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是什么恶作剧吗?”卡门就像一位审讯嫌犯的警官,一边绕着哈维踱步一边问道,“不会是什么奇怪无聊的玩笑吧?这可太不像你的风格了。”
哈维坐在莫莉床铺的边缘,瞪大眼睛绝望地看着卡门。她能看到,他的手在微微颤动。他既迫切,又害怕。卡门意识到,这正是哈维的本性——好奇心重又胆小。
“我绝对是认真的,”他说着,突然站起身,“我知道你想创作。”
“是吗?谁告诉你的?”
哈维趁着卡门去水池边倒一杯咖啡的工夫,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
“我只是听说,”他说,“再说,拜托,卡姆
——吃午饭或者一起抽烟的时候,你不是经常评价其他人的手稿吗?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她可以看出,他努力想表现得和善,但这却让她更加恼怒。没有什么比怜悯更让卡门恼火。何况是这个她几乎不了解的男人在这儿可怜她。她甚至想掐死他。
“我有什么好处呢?”卡门问道。
哈维结巴了一下。她步步紧逼。
“认真点——我能得到什么?”她问道,“我帮你画了,都没法署名……然后呢?我写简历什么的也用不上啊,对吧?”
哈维皱了皱眉,沉默了片刻才回答:“我想这对于你来说是一个开始,”他的头偏向一侧,仿佛一边说一边分析着自己的话,“如果作品受欢迎,嗯,那么我们可以跟卡莱尔坐下来,告诉他内情。然后他就得加上你的名字。”
“你的意思是,我们骗他?”
“不,不,不是那样的,”哈维说,“听着,这是个机会——一个得到入场券的办法。其他的事可以容后再议——”
“机会?等等,你是同情我还是怎么?”她说,口吻激烈且具有防御性。
“你怎么……呃……这么难伺候?”他的声音颤动着。
嘿,她竟然把性格这么好的哈维都搞崩溃了。天哪。
“你想不想做吧?我可以现在就回家——”
“是吗?”她继续试探着自己运气的极限,向前探身问道,“那你今天干什么来了,哈维?”
他没有回答。他此次来的目的,卡门心知肚明,她成年以后一直跟这些眼神迷离的大男孩们斗智斗勇。不对,是她有生以来一直如此。你谦和地跟一个男人聊了两句,甩给他一个不经意的微笑或者用笑声回应他讲的笑话;然后他就突然举着花等在你家门外,盘算着婚礼上宾客座位应该怎么安排。哈维不是个坏人——这让她很难狠下心骂他——但他毕竟是个男人。
卡门耸耸肩,转身将玻璃杯放在床边的小木桌上。等她再转回来时,哈维已经穿上了外套,正朝门口走去。
“怎么?你要走?”
他困惑地看着她。
“别这么孩子气,”她说,“开始干活儿吧。”
“也许,比方说,一个动物图腾或者什么东西赋予了她超能力,”他说,“就像一件隐遁江湖的神器。”
哈维在卡门的小房间里踱来踱去,头发散乱、眼镜歪斜。他们已经这样来回几个小时了。厨房区的小桌子上散乱摆放着各种外卖盒。房间里满是左宗棠鸡和饺子的味道——都是哈维付的钱。不过,尽管哈维慷慨请客,卡门仍然不会让余下的夜晚脱离正确的轨道。
“为什么她要拥有超能力呢?”卡门吃完叉子上最后一块炸鸡,问道,“为什么她的能力要来自外部呢?”
“什么意思?”哈维问道,“她是超级英雄啊。她必须得有——”
“蝙蝠侠也没有超能力啊。夜魔侠也算不上有超能力吧。为什么她不能只是强壮又聪明呢?我觉得我们的路子不对——”
“但是超能力可以解释她是怎么成为英雄的。比方说,她是半人半兽,就像一个女狼人。”哈维说。
“女狼人?你是认真的吗?”卡门问道,“漫威的猫女和虎女不也是这样吗?”
