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卡门睡不着。

她不知道是因为愤怒——对哈维，也对她自己——还是因为肾上腺素。哈维试图亲吻她之前，有什么事发生了。火花一闪，只不过并非可怜而羞涩的哈维所希望的那种。这种创意的奔涌，卡门此前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体会过，但这一次的情况截然不同。这次的点子并不像多年来她那些灵光乍现的时刻一样，写下之后便难见天日。这次她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或许，她想，哈维可以把这位女性英雄——致命山猫——的故事呈送到卡莱尔面前。单是这样，就足以让她的梦想更接近现实。没准儿他决定出版这个故事呢？她心想。

她“扑通”一声躺在不舒服的床上，假装没有感觉到身体接触床的一瞬间扬起的灰尘。上东区的这间小房间阴暗而安静，但再狭小的空间也挡不住纽约城的噪声——警笛声、尖叫声、汽车嗡嗡声、地铁轰隆声等，所有声音混合成一股含混、伴随震颤的声响；这个声响当初曾让卡门感到害怕，如今却助她入眠。卡门意识到，这里仍然没有家的感觉；在迈阿密习以为常的舒适感被纽约固有的焦虑取代。街上飘着垃圾燃烧的味道——这是预算减少 和罢工或者清洁工不满情绪的副产品。每次踏上街道，她的危险感觉便会加剧。坐地铁时，她会依次打量其他乘客，以免被劫匪“刀尖相向”。她曾听说，有人向抵达纽约机场的乘客分发写着“欢迎来到恐惧之城”的传单，上面还罗列着让人们抵达纽约后就立即开始担忧自身生命安全的理由 。

就连这间公寓也让人感觉老旧而破败。她好奇之前是谁住在这儿，而等她有朝一日离开这里，又有谁会接替她搬进来。房间所在的公寓楼是一座没有电梯的三层小楼，红砖砌成的外墙配以已经褪色的白色饰边。小楼坐落在第二大道与第八十二街交汇的街角上，楼下是一家炸鸡餐厅和一家似乎从来没有开过门的锁匠铺。那家餐厅反倒像是二十四小时营业——深夜里，聒噪的醉汉跌跌撞撞地进店吃夜宵；到了清晨，小吃店的主顾则拖着脚步进店，赶在上班之前喝一杯咖啡。这里有一种迈阿密大片的绿地公园、棕榈树以及开阔的高速公路所没有的生命力。卡门当然知道迈阿密也是一座城市——但纽约非同凡响。它仿佛疾病一般翻腾、膨胀、增殖、变化，就像某种来自异世界的神奇又神秘的存在。

卡门睁开双眼。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某种夸夸其谈、外形怪异、似乎出自柯比之手的怪物的掌心里睡着了——那个怪物就像是邦布 或者斯坦与杰克在《神奇四侠》不可阻挡地改变了漫画书这条河流的走势之前粗制滥造出来的其他怪兽。她向左翻身，背对着门以及莫莉的床。她不想被迫卷入对话，无论这对话是跟莫莉，还是跟其他任何人。这倒不是因为哈维的吻让她吃了一惊。她早就知道那一刻迟早要到来，并做好了充足的防备。当一个男孩子——是男人，她暗自提醒自己——想要与她建立超越友谊的关系时，她能看得出来。她能看到他们温暖的目光背后齿轮在转动，能感受到他们暗自谋划突破的方法，想在她的护甲上找到一道缝隙。昨晚的事不过是哈维的一次大胆尝试。她刚好猝不及防，仅此而已。下一次她会防备得更好。她不能有失。

真正困扰她的是，她明明已经看清真相，却让野心遮蔽了双眼。哈维摆在她眼前的，是她为之奋斗终生的目标、她的梦想。这一点她不可能不知道。读漫画书、喜欢漫画，和家在迈阿密、身为古巴裔一样都是她的一部分。漫画书的气味、质感、外观和节奏都深深刻入她的脑海。创作漫画脚本对她来说是名副其实的梦想成真。

