睿顺产了一个男孩。连粤名好说歹说,硬是将她接回了家里坐月子。
到了家门口,思睿和袁美珍都硬着颈。眼神碰了一下,彼此撞得粉碎。思睿不再愿进门。袁美珍咄咄逼人地望着连粤名,不出声。
但那襁褓里的婴孩不知怎的,这时打了个哈欠,眼睛刚刚睁开,却对着袁美珍的脸,咯咯地笑起来。
袁美珍心神一软,便不再挡着门,转身回房去了。
连粤名将婴孩接过来,抱到怀里,自己都觉得抱得不舒适。孩子却不嫌,依然是冲他笑笑的。他一阵心酸,想,自己的外孙,刚生下来,便已懂得讨好人了。
他亦知道,女儿在给他阿嬷奔丧前一个月,才参加了另一个葬礼,是这孩子阿爸的。
连粤名和思睿,都没有带孩子的经验。
好在网上有的是教程,按部就班,亦步亦趋。怎么冲奶粉,怎么换尿片。未免有些七手八脚,半天算是有了一个囫囵。孩子竟然也一直没有哭。喝完了奶,径自睡去了。思睿将孩子轻轻放在婴儿床上。思睿的房间,这大半年,还留着她走时的模样。是那种做惯了好学生的少女的房间。企企理理,除了一架钢琴,依墙摆的都是书,整洁紧凑,未有一丝逾矩与懈怠。此时房间的正中,多了一张粉色的婴儿床,像是放在现实里的一个梦。连粤名看这婴孩,出生不久,便有一头丰盛乌黑的胎毛,微微鬈曲。手长脚长。脸相不算丰腴,大约在母胎中的营养都用来发育骨骼。眉目却很柔软,因为额的宽阔,天然是有些和泰的样子。耳垂也厚,不似思睿,也不似自己,是来自另一人的遗传。他见女儿慢慢伸出手,想在那耳垂上摸一摸,却旋即缩回了手。
思睿说:“阿爸,你也累了,去歇一阵吧。”
连粤名转身,却还是回头看一眼,恋恋地。看那婴孩轻蹙了眉头,嘴唇动一动,大概在发梦。他心头一软,暖暖地化了。思睿又轻轻说:“阿爸,得闲为苏哈
起个名字吧。”
他点点头。这是他的外孙,身上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另一人的。他忽而生起些柔情,想要与她分享,一起为孩子命名。
思睿和思哲,是夫妇俩共同取的名。“思”字,是为纪念他未谋面的岳母。这对儿女,由袁美珍一手一脚带大。此刻,她匿在房里不出来。连粤名走到了房门口。
这间房,连粤名通常是不进去的。里面又传出了极其柔美的女声。连粤名知道,是老婆又开了直播。袁美珍在家做带货主播,已有一段时间。这声音出自变声器。袁美珍的声音原是很美的。他还记得,曼彻斯特那个微冷的除夕夜。袁美珍接着他五音不全的声音,唱那首《狮子山下》,清亮的嗓音,好像甄妮的原声。如今老了,她的声音变得干涩而严厉,只能运用科技来拯救与改善。除了变声器,还有补光灯和开到最大的美颜参数。有一回,连粤名申请了一个账号,进入了她的直播室。看到了一个面目陌生的女人,穿着和他老婆一样的衣服,在推销一款脱毛器。那衣服是一件蓬蓬裙,袁美珍从海淘网站买来的,质料粗劣。此时却焕发着华丽的丝质光泽。一样焕发光泽的陌生女人,年轻而鲜艳,长着挺秀细巧的鼻梁。连粤名想,真的是魔术啊。袁美珍最不满意的,就是自己扁塌的鼻子,曾经起意去隆鼻,终究被手术费所劝退。原来女人的愿望如此简单就可实现。屏幕中的女人,用甜美而造作的声音在谢谢老板。他们为她刷着各种礼物,从“火箭”“游艇”到“玛莎拉蒂”。连粤名想,这小小的手机屏幕,是仙德瑞拉午夜十二点前的城堡,是个迷你的仙境。她看着屏幕中的袁美珍,笑得如此由衷而满足。
连粤名曾经问袁美珍,为什么要做直播。袁美珍不屑地望他一眼,说:“靠你那点工资过活,指拟你……揸兜都得啦
。”
对这言过其实的话,他习以为常。然而看着屏幕中的妻子,他忽然有些明白。他不禁伸出手指,按下右下方的红心,点了一个赞。然而,一分钟后,他就被“踢”出了直播室。
此时,房内安静了。他看一看墙上的挂钟,大约是她直播结束了。他抬起手,想敲一敲门,但终于还是停下了。忽然,他听到孩子的剧烈的哭声,赶紧跑去了思睿的房间。他看到女儿抱着婴孩,惊惶失措。孩子正在大口地呕奶,刚才哭得声嘶力竭,此时却已有呼吸不畅的声音,气息在一点点弱下去。他也不禁有些慌,对思睿说:“使唔使打‘999’?”