“或许吧,但是我们得写点什么,而她需要有某种超能力。”哈维轻轻摇摇头说。自从卡门让他留下之后,他似乎就非常不耐烦。“这样你才能构建起这个人物。”
“不对,那只是你的拐杖。”卡门站起身,把叉子扔进水池,“这就是偷懒。所以怎样呢?她被一只放射性蜘蛛咬了一口,然后突然获得了超能力,立志打击犯罪?这不是胡扯嘛。”
哈维等了片刻。
“那么她的驱动力是什么呢?”
卡门马上接话。“她的人格。我们得把她写得有血有肉。她是谁,从哪里来,如果人们不关心她的话,她有什么超能力都没有用。是什么激励她做这些事?好好思考一下吧。”
“我在思考。”
“不对,你要认真思考,”她边说边靠近他,双眼盯着他白皙的脸,“蝙蝠侠的父母被人射杀,而他正因如此才穿上了蝙蝠装。蜘蛛侠的叔叔被人谋杀,因为彼得眼看着一个抢劫犯从他身边逃走而没有制止。超人是美国的理想,是美国人中的楷模。被逐出家园的神奇女侠要将她的信念带到‘人类的世界’。我们的人物又该怎么设定?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哈维揉了揉下巴,双眼呆滞地望着远方。卡门可以看出他的头脑在缓慢地运转。她坐在床上,静等哈维的反应。
“或许……或许她是一名动物学家?”哈维问,“她喜欢大型猫科动物,于是自己也想成为一只猫。”
“她想……成为一只大型猫科动物?”卡门说。这句话漂浮在两人之间,久久不散。
他耸了耸肩。“好吧,这个——这个女人。你喜欢的那个名字是什么来着?克劳迪娅……你刚才说她姓什么来着?”
“卡拉,”卡门说,“好听,并且不会让人感觉太像是美国白人新教徒,并且顺口,跟克拉克·肯特或者彼得·帕克一样。”
“你早就想好这个名字了吧?”
“嘿,我总不能整天嘴上说着自己想做什么却不做好准备,错过了机会,”她说道,脸上浮现出尖刻的微笑,“这是我一生都在等待的事。”
哈维的眼睛似乎亮了。
“好吧,克劳迪娅·卡拉,她是个记者对吧?”哈维说着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就这样吧。但是你说得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不对,她不是记者。她在报社工作。”
“有什么分别呢?”哈维问,“怎么,难道她是秘书?”
卡门微微笑了一下。
“哈,”哈维点点头说,“好极了。好吧,所以她在报社工作,但她追求的是什么呢?”
“她在追寻真相。她想要做一名记者。她认为记者这个行当有英雄气概。”
“真相?”
“我是说,记者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卡门说。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热。克劳迪娅的故事呼之欲出,而卡门意识到它与自己的故事非常接近。“也许她……也许她只是好奇,但她一定有什么追求。关于她自己。关于她自己的真相——她究竟是谁。”
“比如说,她其实是个外星人?还是说关于她超能力的真相?”
“不,不。”卡门努力想控制语调,不要带有愠怒。哈维是好意,但她看出他深陷在过去无法抽身。她想要的不止于此。“比如,她自己的世界。或许她被人收养,从不知道父母是谁,她的亲生父母。她想要做记者,不只是要帮助人们寻找真相,还想要找到她自己的真相。我是说,你想想吧,哈维。我们这个世界最接近真正超级英雄的是什么人?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
,你不觉得吗?他们把尼克松拉下了马。”
哈维坐在卡门对面,喝了一大口凉咖啡,慢慢地咽了下去。
“我喜欢,”他说,仿佛在说服自己,“确实与众不同。但这不能……不能激活这个人物,你明白吗?”
“为什么呢?”
“我的意思是,你看,不知道自己的出身当然令人难过,”他说,“这我懂。这是大事,任何人都能理解。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她会进入这个领域——可她是怎么……我是说,这位女士的超级英雄名号是什么?”
