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卡门与凯瑟琳·霍尔几年前在迈阿密相识——在戴德初级学院的一门创意写作入门课上。卡门虽然拥有迈阿密新兴公立大学佛罗里达国际大学的英语文学学士学位,但求职一直不顺——她在海厄利亚
一家小印刷厂做簿记员,那份工作往好了说也只能算是乏味无聊,糟糕时则完全是折磨。她听朋友桑德拉介绍了导师艾玛·利顿,决定悄悄地溜进教室旁听。
“她棒极了,卡姆,”桑德拉越说声音越高,“怎么说呢,她真的太棒了。她让我觉得我真的可以成为一名作家。”
“你本来就可以。”卡门说。桑德拉确实有这个实力——她是一位卓有才华的诗人,拥有卡门难以企及的独具一格的文采和文风。她不想看到这位才华横溢的朋友盲从于一位籍籍无名的老师。“你一定会的。”
但这次谈话勾起了卡门的好奇心。桑德拉不会轻易赞美别人。所以她想亲自去看看,一睹这位激励了桑德拉的女士的风采——究竟是什么人让她的朋友两眼放光,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这就是为什么在一个闷热的日子里,卡门坐在挤满人的教室后排,看一位女士以一种她当年只敢想象、多年后才在试错中验证的方式,将写作掰开揉碎地娓娓道来。
“如果你的角色有了深度,如果你花足够的时间去了解他们——踏踏实实地真正去了解他们,”利顿一边在教室前面踱步一边说着,灵动的双眼观察着每个学生,“他们就能活灵活现。”
突然响起了几声低语,或许还有一声抱怨。卡门与教室对面的一位女士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那位女士有着柔和的面容和金色的头发。她是谁?卡门想着,然后把注意力转回到了讲师身上。利顿似乎锁定了一个不愿冒头的反对者。
“听起来很愚蠢,对吧?”她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挑衅的微笑——好像在说,你们等着瞧。“但这是真的。他们会开始推你、拉你——与你的情节相互作用。他们会开始自己行动,就像不受管束的幼儿。作为作家,你的工作就是听任其发生。顺势而为。”
她停止了踱步,双手叉腰,低头看着地面。卡门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她感到被人冒犯,不知接下来该从何讲起了吗?但就在脑海中生起这个想法的一刻,利顿抬起了头。有一瞬间,仿佛她正盯着卡门,直接看透了卡门的一切。
“你必须引导这种能量——这种力量——否则你就会失去它。”她说。卡门的目光本能地转向金发女人,她的眼睛仍然盯着卡门,那眼神仿佛她认识卡门一样。或者卡门当时是这样认为的。实际上,卡门现在仍然这样想。利顿继续说道:“你必须创造一个有人的世界,这个世界必须真实可信,而你只是这个世界用来讲故事的工具。”
这堂课上还讲了些什么,卡门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她只是感到震惊与不安。她几个月、几年来一直在苦苦寻找的答案,有人竟能以量化的方式表达。她三心二意写小说的尝试,那些费力写就的夸张短篇,那些似乎表达着她难言心声的诗歌,那些堆在父母家杂物间文件柜抽屉里、连篇累牍的漫画书故事梗概和脚本——众多的人物,各样的能力和丰富的支线剧情。当桑德拉找到她询问听课的情况时,卡门基本已经放弃了。只是她把这个决定闷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为什么要费那个劲呢?过去几个月,千言万语在她的脑海中回响,她尝试提笔写作、重新点燃那个引擎,却毫无感觉,只有无法摆脱的无力感。但现在,她感觉到了其他什么东西。或许是希望?
“你不是这个班的学生吧?”
卡门正跟在桑德拉身后,这句话立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仿佛被人抓住衬衫上的线头一样她转过了身。原来是那个高挑的金发女人。她正随着其他学生一同走出教室,一双褐色的眼睛平和地望着卡门。她身材苗条、皮肤雪白,身着淡蓝色衬衫和棕色的裤子,显得十分合体。卡门无法挣脱这个女人的目光。虽然她们被喧闹的人流隔断、包围,但卡门可以感觉到这个女人的目光锁定在自己身上——她那猫一般的身形,温柔的媚眼——仔细地打量着自己。卡门心中立刻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她仿佛被磁铁吸引一般,想要靠近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她的手心出汗了。试图回答那个人畜无害的问题时,一股电流穿过了卡门。
“不,呃,我不是。”卡门支支吾吾地说道。她只想再走几步——走到教室外面,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我的——我的朋友……”
她看向桑德拉,但发现她的朋友已经不在那里了。卡门朝出口看去,看到桑德拉满含歉意地耸了耸肩,然后退出了门。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会告发你的,”那个女人说道,“至少,如果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叫卡门·巴尔德斯,”卡门说,“我的朋友建议我来听听你们教授的写作课。”
“她真是太棒了,不是吗?”女人惊叹地瞪大双眼说道。但她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停了下来,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好像她刚刚意识到自己忘了开转向灯了一样。“抱歉,我太粗鲁了。我叫凯瑟琳·霍尔。”
她伸出一只手。卡门握住了它。她的手掌温暖且饱含感情。这次握手的时间比平常要长一些。
“很高兴认识你,”卡门说,“你也是来蹭课的吗?”