思睿机械地摇晃着孩子,眼神是乱的,望着外面正黑下去的天,张一张口说:“BB
唔好喊,唔好喊……”
这时,忽然听到门“砰”地被打开了。袁美珍气势汹汹地走出来,道:“使乜call白车
?!”
说罢,她走到思睿跟前,一把抱过孩子,将他身体直起。对连粤名说:“愣住做乜?快攞
块毛巾过来。”她叫连粤名将毛巾放在她左边肩膀上,将孩子的下巴靠在她肩头。然后托起孩子的屁股,将手弓起来弯成勺子的形状,开始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上上下下,一边画着圆圈,同时身体轻颤,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孩子渐渐安静了,忽然咳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嗝,一边吐出一大口奶。袁美珍没有停止动作,用手一下一下地在孩子背上抚弄,为他顺气。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孩子仰起脖子,又打了个嗝,这才舒服地埋下头,靠在了袁美珍耳边。紧紧地,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
待孩子呼吸喘匀了。连粤名对思睿眨一眨眼,轻轻说:“睇到未?都是阿嬷叻
的噢。”
听到这里,袁美珍忽而变色,大声道:“一个野仔,谁要做他阿嬷?!”
说罢将孩子往思睿怀里狠狠一塞,道:“戆鸠
到咁,点做人阿妈!”
孩子大约被这动作弄疼了,终于震天响地哭起来。思睿一时气结道:“我嘅仔死活,都不要他人理。咁你又过来?”
袁美珍冷笑一声,说:“我不过来?佢死咗,我间房不是变了凶宅?”
连粤名站在原地,愣愣的,一时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待他回过神来,听到“砰”的一声响。袁美珍已经将那边的卧室门反锁上了。
孩子还在大哭着。他干干地对思睿一笑,说:“你都知你阿妈份人
,就是这样……”不待他说完,思睿终于也哭了起来,说:“阿爸,你唔好再讲了。”
思睿将他推了出去,也将门关上了。
连粤名一个人,站在客厅里头,黑着灯。他在黑暗中站了许久,这才慢慢挪动了步子,走到阳台上去。外头黑漆漆的天,有一两点星,闪一闪,便躲到夜霾里去了。他弯下身,在角柜里摸索了一下,摸出了半包“红万”。这半包烟是几年前他在角柜里发现的。大概是上一任舍监无意的遗留,只剩下了半包。他没有扔掉,就一直这么留着。这时候从里头抽出一根,就着厨房的火头,竟然点着了。他狠狠地抽了一口,他本是不抽烟的,烟吸到了肺里,来不及吐出来,辛辣地一漾。于是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待咳嗽平息了,他不甘心,又抽了一口,缓缓地,让那温暖在胸腔里停留了一下,这才慢慢地呼出来。这时竟有月亮出来了,月光底下,他面前就出现了一团浅浅的蓝雾。在这缭绕的雾中,他闭上了眼睛。依稀还能听见孩子断续的哭声,可还有别的声音。他辨认了一下,是钢琴声,拉赫曼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在这家里,他许久未听到过。此时也是断裂的,将静夜裁切得七零八落。
他在沙发上和衣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收到了二妹连粤南的短信,让他去收拾阿嬷老屋里的东西。
他走到春秧街上,整条街市刚刚醒来。店铺开了门,照例僭越将摊位摆到车道上,生果档、鱼档,都是新鲜而清凛的味道。赶早市的人也在车道上。电车叮叮当当地开过来,人流便自然分到两边,任由电车开过去,然后又重新汇集起来。并不见一丝慌乱,进退有据,有条不紊。
振南制面厂的机器又轰隆作响起来。有些金属的摩擦声音,如同年迈人胸腔的共鸣。往前走几步,就消失在市声中了。连粤名这才觉出了饿来,便在南货店隔壁买了一个芋粿,一路吃着,一路往楼上走。