她可以感受到父亲粗糙的手滑入她的手中，迈阿密夏日湿热的空气像一条温水浸过的毛巾一样包裹着她。她可以感受到她穿着拖鞋、陪着父亲一同走过加洛韦路、朝报刊亭走去，父亲会在报刊亭拿起一份《迈阿密时报》，再扫一眼摆着漫画书的书架。刊物名称总在变化——当时市场的波动性甚至比现在还要大，但醒目的颜色和大号字永远功效显著。刊头对她高声尖叫，仿佛乞求她拿起自己：《神秘之旅》《惊异故事》《侦探漫画》《悬疑故事》《奇异故事》《蝙蝠侠》《地狱猫》。她都来者不惧。她求父亲给她拿一本，而他每次都会答应——无论当时家境如何、他是否有工作、面临着怎样的困难。佩佩知道，她的独生女儿可以从翻阅任何一本漫画书中获得极大的快乐。

卡门与父亲很多共处的时光都是在那些短途散步中度过的——现在想来其实不过几个街区，但当时她觉得简直如同千里跋涉。他们会谈论生活，父亲深思熟虑的建议会给卡门一些小线索，让她知道他在烦恼什么。他们会谈论政治。他们感到世界充满了动荡和不确定——仿佛社会的基本支柱动摇和破裂了一般。对卡门来说，这就是她所知道的一切。但对于被逼无奈，拖家带口背井离乡的父亲来说，这一切几乎都已是家常便饭。没有什么是确定的。生活从来不会风平浪静。而他的责任就是保护家人。

她的思绪继续沿着这条熟悉的路线漂流。尽管她努力克制，但近来她仍然时常想到父亲。这时，她听到了莫莉将钥匙插入锁孔的刮擦声，以及随之而来的莫莉进门时略带醉意的沙哑歌声，心里感到一阵宽慰。莫莉显然很开心。看来这场演出很棒：或许是酒吧付了钱，或许是现场出现了十多个观众，抑或是她遇到了什么人。约翰·凯尔 、斯普林斯汀或是汤姆·魏尔伦 。任何一个在她看来或许能将大宪章乐队推向更高层次的人。那将是一个不需要在喝着低度啤酒的醉汉昏死过去的布鲁克林潜水酒吧里来演出换取微薄报酬的世界。

“卡姆？”莫莉的声音穿过房间。其实她是想放低声音，但她的耳朵可能还没从演出中完全恢复过来。对她来说安静的声音，对于卡门还是相当响亮的。“卡米，你醒着吗？”

卡门翻了个身，脸上浮现出微笑。“现在我醒了。”

“糟糕，对不起，”莫莉坐在卡门的床边，手放在卡门的腿上说，“你睡了很久吗？”

“睡不着。”

“现在怎么办，宝贝？”莫莉问，“你在想什么？”

卡门给她讲了今晚发生的事，莫莉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讥讽的微笑。

“这是男孩子们精虫上脑时的常见套路，”莫莉说，“你干吗要让他进来？好在他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人其实不错，”卡门坐起来说，“我知道他喜欢我——但我只是想一吐为快。我从没像这样头脑风暴过。还挺有意思的。想象一下，假如这个角色真的能，嗯，成型？一个真正的、忠于上帝的人物？”

“那你为什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卡门耸了耸肩。

“即便那样它也不会属于我，”她说，“它永远不可能是我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莫莉问。

“这是个秘密，”卡门降低了声音，“如果真的能出版，我会在幕后编写脚本……我的意思是，我将得到一个写本子的机会，如果刊物获得成功，我就能走到台前，不过……”

“所以一开始你得匿名？就像他的秘密合作伙伴？”

卡门停了片刻，简单捋了捋已知的真相。她向莫莉点了点头，希望她的朋友在黑暗中看不到她的无奈表情。

“这是你想要的吗？”莫莉问道，“暗中实现你的梦想？”

听到这话，卡门感到自己的胃痛苦地打了一个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