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在哪里?”
史蒂文森的话语含糊不清,“他”字几乎是唱出来的。他在卡门的办公桌前俯身,眼白血丝密布。她能闻到他呼出的廉价酒气——酸涩而浓烈,仿佛在登上通向胜利漫画办公室的电梯前他刚刚偷喝了一大口。卡门回想起哈维和其他年轻的制作人员曾向她讲起的关于这个男人的事——史蒂文森是卡莱尔的老友,曾是漫画和通俗小说编辑的他饱经磨难。尽管他因纵酒豪饮而迷失沉沦,但喜欢就着行业八卦下酒的卡莱尔一直对他不离不弃。现在刚过九点,卡莱尔——也就是史蒂文森要找的那个“他”——还没有到。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小姐?”他晃晃悠悠,皱巴巴的灰色衬衫上沾着卡门不愿深究的斑点和污渍。他紧紧抓住她桌子的边缘。她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愿离开,这意味着她不能再忽略他了。
“史蒂文森先生,我问您需要帮忙吗?”卡门语气平淡,像个电话接线员。多年来她学会了——在工作和生活中——对于那些强势的人,最好的应对策略就是保持冷静。这会让他们措手不及。至少起初是这样。“卡莱尔先生不在这里。他可能今天晚些时候才会到……我可以帮您传话——”
“告诉他,他的老朋友史蒂文森来找他了,好吗?”他开始颤抖。卡门能看到他抓着桌子的手抓得更紧了,似乎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不要颤抖。“我不喜欢被他釜底抽薪,好吗?就这样原话告诉他。告诉他,早在他掌舵之前,我就给他和他的公司,还有他做的那些事出过力,明白吗?他欠我的。我不喜欢被忽视,好吗?该死,我甚至不知道是谁——”
她瞥见了哈维——他刚进办公室,一只手拿着从楼下咖啡车买的早餐。他停了下来,目光锁定在——不是她,而是那个男人的身上。史蒂文森。接着,哈维便转身离开了。
“你在听我说话吗,年轻的女士?”
她终于忍不住了。
“史蒂文森先生,现在立刻转身离开办公室,如果一分钟之后你还在这儿,我就报警。”她紧盯着他,声音清晰而愤怒。她需要找一个人发泄,让这个醉醺醺的可怜虫撞上了。“我几分钟前还为你感到难过,但是现在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这里是办公场所,不是酒吧。”
史蒂文森挺直了身子,表情充满了愤怒和无奈。即使是醉鬼也感觉得到自己碰了钉子。
“你真是傲慢无礼!”
“我现在就报警。”
他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着,头也不回地转身朝电梯走廊走去。
“一定是犯了什么大错才被解雇的。”卡门喃喃自语,同时把椅子转向旁边的小文件柜。
“刚才那个人是史蒂文森吗?”一个声音问道。
卡门抬起头,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站在她的桌子前。她立刻认出了他。道格·德特默,资深漫画艺术家,只要你能想到的漫画公司,他几乎都合作过。他肩上挎着一个大箱子,应该是来交稿和要钱的。她转动椅子面对他。
“你好,德特默先生,”她干巴巴地说道,“是的,刚才那位确实是史蒂文森先生。”
德特默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
她对胜利漫画的大部分重要人物都很熟悉,但想不起此前是否见过德特默。尽管他不是胜利漫画的顶级自由画师,但他的作品对卡门来说意义重大。她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对他过誉。旁听卡莱尔的各种抱怨是她的工作之一,其中有几次就是针对德特默的。让卡莱尔不满的不是他的工作能力——德特默的画总是令人叹为观止。但大多数创意人才都有些古怪和好斗。德特默恰恰两者兼具,尤其是当他觉得自己被冤枉或被误导时。在卡门看来,这增加了他的神秘感。她能看出他在作品上下了很多功夫,并且他十分看重这份工作。对于道格·德特默来说,漫画不是一种次要的艺术形式,而卡门恰恰对这一点非常欣赏。
“你还是那样迷人。”德特默说。他把箱子放在卡门的桌子上,拿出一沓原始画稿。“杰弗里要的那些《灰狼》的画稿好了。而且我得指出,我是提前交稿的。”
卡门接过了德特默递过来的画稿。
“需要我给您开发票吗?”