打开门,是一股子尘土味。这屋子空了不过一个多月,竟像是尘封了几年。但有一股子腥潮气,证实不久前还有人住过。阳台上,晾晒着女人遗留的衣物。菲佣姐姐来不及收拾干净,慌张地结算了工钱便走了。临走多要了一个月人工
,说和个死人老太太睡了整个晚上,这笔钱主家要给她冲冲喜。
阿嬷走了,留下了一种气味,那是长年的福鼎白茶浇灌出的。阿嬷说,自己脾气躁,要用白茶平息心火。白茶清冽,所以直到“米寿
”,阿嬷身上也从未有过那种不新鲜的、带着颓败气息的老人味。他一边收拾,一边想。老辈人都惜物,爱囤东西,瓶瓶罐罐、胶袋纸皮,尽是多而无当。阿嬷也囤,叠得密密实实。但细看看,竟没有一样是可有可无的。阿嬷房中的大柜子,除了衣物,便是六个柜桶
。打开来,每个里头都清清楚楚,分门别类。打开一个,便是一满格的记忆。一格里头放着各种票证和存折,还有房契。一格中摆有一个蓝罐曲奇铁盒,里头用橡皮筋叠成一沓。连粤名一张一张看。有三叔公一九七六年“抵垒”办的临时身份证。有任剑辉和白雪仙在新光戏院告别演出的戏票。有一九九〇年他们从罗湖坐长途汽车去莆仙的车票,那是连粤名最后一次陪阿嬷返乡。还有一张,打开来是火化证,上头的名字是拼音:Lin TongBo。“连同保。”他轻轻念出来,依稀记得这个人的名字。火化证里还夹着一张照片。这照片他没有见过。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是个文气的样子,五官净朗,笑得不太舒展,他看出了自己眉目的出处;女的梳一条独辫子,长及胸前。眼很亮,铮铮的笑模样。这张照片泛黄有年头,中间对折过,又展平了。可男女之间还是有一道深深的痕。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大柜子深处,还有一个包袱。扎得很紧,他费了一些力气才解开。里头有一个襁褓,虽然颜色暗淡,但他可以辨得出是自己的。上头绣着石榴与水仙,阿嬷亲自绣的。还有一个虎头帽,眼睛是塑胶的琥珀纽扣做的,也还是炯炯的。压在最底下的,是一双拖鞋。宝蓝缎子的底,鸳鸯戏水。鞋头已经磨破了,用同色的线补过。大约又被顶开了,还是有半个窟窿。连粤名将这双鞋捧在胸前,心里忽然一阵钝痛。
待他收拾好了,背上包就下楼去。到了楼下,才发现外头已经下起了密密的雨。雨越下越大,伴着浅浅的雷声。香港的冬天,很少有这样的雨。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上楼避一避,却将钥匙忘在了屋里。他正在门口踌躇,忽然听身后有人轻轻唤:“连教授。”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女人。女人也没有带伞,正掸着身上的雨滴,手里拎着一个篮子,看样子刚刚买餸回来。连粤名认出来她是个街坊,便笑笑说:“看我‘大头虾’
,将锁匙忘在了门里头。”
他往外看去,雨更大了,形成一道帘幕,外头竟然什么也看不清了。女人也看着外面的雨,说:“连教授,要不要上我那里避一避雨?”
连粤名转过头,想起这个女人叫月华。是个外乡人,却也在这楼里住了十几年了。
她大约是楼上大只荣的续弦妻子。大只荣做鳏夫好多年,待略上了年纪,攒了些钱,就北上做生意。生意并不见得做得有多好,还赔了钱,却从四川带回了这个女人。带她回来后,他也并没有在家里待着,考了个两地车牌,给人跑运输。有回在深圳湾遇到了车祸,没来得及送医,当场就死了。旁人都以为,月华要卖了房子回乡下去。她倒没有,守在这儿,十几年也没跟别人。白天给人当保洁,晚上给人看更。赚的钱,贴补给老人院里大只荣的老豆
。只是近年,有一种传说,说她晚上不看更了,做起另一种生意。有一回,住在明园西街的阿嬷的老姐妹,就是连粤名当初的房东,来探阿嬷,说起这桩事,脸上露出鄙夷而暧昧的笑。没等她说完,阿嬷一拍台面,说:“收声喇,你道是一个女人过得容易?要是你死男人,揸兜
都冇人理!”按说,多年的姐妹,何至于此。对方脸上红一下白一下,拂袖而去。阿嬷也便横了一眼在场众人,厉色道:“唔好系出边乱噏
!听到未?”