卡门舒展身体,站了起来。她身体疼痛,眼睛直跳。她累了。她已经感觉不到时间,但感觉莫莉很快就要回来了。如果让莫莉看到某个不认识的男人坐在她的床上,大概不会开心的。但是卡门不想就此停止。脚本逐渐成形,已经不是漫无目的的头脑风暴了。仿佛她和哈维正往一首更出名、更响亮的歌里添加他们自己的音符。
“她聪明,敏锐——我不太清楚,有爪子吗?要不叫‘母狮’?”
“呃,这听起来感觉太像是从男性英雄的名字派生出来的了……‘狮侠’怎么样?”
卡门赞成地笑了笑。“干得不错,哈维。我喜欢这个跟野猫有关的名字。你呢?”
“是啊,能让人想到蝙蝠侠或者猫女,但又有所差异。可到底用什么名字呢?‘豹女郎’?”
卡门使劲咽下嘴里的咖啡,忍着没有喷出来。
“‘豹女郎’?”她笑了一声说,“哈维,除了我之外你跟别的女人说过话吗?不过我觉得你已经明白了。她性格坚韧,不惧怕用爪子把敌人的眼睛抠出来;她灵巧敏捷,就像一头狮子或者猎豹。‘猫侠’怎么样?”
“和好几个重名了。”
“‘豹女’?”
“也有人用过了。”哈维说,“‘美洲狮’怎么样?或者‘黑豹女’?”
“感觉……男子气太强了?”卡门揉着太阳穴说。
“班菲尔……伊娜。班菲丽娜……班菲娜!”
他跳下了莫莉的床,为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名字而兴奋不已。
她朝他扬起一边眉毛,他重新坐回床上。“或许可以只用猫,或者山猫,或者老虎……”她说。
“山猫,就是它了,”哈维瞪大眼睛,指着卡门说,“就是它了!非常完美。”
“山猫,”她缓缓地说,几乎是自言自语。他说得对——这个名字可以。虽然卡门还说不清原因,但她喜欢这个名字。“山猫。致命山猫。”
卡门伸手从床下掏出一个小记事本,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线条参差随意,她并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画画。
“之前都不知道你还是个画家。”哈维一边说一边再次坐下。
“我确实不是,”卡门挪到莫莉的床上,坐在他身边,“但成为画家一直是我的梦想,至少是我儿时的梦想。我爸爸会带我去……”
她的声音逐渐微弱。他的下巴靠近她的肩膀,她可以听到他缓慢的呼吸声。卡门的画粗糙而潦草,但她可以看到克劳迪娅——山猫——一点点成型。包裹全身、黄黑相间的紧身制服上,部分区域潦草地画着猎豹一般的斑点图案。多米诺面具和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这张薄薄的笔记纸上已经有了山猫的基本要素。卡门知道,他们已经顺利起步了。
就在这时,哈维贴了过来,亲了她的嘴。
这一过程持续了不到两秒钟,但即便是在如此短暂的时间窗口里,他仍然试图把舌头探入卡门的嘴里。她向后躲闪,面红耳赤。王八蛋,她心想。他妈的王八蛋。她感到自己的手攥成了拳头,强压怒火没有抬起胳膊。她听见笔记本和铅笔落在地上发出的咔嗒声。
“你他妈的干什么,哈维!”她说,向后撤身远离哈维,“你必须离开了。现在。”
“别,等一下,别这样……对不起。”他擦着嘴说,显然也感到很懊恼。卡门看得出他的羞愧,但她问心无愧。她没有让自己的火气消散。
“哈维,给我滚出去。”卡门说。她站起身,强忍着不像情景喜剧里的妻子那样朝门口的方向指去。
他点点头。他明白,现在无论说什么都会消灭他仅剩的最后一点希望。不仅是与卡门发展浪漫关系的希望,而是所有希望:友谊,合作。那样他会毁了这一切,换来的……又是什么呢?展示权力?还是三心二意地想要跟她上床?典型的男人,卡门想。
他抓起笔记本,绕过她,就像一个士兵躲着地雷行军。她没有回头看他离开。她不知道自己让他离开、拒绝他笨拙的求欢,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卡门抬起头盯着门口,仿佛瞬间就过了几个小时。她的视线渐渐模糊,门上黄色的油漆随之慢慢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