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哈维，你疯了吗？”

卡门脱口而口的这句话让哈维顿时泄了气，但她毫不在乎。他一定是疯了。要么就是他醉得比她原以为的更厉害，近似于不省人事那种——因为他向她提出的要求完全不着边际。

“不是的，卡门，你就——呃，听我说好吗？”

原本满心戒备地坐在床边的卡门听了这话从床上一跃而起，她感觉自己刚才让他进屋简直不可理喻。更奇怪的是，哈维、卡门与床之间几乎没什么空间。她感到燥热，突然意识到她此时此刻正跟一个并没有那么熟悉且醉醺醺的男人在这间凌乱的小屋里独处。

“我给你泡一杯咖啡吧。”卡门说着向厨房区域走去，心里盘算着希望家里还有咖啡。

“好啊，我正好想喝点。”

已经迟了。哈维腿脚不稳，浑身散发着洒出来的啤酒和二手烟的味道。这些虽然通常不会让卡门感到困扰，却加重了她此刻的焦虑。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他怎么找到我的？

她烧上了水，转身靠着台面。

“再给我讲一遍，”她说，“这次，慢慢讲。”

哈维深吸一口气，仿佛正在为求职面试或者获奖感言做准备。如果是其他时候，他这个样子还算得上可爱。可他要是再重复一遍几分钟之前对卡门说过的话，卡门就会非常烦躁。

“我想推销些东西，给卡莱尔。他之前也承诺过要给我写作的工作，但我一直没答应。”他说的每一个词都缓缓出口，既是醉酒的副作用，也是因为他天性深思熟虑。“但我知道这个可能性越来越小。我想交给他一份东西，让他大吃一惊。”

卡门从没听说过这件事，这让她感到有些沮丧。为什么卡莱尔给了哈维写作的工作，到了她这里就推三阻四？而且她最近才听说，卡莱尔已经不再接受新的脚本——他不想在当下动荡的市场环境里开新刊。在所有助理编辑里地位最低的哈维又是怎么拿到这种好差事的？卡门打出了她仅有的一张牌。

“这跟詹森那哥们儿有关系吗？”卡门问道。她之前偶然听到卡莱尔跟那个自由写手嘟嘟囔囔地谈论什么事……但她不能确定。她观察着这虚张声势的一招是否能让哈维惊讶到吐露实情。“我知道他给我们写了一些东西，可是——”

“呃，不——我也不知道。这跟那个不一样，完全是另外一码事。跟詹森没关系，”哈维插话道，“我是说，我听到的最新消息是，詹森没有在给我们写任何东西——根据出版部特鲁尼克的说法，他应该是临时替班写《自由联盟》的本子——”

詹森就是个三流货色，卡门心想。从未获得成功的他一直没有从二十年前的恐怖漫画大清洗 ^[1] 中振作起来，前途更是一片黯淡。卡莱尔喜欢他，是因为他出活儿快、质量可靠，有时候搞出来的东西让人感觉“不仅是”漫画——几乎算得上是文学作品。卡莱尔这种志向高远的人对他欲罢不能；但在卡门看来，这一切不过是障眼法。这个男人可以拿经典文学作品里的语言编出一个脚本，但他的人物扁平单调，女性角色更是能让琼·克莉佛 ^[2] 看起来都像是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最糟糕的是，卡门之前听说他是个毛手毛脚、暴力成性的酒鬼，而且你拿他毫无办法——他是卡莱尔的终生好友，这让他得以岿然不动。卡门了解到，这种情况在漫画行业并不鲜见。

“他同时还在写《恐怖女士》的年刊 ，”卡门忍不住想要纠正可怜的哈维，“不过请继续。”

“总之，我今天晚上正好在办公室碰到了卡莱尔，当时他正要下班，他提到我还没给他提交选题。他说我在公司干了这么久都没试一试，他感到惊讶，”哈维说，“于是，我——我就撒了个谎。我告诉他我有一个很棒的点子，一个他会喜欢的点子。我以为这样他就能放过我了，没想到他说他想要马上就读到。于是我现在进退两难——我不仅得写出一份东西来请他审阅，并且这份东西还得保证质量，因为他已经等了这么久了。”

“你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东西吗？”卡门问道。

哈维笑了笑。他看出了她平静语气下掩盖的好奇。她暴露了弱点。

该死，为什么我还抱有这种想法？

“我也说不好，”哈维说，“他大概就是随口一提，说他想要一个女性英雄，那种——他怎么说的来着——‘性感而充满肉欲——虽然不能太像黄色漫画，但读者看了仍然能为之一硬。’”

“天哪。”卡门摇摇头。难道是她与卡莱尔的对话把他引到了这条路上——创造一个不只会卖弄风骚的女性英雄？他本来就对女性英雄抱有这种扭曲的认知吧？她不想花太多时间回味这件事的讽刺之处。卡门转身给哈维倒了一杯味道平平的咖啡。她走到哈维面前把杯子递给他，他小心地抿了一口。

“谢谢，”哈维说，“嗯，我的意思是，你也了解卡莱尔。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做好点，就像黑色电影什么的那样。’他说。我想他是想吸引那些读《蜘蛛侠》或者《正义联盟》漫画的孩子们。”

“卡莱尔不就是这样吗？”卡门问道，边说边扬起一条眉毛，鼓励他继续说下去。“他总是想找到成本低、见效快的神奇子弹，打败对手、受到赞誉。但是这么短的时间能搞得出来吗？”

“我知道，我知道，已经晚了，”他说，“所以我进退两难。我必须创作出一份作品，还得写得好。我觉得如果卡莱尔喜欢，他会投入真金白银。我是说，这件事很大一部分是我要避免尴尬，明白吗？这是一个好机会。梅纳德他们那些资历深的人就是这样起步的。我不能搞砸了。”

“有话直说吧，哈维。”

他的双肩垂了下来，卡门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她心想，自己应该感到糟糕，但她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她已经倦了，也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是她想听他说出口。

“卡莱尔想让我写这个系列的企划，”哈维说，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的双脚。“他想让我创造这个人物，”他犹豫了一下，“而我希望你能帮我。我需要你帮我。”

哈维的目光向上移动，与卡门满含期待的目光交汇。

卡门感觉困惑——同时开始担忧。她感觉失去了平衡。前一秒，卡莱尔刚刚打消了她职业发展的希望；后一刻，哈维就变着法地又把这份希望重新呈现在她的眼前。她试图用逻辑压抑心中翻腾的怒火。我得坚持到底，她心想。

“好吧，我可以听听，”她说，“咱们聊聊吧。”

选自一九七五年《传奇山猫》第二话“致命后果”——编剧：哈维·斯特恩；绘画：道格·德特默；文字：托德·莫雷利；编辑：里奇·博格；总裁/CEO：杰弗里·卡莱尔。胜利漫画出版。

注释：

[1] 一九五四年德裔美籍心理学家弗雷德里克·魏特汉（Fredric Wertham）的名作《诱惑无辜》（ Seduction of the Innocent ）问世，作者认为漫画是一种影响负面的大众文学形式，并且是青少年犯罪的严重诱因。美国国会同时成立专门委员会对恐怖和犯罪漫画对青少年犯罪的影响进行调查。受此影响，美国漫画行业自律监管组织漫画准则管理局（Comics Code Authority，CCA）于一九五四年成立，对漫画内容进行实质性审查。截至二〇一一年，CCA全部加盟漫画出版商均已退出。

[2] 琼·克莉佛（June Cleaver），一九五七年首播的家庭喜剧《反斗小宝贝》（ Leave It to Beaver ）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个幸福的白人中产阶级家庭女主人贤妻良母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