女人见他不说话,定定望着门里头,便细声说:“阿嬷人善,一路好走。”
说罢便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听见连粤名却跟上了她。开了门,走进去。屋里头简素清寒,并无许多过日子的气象。月华走到厨房里,将餸菜搁下。出来,叫连粤名坐,却看到他的目光远远地扫过。那里有些莹莹的小灯泡正闪着光,粉红的、金灿灿的。她于是走过去,将卧室的门轻轻掩上了。她给连粤名倒上茶,自己拿过来一个很大的柚子,用竹刀斜斜砍一下,然后将皮慢慢地剥下来。两个人望着外头的雨,没有要停的意思。从窗里望出去,整个北角都模模糊糊的,陌生得很。连粤名喝一口茶,味道很熟悉,说:“福鼎白茶。”月华点点头。“还是阿嬷给我的,从去年中秋喝到现在。这些年,我吃的用的,多亏了阿嬷照应。连教授,你知道吗?我们自贡也产茶,叫‘川红’。我们家种,最好的叫‘早白尖’。我总想着,要回一趟家,给阿嬷带些来,可是,到现在也没回得成。阿嬷却走了。”
月华说到这里,眼睛一红,低低头,沉默住。许久后,将手上剥好的柚子递给连粤名,手背在眼角上靠一靠。连粤名也不知说什么,过一阵,问她:“你公公可好?”
月华说:“还好,就是身边离不开人。别人都不认识了,只认识我。大事小事,都叫‘新抱
’。老人院的姑娘,天天打电话叫我过去,说他不见我不肯吃饭。胃口倒很好,一个人能吃掉一大碗叉烧饭。”
连粤名说:“那很好。老不老,都是看胃口。吃不下饭,人才真老了。我阿嬷……”
他终于没说下去。月华看出他的黯然,说:“阿嬷是好福气的。教出了一个教授,教授又教出了一个医师。街坊里多少人羡慕。平日里,阿嬷跟我们谈起你,中气都足了不少。”
连粤名笑笑,说:“可当着我的面,只是骂。”
月华说:“慈母多败儿。阿嬷是明事理的人。”
这时候雨渐渐小了,连粤名说:“我该走了。”忙站起来,却碰翻了桌子上的茶,全倒在了身上。连粤名说:“我借用一下洗手间。”
走进去,按一下灯的开关,却不亮。
月华递过一块毛巾,说:“唔好意思。坏了好久了,call
了很多回师傅。师傅嫌活小,都不肯上门。”
连粤名看一眼,说:“我来试试。”
他就搬来一个板凳,一只脚踏在板凳上。不够高,他便踩到了浴缸沿子上。将灯拧下来,查看一下,叫月华将电闸关上,说:“小问题。”过了一会儿,他说:“好了。”就从板凳上下来。这时碰到了什么,是轻柔的织物,在他脸上擦过。有一种柔润的气息,让他脚软了一下。
月华拉开了电闸,洗手间里透亮。他看到,原来浴缸的拉杆上,晾了一个胸罩。在灯光底下,呈温暖的米白色。
他见到眼前的女人,脸庞也呈温暖的米白色,也是一样的气息,瞬间在他的鼻腔里放大了数倍。他踉跄了一下,女人扶住了他。忽而有一种力量,在他体内奔涌了一下,摧枯拉朽般。他一把抱住了面前的女人。
事毕,他仍有些晕眩,看着头顶忽暗忽明、五颜六色的灯,疑心是在某个不知来处的圣诞夜,如此虚幻与美好。他闭上眼睛,忽而睁开了。他下床,从包里拿出那双陈旧的丽宫拖鞋,给女人穿上。女人迟疑了一下,还是穿上了。净白的身体,唯有脚上,闪着一两点的珠光,若隐若现。他体会到自己的壮大,在壮大间冲撞着这女人,恶狠狠地,攻城略地。
待他终于彻底地疲惫了,嗅觉却冷静下来。他觉得这室内的气息,无端地有些卑琐。半晌后,他问女人:“你闻过素馨花的味吗?”女人转过头,看他,不知该说什么。他一个人走到洗手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惊讶。他许久没有这样好好看过自己。镜子里是个半老的秃顶男人,两鬓斑白,双眼无神,有优柔而颓败的表情和体形。刚才,就这样,在一具陌生的也近衰颓的女体上盘桓。甚至,他注意到下体也有了几根白色的毛发。他忽而感到一阵羞愧。
他穿戴整齐,准备离开。想一想,从钱包里掏出了两张千元钞,递给女人。
连粤名说:“对不起。”
月华说:“对不起?本来就是关起门来做生意。不偷又不抢,谁对不起谁?”