“在里面,都填好了,”德特默说着,指着夹在最上面一页上的黄色表格,“如果可以的话,请提醒他我的加急费率。”
卡门点了点头。
“我会的,”她说,“那我就假设你们已经讨论过了?”
德特默叹了口气。
“我们确实讨论过,但杰弗里往往会忘记这一点,”德特默说着,皱了皱眉,“不过他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们会解决的。”
“没问题。”卡门说着,随手抄起一张纸做了记录,然后抬起头,“还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
德特默退后了一步,但又停了下来。他眯起了眼睛。
“卡莱尔的笔记是你打的吧?”他问道。
卡门反应了一下。没等她支支吾吾地说出个所以然,他就继续说道:“在脚本和画稿上的——他的评论,”德特默压低声音说着,充满了阴谋的味道,“我之所以问这个,是因为那些笔记读起来不像他。跟他说话的方式完全不同。写得很好,很机智。”
“德特默先生——”
“这没有什么可害羞的,”他说着,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淡,“你对故事有很好的感觉——甚至你的画稿笔记也记得很好。希望你有一天能够写自己的故事。”
没等卡门回话,德特默已经朝电梯口走去了。她有心起身跟着他,但感觉有些怪异而尴尬。她发觉自己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这当然不过是一件小事,小到不值一提。但这个意外的善意麻痹了她,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面前新的现实:她不得不在暗中创作故事,因为她的老板不愿像对哈维那样不假思索地给她机会。她就这样目送着德特默走进了电梯。
卡门没有注意到桌面上掠过的黑影。有人清了清嗓子。她抬起头。
是哈维。
“卡门,我只是——”
她举起手,他停了下来。
“哈维,你已经是过去十分钟里出现在我桌前的第三个人了。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她说着,声音柔和但不温柔。她不想太过残忍。她知道对他来说,主动来找她有多不容易,但他那个举动终究是错了。他破坏了他们之间的信任,破坏了已经建立起来的微薄友谊。她不愿利用他的错误大做文章,但她也不必接受他的哀求。“我在工作。你也在工作。我们可以晚点再谈。”
她目送哈维朝他的桌子走去,那是开放式办公区里一个和其他初级编辑面对面的座位——在她看来,这里更像是一个兄弟会,而不是一个办公室。大多数日子里,她都很喜欢来上班,可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真正融入这个环境。这里总是有各种恶作剧。深夜里伴着比萨和啤酒讨论他们想写哪个漫威或者DC的角色。在中央公园打排球。有一次,制作团队的一个同事朝另一个同事抛去一块热气腾腾的樱桃派,差点正中她的面门。这就是卡门在这里的角色。人在现场,却又游离在外。就像《神奇四侠》中的观察者——一个强大的存在,然而除了记录发生的事之外,几乎无法融入。
好吧,她对此已经感到厌倦。
昨晚哈维离开后,莫莉和她的谈话对她产生了影响。假设卡莱尔真的接受了哈维的提案,她也仍然无法控制自己能否署名。但她可以控制故事和漫画的内容。这是她一直想要的,现在放弃主动权将十分愚蠢。
最近几天,卡门无法入睡,她翻找了文件夹——她的想法、提案和草稿——所有那些完成度各不相同、交给卡莱尔之后却都一样杳无音信的工作。就在她整理这些文件并重新审视修改时,恍惚中发现了什么。这些旧作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一个局外人寻求正义,试图重新获得一直以来不被认可的身份和传承。时间就这样如梦幻般飞逝,几个小时后,她整理好了一摞材料:六个详细的脚本。虽然内容还不完整——她特意留了一些空间让哈维来补充——但这是属于她的。无论哈维是否帮助她,这些脚本都不会白费。
当天上午余下的时间平淡无奇,除了一些晚到的工作发票和常规的骚扰电话外,没有其他的事发生。卡莱尔打电话来说他要休息一整天,这与他的习惯不同,但卡门并没有太在意。能几个小时不用与这个人打交道,让她感到兴奋。
在办公室的一片喧嚣中——高声大笑、担心最后期限到来的喊叫以及纸张拍打桌子的疯狂声响——她听到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她下意识接起了电话。
“胜利漫画,杰弗里·卡莱尔的办公室——我是卡门。”
“卡门?”
