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逍遥游”内涵
欲把握《逍遥游》的哲学思想,首要任务就是厘清“逍遥游”内涵。历代庄学研究者对“逍遥”和“游”都有自己的理解,由于时代更易,环境变迁,这种理解也往往会有所变动,下文是我们对前人理解的梳理。
(一)“逍遥”义辨
“逍遥游”不仅是《逍遥游》的主题词,在整个庄子思想体系中也至关重要,是庄子思想的核心,是理解庄子哲学的关键,应该给予这一概念格外的关注。
原始要终,我们从源头开始,厘清“逍遥游”之内涵。在先秦,“逍遥”和“游”是两个独立的词汇,庄子第一次将它们并举造出复合词“逍遥游”。因此,分别考察“逍遥”和“游”的内涵是理解“逍遥游”的前提。
庄子以“逍遥”一词命题,但“逍遥”一词非庄子首创。先秦时期,“逍遥”是一个较为常见的习用语。如《诗经·郑风·清人》有“河上乎翱翔”与“河上乎逍遥”
之说,此系复沓章法,是“逍遥”与“翱翔”义近之证。
程俊英引王念孙《广雅疏证》析“翱翔”曰:
翱翔,《广雅》:“翱翔,浮游也。”王念孙《疏证》:“翔,古读若羊,翱翔,双声字也。”这里形容兵士们驾着战车游逛。
“逍遥”一词,亦多见于《楚辞》,如:《离骚》有“聊逍遥以相羊”
,《九歌·湘君》《九歌·湘夫人》皆有“聊逍遥兮容与”
,《远游》有“聊仿佯而逍遥兮”
,以及《九辩》有“去乡离家兮徕远客,超逍遥兮今焉薄”
等。王逸在《楚辞章句》中注“聊逍遥以相羊”曰:“逍遥、相羊,皆游也。”
又注“聊逍遥兮容与”曰:“聊且游戏,以尽年寿。”
洪兴祖在《楚辞补注》中注曰:“逍遥,犹翱翔也。”
可见“逍遥”具有行动自由、无所拘束、自由自在的涵义。
《庄子》中“逍遥”与《诗经》《楚辞》中“逍遥”词义并无根本不同,词根皆为“自由自在”之意。历代庄学研究者都对庄子之“逍遥游”做过考证注释,解释颇多。成玄英在其《庄子序》中“范举纮纲,略为三释”:
第一,顾桐柏云:“逍者,销也;遥者,远也。销尽有为累,远见无为理。以斯而游,故曰逍遥。”
第二,支道林云:“物物而不物于物,故逍然不我待;玄感不疾而速,故遥然靡所不为。以斯而逰天下,故曰逍遥逰。”
第三,穆夜云:“逍遥者,盖是放狂自得之名也。至德内充,无时不适;忘怀应物,何往不通!以斯而逰天下,故曰逍遥逰。”
郭庆藩在其《庄子集释》中梳理前人理解:
(郭象注):“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
…………
刘孝标注云:向子期、郭子玄《逍遥义》曰:“夫大鹏之上九万,尺鷃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唯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又从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
支氏《逍遥论》曰:“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鷃。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鷃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逰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烝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
…………
唐释湛然《止观辅行传弘决》引王瞀夜云:“消摇者,调畅逸豫之意。夫至理内足,无时不适;止怀应物,何往不通。以斯而逰天下,故曰逍遥。”又曰:“理无幽隐,消然而当,形无巨细,摇然而通,故曰消摇。解消摇义,视诸儒为长。‘逰’如宇。亦作游。《逍遥游》者,篇名,义取闲放不拘,怡适自得。”
以上诸家解“逍遥游”主从形体生理角度着眼,指人行动的自由无碍。陈深、罗勉道、陆西星、徐复观、吴汝钧、陈鼓应及崔大华等则从心理学角度解“逍遥游”,指精神上的一种无拘无束状态。
宋罗勉道在其《南华真经循本》中开篇点题,把“逍遥游”解释为:“神游寥廓无所拘碍,是谓逍遥游。”
明陈深在其《诸子品节·庄子·逍遥游第一》开宗明义,指明“逍遥游”为心理上的自由:
游,谓心与天游也。逍遥者,汗漫自适之义。夫人之心体,本自广大,但以意见自小,横生障碍。此篇极意形容,令人拓展胸次,空诸所有,一切不为世故所累,然后可进于道。儒者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与此意义无异。然鸢鱼实,鲲鹏虚。事理所不载者,圣人不道也。