她将他的手轻轻挡开,说:“这些年,阿嬷给我的恩惠,不止这么多。”
这时外面的雨,忽而又大起来,伴随狂风呼呼作响,竟把一扇窗户吹开了。月华走过去,将窗户关上。冷冷看了一会儿,回头说:“不是我要留你,是天要留。”
连粤名便也坐下来,倏然,喃喃说:“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月华说:“连教授,我读书少,但懂你说的。教我们小学语文的先生,是个大学生,没回城的知青。可巧他给我们讲过这个故事。同样一句话,看怎么说,谁来说,意思就大不同了。既然天留客,也是个缘分,一起吃个午饭吧。”
连粤名愣愣地坐着,听到月华在厨房开了火头。不一会儿她出来了,端出来一盘白灼生菜,淋上蚝油,和一盘紫菜蛋汤。又从微波炉里端出了一盘烧味饭,外卖烧鹅。饭菜是一个人的量。她取了一只空碗,放在连粤名跟前,拨了大半进去。肉也是整块的肉,留些边角和骨给自己。她便低头吃起来。连粤名不声不响,终于也吃起来。鹅肉有点老,有些甜腻,但味厚而丰腴,令人满足。连粤名在家,许久未吃过这样的饭。他似乎打破了某种禁忌,大口地吃起来。胃里充盈起来,湿湿的暖。
他回到家,原本准备了一些说辞。但袁美珍并不理睬他,只望他一眼,给股票经纪人打电话,又打给发货商追款,声音山响。
他轻轻推开思睿的房门,看母子两个都在睡觉。孩子将手指塞在口中,忽而震颤了一下,大概是做了个梦。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桌,都不说话。倒是思睿先开了口。她说:“爸,我想好了。这孩子,以后就叫林木。”
下一个周末,连粤名又说去老屋。袁美珍问:“还没收拾完?”
他说:“阿嬷几十年的东西,一时半会儿怎能收拾完?”
他敲开月华的门。月华看一眼,让他进来,说:“教授,你落下了一双鞋。”
她回里屋,捧出那双鞋。连粤名看到鞋头的窟窿已经补上了。衬了一块同色的缎子,针脚密匝匝的。
连粤名看月华脚上,有莹莹的珠光隐现,也是一双缎面拖鞋。
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说:“上次你请我吃了饭,我要还给你一餐。”
这狭窄的厨房,因气窗上的排风扇也坏了,前所未有地烟气浓重。
月华看连粤名利落地将食材拿出来,分门别类摆在碗里。就对他说:“看不出连教授上得课堂,也入得厨房。”
连粤名笑笑。“我自小跟阿嬷长大,日日看,什么都是看会的。”
月华说:“那我帮你打打下手。”
连粤名推辞。她顿一下,便说:“其实做年节,我也帮过阿嬷。看这些食材,大概也知道你要做什么。这道焖豆腐,胡萝卜、火腿、节瓜都要切丁,我总是会的。”
连粤名便由她去了。厨房逼仄,两个人就靠得格外近。都不说话,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月华埋着头洗菜,这时极其微弱的阳光,照进了厨房里。有一道光,正落在她的脸上。两个人都不说话,只能听见水声和切菜的声音。久了,竟然听出了一种抑扬顿挫。两个人手势间的默契,倒好像已相处多年的感觉。顺着那道光,连粤名望见了她眼角浅浅的皱纹。不知怎的,心里漾起了一阵暖。于他而言,这暖意也是久违的了。
待菜摆上了桌,已经是一个多钟头后了。因为有道扁食汤。扁肉皮要用刀背将猪肉捶打去筋,再混上番薯粉揉匀,极其考功夫。这一碗盛上来,连粤名让月华尝一尝。月华吃一粒,脱口而出:“味道和阿嬷做得一模一样。”
连粤名说:“我今天做的,都是阿嬷的真传。”
月华叹一口气,说:“焖豆腐、荔枝肉、海蛎饼,我本以为,阿嬷走后再也吃不上了。”
连粤名说:“你要喜欢吃,我可以教你做。”
月华说:“我别的还好,就是煮餸的手艺不大行。说起来,我倒是最怀念阿嬷做的膶饼。我看着不大难,教授有空教教我。”
连粤名心头无端地痛一下。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东拼西凑,因陋就简做了一餐膶饼。有个女人,定定看着他说:“别的我不管。这膶饼一世你只做给我吃。”
许久,他回过神,对月华说:“叫我阿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