她僵住了。感觉自己的心跳突然停滞。她的呼吸加快了。
她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声音。当然,她怎么可能忘记那个女人呢?
“卡门?是你吗?拜托你别挂电话,”那个女人说,“我只是想和你谈谈……向你表白心迹。”
她温柔的声音近乎恳求。和上次她们说话时完全不同。柔和,而不是刻薄和愤怒。
片刻的沉默。电话那头只能听见缓慢而粗重的呼吸声。
卡门挂断了电话。
她抓起包,快步向电梯走去,没有看向任何人。她需要喘口气。她不确定自己今天还会不会再回来。
“你没事吧?”
卡门转过身,发现哈维站在身后。她把已经吸了大部分的香烟扔在人行道上,然后用脚踩了一下。她刚出办公室没多远,就迷惘地停下脚步。能去哪儿呢?
“不是很好。”卡门说,没有强颜欢笑。与她现在所感受到的痛苦相比,对哈维的愤怒几乎微不足道。
是凯瑟琳。
她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卡门?”哈维再次问道,“发生了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哈维?”
“什么?”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卡门说,眼睛没有看他,而是望向远处纽约繁华的街道。忙碌的商人绕着她走过。空气中弥漫着油炸食品和湿垃圾的气味。车喇叭声、人群的嘈杂声、附近公寓里传出的翻唱约翰·列侬《靠近我》的生硬人声和吉他伴奏的闷音,这些让卡门不得不提高嗓门。“我以为我们是合作伙伴。一切本来都进展得如此顺利……”
她停了下来。为什么要选在她心不在焉的当下谈论这个问题?她知道自己正在把所有的情绪——愤怒、惊讶、被伤害——都转嫁到哈维身上。但她还有什么选择?
“对不起,我搞砸了。”哈维说。他把手伸进裤子后面的口袋,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黄色笔记纸递给了她。“不过我写了这个。”
卡门迅速浏览了一下第一页的内容。哈维的字真的很难看,活像一个酩酊大醉的医生。但她明白了其中的大意。她已看过太多故事梗概初稿,这还难不倒她。这并没有解决问题,但出乎意料地缓和了她的痛苦。
“你打算用一个半生不熟的故事大纲说服我吗?”卡门嘲笑道,“等你读完我的脚本再说吧。”
哈维对此嗤之以鼻。“你也写了一个?”
“我写了六个。你以为我会坐等你这个天才来引领吗?”
“六个?”他目瞪口呆地问道,“怎么可能?”
“你不能一个劲儿地傻卖力气,还得干得更聪明。”卡门笑着说,“这件事我努力好久了,每次抓到机会就把脚本交给卡莱尔。所以我只是对过去的想法和笔记稍稍调整修改,来构建‘致命山猫’的世界。如果卡莱尔喜欢这个角色,我想做好能交付作品的准备。这是我的机会,我想抓住它。”
“好啊,我们可以把手头的东西放到一起,让它更棒。我们可以把各自的想法整合起来,”哈维说,努力掩饰他的羞涩微笑,“咱们必须这样做,卡门。真抱歉——我错了,好吗?我不想因为……因为我误判了形势而毁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她片刻没有应声。她并非喜欢这种沉默,而是在消化他说的话。她曾遇到过很多像哈维这样的人。朋友,或者所谓的朋友,急于让双方的关系更进一步。其中多数是年长的男人,以及那些在看到发展恋情的可能之前对她或她的生活似乎并不感兴趣的男人。但哈维感觉有点不同。他似乎有些迷惘,但更真诚。她希望自己不会后悔原谅他——尽管她知道自己很可能会后悔。
“这很有趣,我想可以把它编到我已经完成的部分里,”她翻看着剩下的几页纸,“我们有机会成功。我们可以亲手创造出这个角色。”
哈维笑了。
“我不会搞砸的。”他说。卡门看得出,他在努力忍住不让那张年轻的脸上现出微笑。“你还好吗?”
她再次感到措手不及,她本以为已经回避了这个问题。她意识到他或许不像自己以为得那样简单。但为什么这让她感到担忧?
“我现在还好。”她说着便转身朝办公室走去,只是心中那种在莫名的境地中越陷越深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