明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注解《逍遥游》篇,开宗明义:“夫人必大其心而后可以入道,故内篇首之以《逍遥游》。游,谓心与天游也。逍遥者,汗漫自适之义。”
陈深、罗勉道皆将“逍遥游”理解为“汗漫自适”“心与天游”,虽显重复,却也能看出学者之统识。
徐复观于其《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中,从精神自由的角度看视“逍遥”内涵:“消者消释而无执滞,乃对理而言。摇者随顺而无抵触,乃对人而言。游者,象征无所拘碍之自得自由的状态。总括言之,即形容精神由解放而得到自由活动的情形。”
吴汝钧在其论文《庄子的终极关怀》中,指出庄子的终极关怀是“体道”,庄子之“道”既有浓厚的主体精神境界的意味,也有客观实体的意味,“逍遥是闲适自得的意思,……有形体方面之意,但主要是心境上的闲适自得”;“把逍遥关连到精神状态方面,以之指由无执滞无抵触而达到的精神上的自由解放的状态”
。
陈鼓应的《庄子今注今译》集诸注家之长,得出自己的结论:“《逍遥游篇》,主旨是说一个人当透破功、名、利、禄、权、势、尊、位的束缚,而使精神活动臻于优游自在、无挂无碍的境地。”
崔大华等的《道家与中国文化精神》把道家文化放进中国文化史的大背景中探讨庄子逍遥思想,指出:“庄子的‘逍遥’就是要从困扰人生的生死之限、世俗之礼、哀乐之情三种情态的束缚中摆脱出来,这是一种无任何精神负累的安宁、恬静的心理状态,一种超脱的精神境界。”
陆钦在其文章《<逍遥游>新探》中归纳历代庄学研究著作,把众学者对《逍遥游》主题思想的不同理解分作以下八类:一曰:任性逍遥说;二曰:无待说;三曰:至人无己说;四曰:宣扬阿Q式的绝对自由论;五曰:鼓吹虚无主义绝对自由主义;六曰:讲人生修养;七曰:谈处世哲学;八曰:针对惠施而作。陆氏总结以上八种分类从不同侧面触及了《逍遥游》的主题,但是还有进一步探讨的余地,《逍遥游》是庄子与儒家、墨家及名家在一系列问题上进行论争的产物。它宣扬放任自由、摆脱外物、超脱人世的人生哲学,做到“无名”“无己”“无功”。
《逍遥游》以放任自由来对抗儒家的“克己复礼”,以摆脱周围的羁绊来对抗墨家有为观——“利”的观点,以超脱人世来对抗名家追求名位的世俗观;以“无名”对抗儒家的“正名”,以“无己”对抗名家的有己——“自以为最贤”,以“无功”对抗墨家的“志功”。
陆钦对《逍遥游》解释的分类和上面所引虽有重复之处,但更有利于从“类”的角度来对其意义进行整体的把握,同时也有利于认识庄学研究发展的历史轨迹。
钟泰《庄子发微》从《庄子》全文出发,通过不同篇章相互佐证来疏解“逍遥游”的涵义:
“消”者,消释义。《田子方篇》云:“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杂篇《则阳》云:“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是也。“摇”者,动荡义。外篇《天地》云:“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则阳》篇云:“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是也。盖消者,消其习心,摇者,动其真机,习心消而真机动,是之谓消摇。惟消摇而后能游,故曰“消摇游”也。……“游”者,出入自在而无所沾滞义。一字曰游,双言之则曰浮游。外篇《山木》云:“乘道德而浮游。”又云:“浮游乎万物之祖。”是也。言游又言浮者,浮者,不沉溺也。惟能浮而后能游。此其理,善泅者无不知之。故外篇《达生》言丈夫之游于吕梁也,曰:“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与齐俱入”者,游也。“与汩偕出”者,浮也。游之义盖取诸此。孟子谓宋句践曰:“子好游乎?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见《尽心篇》)赵岐注曰:“嚣嚣,自得无欲之貌。”就己言则曰“自得无欲”,对物言则曰“不为私”。庄子之言游,与孟子之言游,意略同矣。窃谓《庄子》一书,一“游”字足以尽之。故今三十三篇,内篇以《消摇游》始,外篇以《知北游》终,其余各篇,语不及游者殆鲜。而《天下篇》自道其学,则曰:“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旨趣所寄,不尤为可见乎?
