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庄子》是一本不易读懂的大书。读《庄》的忌讳之一是仅仅从庄子思想的一个角度入手,不能用全局的观点把握,成绩虽然斐然,但得到的也仅仅是庄子思想的一个火花,而很难见到庄子思想的熊熊火焰,故而虽然深刻,但难逃片面之嫌。解庄的另一个难题在于多有庄学研究者采用“六经注我”的研究方法。虽然“我注六经”抑或“六经注我”都是做学问的方法,但仅仅“六经注我”实难通古人之心。
我们读《庄》、解庄皆尝试从《庄子》文本本身出发,并还原庄子时代背景,入乎其内以诠释庄子思想的深刻性,出乎其外以把握庄子思想的系统性。在把“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相结合的基础上,会通精神分析理论及语言哲学理论,这样既能看到庄子嬉笑怒骂的性情,又深谙庄子悲天悯人的深情;既能探源庄子思想轨物范世的本真意义,又能发掘庄子思想与时偕行、薪火永续的现代意义。
一
现在,我们身处其中的这个时代,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生活资料空前丰富,极大地解放了我们的身体,充分满足了我们的所谓“需要”,可人却又堕入“现代化的陷阱”。老子曰:“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老子道德经·六十七章》)老子“三宝”是人与世界的和谐之道,遗憾的是,科学技术往往反其道而行。
无一例外,我们每个人都被挟裹在这股科学技术洪流里,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奔向不可预知的未来。这无疑对人们的思维模式、生活方式都产生极大的冲击:美好回忆中那个温情脉脉、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方式一去不复返,但新的生活方式尚没有完全确立,无法融入城市,难以回归乡村,生活节奏越来越快,资讯海量增加,生态环境持续恶化……科学技术在解放人类肉体的同时也对心灵造成挤压之势。
科学技术创造出丰富的物质财富,人却迷失在物质的海洋中,成为物质的奴隶,但人与社会、人与物相疏离又是以极其隐秘的方式出现。对此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尖锐指出:“我们又一次面对发达工业文明的一个最令人烦恼的方面,即它的不合理中的合理性。它的生产率和效能,它的增长和扩大舒适生活品的潜力,它的把浪费变为需要、把破坏变为建设的能力,这都表明现代文明使客观世界转变为人的精神和肉体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异化概念本身因而成了问题。人们似乎是为商品而生活。小轿车、高清晰度的传真装置、错层式家庭住宅以及厨房设备成了人们生活的灵魂。”
现代社会中,以隐性或显性的方式,科学技术愈来愈成为压迫人的异己力量,成为人性异化的源头。
为了重筑人类精神家园,救赎现代人失落的心灵,高蹈清逸、逍遥自在的庄子思想无疑是一剂良好的精神清新剂。
二
对《庄子》一书作者及内、外、杂篇关系以及归属问题的争鸣非常多,我们重在讨论以庄子思想为主的庄学哲学思想,而避开陷入版本考证的泥淖。对于《庄子》各篇目的主次归属问题,我们依循王叔岷的观点。在《庄子校释》自序中,王氏强调对《庄子》内、外、杂各篇都要加以重视,不可因为前人好恶而有所偏失:
《汉志》及《吕氏春秋·必己》篇高诱注并称《庄子》五十二篇。今所存者,仅三十三篇,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乃郭象删定之本。郭本内、外、杂篇之区画盖随意升降,如内篇《齐物论第二》“夫道未始有封”下,释文引崔譔云:“《齐物》七章,此连上章,而班固说在外篇。”可知班固所见五十二篇本“夫道未始有封”章,原在外篇也。又如隋释吉藏《百论疏》卷上之上云:“《庄子》外篇‘庖丁十二年不见全牛’”,今本此文在内篇《养生主第三》。唐释湛然《辅行记》卷四十云:“《庄子》内篇,自然为本,如云:雨为云乎,云为雨乎,孰降施是,皆其自然。”今本“雨为云乎,云为雨乎,孰降施是”在外篇《天运第十四》。可知所据本,皆与郭本异也。即内篇先后次第,郭本亦有所颠倒。如《大宗师篇第六》“此古之所谓县解也”下,释文引向秀注云:“县解无所系也”,而《养生主篇第三》“古者谓是帝之县解”下,向氏反无注,可知向氏所见《大宗师篇》,当在《养生主篇》之前也。至于外、杂篇,昔贤多疑为伪作,然今本内、外、杂篇之名,实定于郭氏,则内篇未必尽可信,外、杂篇未必尽可疑。如《荀子·正论》篇云:“语曰,坎井之龟,不可与语东海之乐”,此即引《庄子》外篇《秋水》之文也。荀子去庄子未远,则《秋水》虽在今本外篇,而为庄子所作,自可无疑。又如《韩非子·难三》篇云:“故宋人语曰,一雀过羿,羿必得之,则羿诬矣,以天下为之罗,则雀不失矣。”此即引《庄子》杂篇《庚桑楚》之文也(庄子即宋人)。韩非子去庄子亦未远,则《庚桑楚》虽在今本杂篇,而为庄子所作,亦可无疑。其他类此之例尚多,故《庄子》外、杂篇之真伪,诚有待于商榷,决不可囿于郭氏之区画,而轻于致疑也。