凯瑟琳会心地笑了。
“这么明显吗?”
她们笑了起来。
卡门观察着她的动作,流畅自如,不做作也不僵硬,散发着自在和自信。这一刻,卡门对刚遇到的这个陌生女人既恨又爱。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这个女人的什么特质让自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我很喜欢她说的话,很多地方都能感同身受。”卡门说着,每一个字都让她感到不安。她听起来太年轻、太笨拙了,太迫切地想要得到认可了。但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那股冲动实在难以忽略。“我需要更多地去按她的方法做——让我的角色引领我。”
“我也是,”凯瑟琳微微点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出来,好像在责备自己。“我来这里也是为了这个。我觉得我需要从别人那里听到这番话——向有经验的人学习,你明白吗?”
卡门完全明白。但还没等她回话,凯瑟琳抬起头,对她微笑着,把几个文件放进自己的背包里。这个微笑真挚而温暖。她们意外发现了二人的共同点。卡门突然间不在意桑德拉去哪里了。凯瑟琳似乎为找到了一个同路人、一个和自己一起与写作恶魔搏斗的人而感动——至少后来她是这样告诉卡门的。
“是的,需要别人指明方向。”卡门说道。
“没错。我说不出来更好的了。”凯瑟琳说着,拎起包向门口走去。“你在写什么?我们一起走吧,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卡门跟上了她。她们走出教室时,卡门注意到桑德拉惊讶的表情。卡门没有理会,从朋友身边经过,朝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
其实她并不需要咖啡,但是咖啡流过喉咙的感觉舒适而温暖,而且咖啡因的刺激——纯粹、浓缩的古巴咖啡——让这一刻感觉更加生机勃勃、充满无限可能。她们走出校园,找了一家通过带楼梯的小窗口贩卖咖啡的古巴咖啡小店。二人在附近的长凳上坐下,凯瑟琳小心翼翼地打开装着咖啡的大泡沫杯,往卡门的小杯子里倒了一份咖啡。
“你有没有带着那个?”凯瑟琳问道。
起初,卡门以为这个女人想找她要烟,但当她看到凯瑟琳满怀期待的微笑时,马上将这个想法甩出了脑海。卡门这才意识到,凯瑟琳是想读她的作品,而这几乎比找她要大麻还要糟糕。卡门有点想和这个女人一起抽一支烟——她似乎完全是卡门的对立面:自信、穿着考究、举止得体、表达流畅——尽管她们年龄相仿。她似乎拥有一切值得称道的优点,并且尽管她完美地融入了这个糟糕的世界,但依然柔中带刚。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让卡门想要进一步了解的叛逆和浪漫气息。可是不行,不行——她的作品当然不在手边。
她试图一笑了之,但凯瑟琳打断了她。
“卡门,什么这么好笑?”凯瑟琳问道,她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天真的神情。“我相信你有很多话要说。我很想读你的作品。我们可以交换。我知道这很疯狂,但我们可以成为伙伴。”
卡门感到自己僵住了,凯瑟琳立刻注意到了。她迅速把手放在卡门的手上,触感温暖轻柔。
“写作伙伴,”她笑着说道,“我们可以互相帮助。我知道我需要有人来监督。这样我就不会把它当作一个愚蠢的兴趣爱好了,你知道吗?你有时也会有这种感觉吗?就像你是唯一相信自己的人一样?有个人站在我这边该有多好。”
卡门慢慢地点了点头。
“是的,是的,”她说,除了单音节之外,她已无法表达更多。她们相互看着对方,眼神中都带着温暖的笑意。“我——我觉得很好啊。”
“好的,我的新朋友卡门。”凯瑟琳说,专门强调着名字,仿佛她的嘴巴正试着适应这个名字、逐渐熟悉这个声音。“那么我们俩都要认真对待这件事——把它看作我们真正想要追求的东西,而不是一时兴起。”
卡门感到有点懊丧——一边要面对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现实问题,一边还要认真写作,而不是单纯地琢磨和幻想——但这种感觉很短暂。她感受到了其他的东西。凯瑟琳温暖的手搭在了她的胳膊上。
“这将是一段非常棒的经历。”她轻轻拍了拍卡门,然后收回了手去取咖啡,颜色柔和的婚戒轻轻刮过卡门的皮肤。“我感觉我们能真正帮助彼此。”
卡门微笑着。她们的目光相遇,持续了几秒。
就在那一刻,卡门知道自己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