以上各家解释各有千秋,虽有小异,但基本大同,都认为“逍遥”含有自由自在的意思,是对人生理上行动无碍和心理上自由从容的肯定,是对人性的一种高举,基本上符合《庄子》文本意思,可相互进行补充。
无论是从物质角度抑或精神角度解读“逍遥游”,其内涵都和“自由”关系密切。关于庄子《逍遥游》的自由思想,王富仁先生如是说:首先,王富仁先生将老子之“道”和庄子之“道”对比研究,指出老子之“道”,是“道”之“体”,是世界的本体。世界和人类的一切玄机奥妙都从这个既可视为“无”也可视为“有”,徘徊在有无之间的恍兮惚兮的“道体”中产生出来。而庄子之“道”则是一个本真的世界,一个“有”的世界。不仅“有”,而且丰富多彩,充满生机。这是一个“物”的世界,一个万“物”并呈的世界,而不是一个混沌的整体。因此,王富仁强调:
庄子之“道”不同于老子之“道”,庄子之“道”是在老子所说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后,由宇宙万物所构成的一个具体生动的自然世界,一个存在着诸多“物个体”(以个体形式存在的物)的世界,所以,在庄子哲学里才有一个“自由”的问题。“自由”,永远是个体的“自由”,而不是宇宙整体的“自由”。宇宙整体只有一个“存在”的问题,一个“无”和“有”的问题,而没有“自由”的问题。
“自由”永远是个体的“自由”,我们深以为然。相对于老子那“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道仅仅是“存在”,而庄子《逍遥游》里鲲、鹏、蜩、学鸠等等才存在“自由”与否的问题。王富仁进一步强调,对于“物个体”,宇宙整体只是一个空间,而在其过程中则是一个时空结构。“物个体”只有在宇宙空间或时空结构中才有自己的存在和自己的“自由”,这就出现了一个有没有自己存在的空间以及空间大小的问题,即“自由”的大小问题。因为鲲、鹏、蜩、学鸠的运动受时空限制不同,所以它们的自由也就不同,自由也就有了大小之分
。
和蜩、学鸠相比,虽然鲲、鹏的自由更大,境界更高,但是这种自由仍然是“有待”的自由,须借助外在力量才能实现,不是庄子所说的终极自由。
王富仁最后宣称庄子的终极自由是精神自由,是心灵的自由,在《逍遥游》中,真正逍遥的不是任何一个物质的实体,而是庄子的“精神”、庄子的“心灵”、庄子的“神”。
在庄子进行“神游”之时,作为读者的我们实际上也在进行着同样的“神游”。在平时,我们生活在一个比蜩、学鸠、斥鴳还要狭小的空间之内。我们的肉体太沉重,连“飞”的能力也没有,但在阅读庄子《逍遥游》的时候,我们的“神”却离开了我们的肉体,已经感觉不到肉体的沉重,从而获得了比之大鹏更大的自由。时间和空间被我们超越了,一切的界限都被我们超越了,我们的心灵成了一个无限的宇宙,我们也在自己心灵中的这个无限的宇宙中自由地翱翔。……我们体验到了“逍遥”,体验到了无待的、绝对的自由——我们精神的自由、心灵的自由。
王富仁先生在分析鲲、鹏、蜩、学鸠的运动受时空限制后,得出它们的自由并不相同,自由有小大之分。而那种超越了小大之分的无待的、绝对的自由则是我们精神的自由、心灵的自由。那么我们或许疑惑,精神自由、心灵自由为什么不能有小大之分呢?上智与下愚的精神自由、心灵自由是否也应该有高下之判呢?事实上,王富仁例证中说我们读《逍遥游》时,那个超越肉体、超越时空以及一切界限的“神游”自由是一种审美快感,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对作品的再创作,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灵感创造出的审美意境。
朱光潜指出:“诗的境界是情趣与意象的融合。情趣是感受来的,起于自我的,可经历而不可描绘的;意象是观照得来的,起于外物的,有形象可描绘的。情趣是基层的生活经验,意象则是起于对基层经验的反省。”
由此可知,阅读者感受到的作品境界,也即“神游”的自由程度受其生活经验、文化程度、情商高低等多种思想的制约。故而,也不能说“神游”的自由是一种无待自由。