因此,对于内、外、杂篇的归属及作者真伪的考证我们暂且搁置不论,因为无论归属、考证的真实结果是什么,均不影响我们把这些篇章看作是庄学思想的一部分。
在本研究中,我们先用全局视野把握《逍遥游》,从整体上考量庄子思想“逍遥游”内涵,再对《逍遥游》进行细读,从而将庄子的逍遥思想梳理为三个层面,即:“无己”逍遥、“无功”逍遥与“无名”逍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们用精神分析思想和语言哲学会通庄子思想,这一方面能够帮助我们深入探讨庄子思想的文化内涵,另一方面也能帮助我们深切了解精神分析理论及语言哲学的有效性和有限性。
三
古典文本的现代研究之意义在于深切把握原典本意,并能结合现代语境给予现代阐释,在承接前人思想精华基础上解决当下存在的问题,从而做到扬榷古今,监世盈虚。王天泰在为王夫之《庄子解》作序时提出今人读古人之书的方法当是“心心相印”,这样才可以准确把握作者的思想:
今夫古人之书,古人之心也。然其中往往有托物寓意,为洸洋怪诞之词,而后之读之者,多苦于不能解;即能以解解之,亦病于拘文牵义而非有当于古人之心。使有能读古人之书,任其辞之洸洋怪诞,而于其所托物寓意,无不可以解解之,不致拘文牵义而未当古人之心,岂非解之者所甚快,而为古人所深望也欤?顾古之去今至远,以百世以下之人,而解百世以上之人之书,欲其毫发无所差谬,则又甚难。而不知非难也:古今之世殊,古今人之心不殊也。故居今之世,读古之书,以今人之心,上通古人之心,则心心相印,何虑书之不可以解解乎?
王天泰“心心相印”读书法,深得孟子“以意逆志”之妙,让人信服。
鉴于此,我们在还原庄子时代背景的前提下,结合思想家生平,从《庄子》文本本身出发,将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相结合,真正与作者“心心相印”,以期在把握庄子思想系统性的同时揭示其思想的深刻内涵。
四
居住在钢筋水泥中的现代都市人,享受着发达的现代物质文明。社会的进步、生产力的提高使得社会服务系统日益精细化、严密化。社会服务的日益完善化给人造成一种假象,让人产生无所不能的错觉。殊不知,这种幻觉是由于人深陷社会这台精密的庞大机器,错把整体当个人,从而迷失本心与自然疏离造成的。
弗洛姆(Erich Fromm)认为现代社会远不是一种“健全的社会”,它在不同程度上压抑着人性,以致“人”至今仍未成为“真正的人”。其不健全,从人性的角度来说,表现就在于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他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的异化。弗洛姆强调:“所谓‘异化’就是一种认识的模式,在这种模式中人把自己看做一个陌生人。可以说,他疏远了与自己的关系。他并不感到他是自身世界的中心,是其行为的发出者——而是他的行为及其结果已经成为他的主人,必须俯首听命,甚至顶礼膜拜。”
人从自然中分离出来,不断地索取自然,建立了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同时人类遭受到来自大自然一次比一次更为严重的惩罚。
人永远不可能做到无所不能,人永远不可能成为自然界的支配者和主宰者,那只是人类自大狂妄的一厢情愿。殷鉴不远,新冠疫情尚未远离,哪怕渺小到肉眼不可及的病毒,亦可使超级大国“闭关锁国”。英国现代哲学家伯特兰·罗素说:“我所知道对付人类那种常常流露出来的自高自大、自以为是心理的唯一方式就是提醒我们自己:地球这颗小小的行星在宇宙中仅是沧海之一粟;而在这颗小行星的生命过程中,人类只不过是一个转瞬即逝的过客。还要提醒我们自己:在宇宙的其他角落也许还存在着比我们优越得多的某种生物,他们优越于我们可能像我们优越于水母一样。” [1] 这也正如庄子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
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
(《庄子·秋水》)
现代文明看似提升了人的生存环境,创造了大量的物质财富,可是却对人心造成戕害,庄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认识到了这个问题。《庄子·天地》载: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卬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庄子·天地》)
与外物相疏离的现代人,生活在自己幻想的镜像里,把对物的占有误认为是与物的相融相谐;沉浸在各种各样的物欲中,把物欲的满足当成自由人性的实现。这样必然会淡化对人生的终极关怀,忽略自己人性的自由,不再关注自然,其结果是对自然以及作为自然一部分的人的伤害。人只有清醒认识到人与外物的关系,关爱自然,尊重人性,才可以使人性充分展开,实现真正的自由。
[1] Bertrand Russell,“How to Avoid Foolish Opinions,” Unpopular Essays ,London:G.Allen and Unwin,1950,p.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