朱光潜在其《西方美学史》中引用休谟《论人的知解力》的观点,论述人的想象力的特点:
人的想象是再自由不过的。它虽不能超出内在的和外在的感官所提供的那些观念的原始储备,却有不受局限的能力把那些观念加以掺拌、混合和分解,成为一切样式的虚构和意境。
可见,无论作者还是读者,其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丰富想象力都不是无待自由的,都离不开其生活观念的“原始储备”。那么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感受到的审美体验,也即精神自由,和自身的想象力关系密切,而想象力又与自身生活阅历相关。我们可以说,精神自由并不是无区别、无高下的绝对自由。
无论如何,王富仁强调自由是“物个体”的自由,从精神自由、心灵自由的角度解读“逍遥游”的内涵,这是非常值得学习的地方。
崔大华在其《道家与中国文化精神》中从中国文化精神角度对庄子自由思想评论曰:“庄子的自由的理想,应该被视为是中国文化中的进步现象,庄子对情态自由的描述应该是人类自由思想史的开篇。”
毋庸置疑,庄子的自由思想是对人性自由的一次倡导和推进,这一自由思想是庄子建构其哲学思想的基础和目的。庄子之所以“著书十余万言”“以抵訾孔子之徒”
,以破除儒墨所立的“人间行为之规矩准绳”
,就是渴望与“道”为一,达到这种情态自由的境界。
(二)“游”义辨
前面梳理了“逍遥”之义,我们继续探讨“游”的内涵。
许慎《说文解字》曰:“游,旌旗之旒也。”
此处,“游”作名词使用,与“旒”义同,指旗子下边悬垂的饰物。如《周礼·春官·巾车》曰:“建大常,十有二斿。”
大常,旗帜的一种,上绘太阳、月亮图案。“斿”同“旒”,旗帜上的飘带状装饰物。“游”(或“旒”)也指古代皇帝礼帽前后的玉串。如《礼记·玉藻》曰:“天子玉藻,十有二旒。”
旌旗所垂之旒,随风飘荡而无所系缚,故引申为“游戏”之“游”。“游”也可作动词使用。《广雅·释诂》释义曰:“游,戏也。”
如《庄子·大宗师》:“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诗经·齐风·载驱》载:“鲁道有荡,齐子游敖。”
《诗经·唐风·有杕之杜》载:“彼君子兮,噬肯来游。”
还有《尚书·夏书·五子之歌》载:“乃盘游无度。”
等等。在这里,“游”均表达不囿于一个具体位置,是对人们扩展自己生活空间和心理空间需求的肯定。因此,和“逍遥”一样,“游”亦有精神快适、行动自由之意。
对于后来发展成为范畴的“游”而言,上面的诠释都属本义,是引申义的出发点。游还有“闲放”“游乐”“浮动”的意义。《论语·述而》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朱熹《论语集注》云:“游者,玩物适情之谓。”
这两句表述在使用“游”这个词语时,都是在这个层面意义上完成的。另外,先秦已有游戏的概念,如《韩非子·难三》载:“管仲之所谓言室满室、言堂满堂者,非特谓游戏饮食之言也,必谓大物也。”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从庄子的艺术精神,即使人的精神得到自由解放的层面看待“游”:“庄子虽有取于‘游’,所指的并非是具体地游戏,而是有取于具体
游戏中所呈现出的自由活动
,因而把
它升华上去
,以作为
精神状态得到自由解放的象征
。其起步的地方,也正和具体地游戏一样,
是从现实的实用观念中得到解脱
”
,“庄子思想的出发点及其归宿点,是由老子想求得精神的安定,发展而为要求得到
精神的自由解放
,以建立
精神自由的王国
”
。
方东美将人和动物相比,指出在身体百官上,人甚至不如动物。人不像老鹰长有翅膀,不能搏击长空,也没有狮子、老虎那样的精力,无法纵横驰骋于深山大泽。但是方氏强调,人类除了有身体百官,还有“心官”,正如《孟子·告子上》所言:“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
这个“思”超越常情,可以转化为具有创造力的幻想。所以,
在这个情形之下,人类把他身体上的一切限制,物质上的一切限制,通通都当作藩篱,然后再把这些藩篱打破了,能够提神于“太虚”,而达到所谓“寥天一处”的最高境界。然后在那个最高境界再来俯视,透视世界上面各种层次、各种境界。同时,又能够居于精神主宰的地位,拿庄子的名词来说,即表示他能够“物物而不物于物”。
方东美称庄子的这种逍遥是“精神彻底的解放”,“完全是精神的自由,不做一切外在世界的奴隶”。
他自己完全是精神的自由,不做一切外在世界的奴隶。在这个观点下,我们就可以了解《逍遥游》里面所要表达的就是——精神彻底的解放。解放到一个最高的境界,然后是毫无拘束,他的精神无所不住,“无所不可以住”。他把这个宇宙的一切境界阅历之后,再达到一切可能境界里面的边际——用庄子的名词就叫做“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总之,整个世界,没有那一种角落对于他的精神能够成为一种障碍。
从强调身体百官层面上的自由,到精神思维层面上的自由,这是学者们研究庄子逍遥思想的递进路径。现代学者更多的是取义于精神层面的自由,喻指一种无羁无绊、无牵无挂的精神活动,是精神在思维空间的自由延展、物我的自由往复、意象的自由组合,从而自如地实现对已有范围、观念、关系、秩序和规则的超越,这种超越正是庄子自由精神的体现,是《逍遥游》的题旨,是庄子解构思想的核心。
总之,无论“逍遥”还是“游”体现的都是庄子的自由精神,是庄子自由思想的旨归。庄子正是在对这种自由的向往中建立自己哲学思想体系的。
(三)逍遥游与游戏说
热爱游戏是人的天性,“游戏说”一直是古今中外学者关注的问题。近代西方艺术思潮中“游戏说”的直接源头就是康德(Immanuel Kant)的游戏说艺术思想。康德和席勒(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是西方思想史上,以理论家身份思考游戏问题并从游戏说角度考察艺术现象的先驱,正如凌继尧采访著名美学家斯托洛维奇(Л. Н. Столович)时,斯氏指出:“对游戏活动,特别对艺术和游戏问题进行哲学和理论的思考,源自康德和席勒。”
康德在分析游戏活动的特征时,以艺术活动和手艺(一般性劳动)为例,通过比较二者区别来看游戏的特征,康德强调:“
艺术
甚至也和
手艺
不同;前者叫做
自由的
艺术,后者也可以叫做雇佣的艺术。我们把前者看作好像它只能作为游戏、即一种本身就使人快适的事情而得出合乎目的的结果(做成功);而后者却是这样,即它能够作为劳动、即一种本身并不快适(很辛苦)而只是通过它的结果(如报酬)吸引人的事情、因而强制性地加之于人。”
席勒在康德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将游戏分为“自然的游戏”和“审美的游戏”。席勒强调“审美的游戏”是摆脱了主体生存的动物性,超越了物质束缚,实现了人的主体性的自由。因为在审美游戏中,审美的创造冲动是一种心理无枷锁的完全自由。审美的游戏“既不受物质的也不受道德的强制”,从内心来看,这种创作体验是“自由心境”的自由感悟
。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考察游戏,他强调,人有一种追求快乐与满足的生物遗传本能,它是先天的、内在的,也是非理性的。而在现实中,这种本能又不可能达到完全的满足,于是就会与社会现实产生冲突,受到压抑。人们为了摆脱这种压抑的痛苦,便开始转向对科学、艺术的追求,通过这些创造将本能的力量升华为智力和文化艺术。弗洛伊德在他的论文《诗人同白昼梦的关系》中指出,儿童游戏的特点是:“儿童独自游戏,或是同其他儿童一道,为了做游戏这个目的,在脑子里形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
从形成一个独立的、与世隔绝的天地这一角度来看,游戏中的儿童的想象力与作家的想象力具有相似之处,弗洛伊德论述儿童的游戏行为与作家的写作时说:“每个做游戏的儿童的行为,同一个富于想象的作家在这一点上一样:他创造了一个自己的世界,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按照使他中意的新方式,重新安排他的天地里的一切。”
所以,弗洛伊德断言:“作家正像做游戏的儿童一样,他创造出一个幻想的世界,并认真对待之。”
游戏的基础是想象,正如前文所言,“人的想象是再自由不过的”
。因此,对于“逍遥游”和“游戏说”,从“精神自由”这一维度来说,二者并无二致。
游戏现象并不仅仅存在于儿童生活中,也普遍存在于成人的生活中。关于成人游戏,弗洛伊德研究指出:
当人长大后,他便停止了游戏。表面看来,他已经丢弃了来自游戏的乐趣。不过,任何知道一点人的精神生活的人都会意识到,要丢弃曾尝试到的乐趣,是再难不过的了。的确,我们丢不掉一切;我们只是以一件事来代替另一件事。有时,我们表面上丢弃了某件事,而我们实际上做的,只是找一个替代。因此,当人长大并停止游戏时,他所做的,只不过是丢掉了游戏同实际物体的联系,而开始用幻想来取代游戏而已。他建造海市蜃楼,创造出那种称之为白昼梦的东西。我相信,多数人一直到死都不时幻想。这是人们长期忽略的一个事实。
弗洛伊德在这里所想要表明的是,成人并没有停止游戏,只是“丢掉了游戏同实际物体的联系”,使游戏以一种更隐蔽的方式进行,这种隐性的游戏就是文学创作,作家的一个文本就是一个游戏世界。
在庄子的“游戏”世界中,这个“与世隔绝的天地”就是他建构的“至德之世”。“至德之世”具有如下特点:
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庄子·马蹄》)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庄子·马蹄》)
予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庄子·胠箧》)
庄子文本中,游戏的主人公有着和世人不同的能力和行为方式。其典型形象是至人、神人和圣人。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庄子·逍遥游》)
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庄子·逍遥游》)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庄子·齐物论》)
考察儿童和成人游戏的动机可以一窥庄子“逍遥游”的深层心理原因。对于儿童游戏来说,游戏快感是其主要动机,但对于成人游戏(即幻想)来说则要复杂得多。弗洛伊德在《诗人同白昼梦的关系》中指出:“幸福的人从不幻想,只有感到不满意的人才幻想。未能满足的愿望,是幻想产生的动力;每个幻想包含着一个愿望的实现,并且使令人不满意的现实好转。”
对于庄子来说,这种愿望来自当时动乱的社会,是对儒墨诸家“仁义道德”“规矩准绳”反拨的愿望。这也是弗洛伊德所论述的:“游戏的对立面不是真正的工作,而是——现实。”
弗洛伊德意在申明,现实是游戏的源泉,游戏跟现实活动一样是一种有目的的活动,都是为了满足人的一种需要或欲望。游戏与现实活动之间的差异在于二者实现手段的不同。游戏中的人通过虚拟活动来虚拟性地满足自身的愿望,而现实生活中的人则通过现实活动来现实地满足自身的愿望。庄子所在的时代,灾难过于沉重,现实活动难以使自己哪怕最微小的愿望满足。如庄子借楚狂接舆之口所言: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庄子·人间世》)
现实社会灾难深重,庄子只有在幻想中用游戏的方法虚拟性地满足自身的愿望,以保存自身,并为世人指点一条求生的出路。从这一角度看视,庄子自由逍遥的游戏世界具有幻想性,是一个建构在文本中的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