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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正是融冰的时节,早晨九点钟左右,在从华沙到彼得堡的铁路上,有一趟开足马力的列车,驶近了彼得堡城。此时,天气阴湿,而且还有重雾。从车窗向外望去,铁路两旁十步以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旅客中也有些是从国外回来的,只是三等车厢里比较拥挤,里面坐的全是短途乘车的小生意人。大家自然都很疲乏,经过一夜的旅程,眼皮都抬不起来了。人人都冻得发僵,脸色灰黄,好像雾的颜色一样。

在一节三等车厢里,有两位旅客,从黎明时起就对坐在窗边。这两个人都很年轻,都没有带多少行李,所穿的衣服也都不讲究,面貌也很特殊,还有就是两个人都能侃。如果他们俩彼此知道自己在这时候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那么,他们对于自己在这趟从华沙到彼得堡的列车三等车厢里相对而坐的巧遇,一定会表示惊讶了。他们中间有一个身材不高,二十七岁左右,头发卷曲,颜色发黑,眼睛是灰色的,很小,但是炯炯有神。他的鼻子扁平,脸上颧骨隆起;两片薄嘴唇不时露出一种傲慢、嘲讽,甚至是恶毒的微笑;但是他的额头很高,形状也很好看,弥补了面孔下部的缺陷。在这个青年人的脸上,比较显眼的是像死人一样苍白的脸色,他的体格虽然十分强壮,但由于脸色的关系,他的整体面貌带有倦态。同时,他还露出一种极端热烈的表情,这和他那傲慢、粗暴的微笑,以及严厉、自负的眼神都不相称。他的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小羔羊皮黑色紧领大氅,这使得他很暖和,即使是夜里也不会受冻。但他的邻人对于俄罗斯十一月潮湿的寒夜显然没有准备,所以只好浑身发抖,饱尝寒冷的滋味。他穿着一件十分肥大和厚重的斗篷,上面有一顶风帽。这件斗篷和在遥远的异邦(例如瑞士或意大利北部)的旅客们冬季常穿的斗篷一模一样。当然了,那些旅客并不打算走从埃待库宁到彼得堡这样长的路。但是,在意大利觉得很有用,而且感到十分满意的东西,到了俄罗斯便不完全有用了。这风帽和斗篷的主人也是一位青年,也是二十六七岁,身材比普通人高些,一头浓密的金发,脸颊内陷,疏疏落落地生着一点几乎全白的小胡子。他的一双碧眼很大,经常凝聚不动,流露出一种平静却显得沉痛的神色,充满一种奇怪的表情。有些人抬眼一看,就会猜出他患有癫痫症。但是,这个青年人的脸却是愉快的、柔嫩的、干净的,只不过缺乏血色,现在甚至冻得有些发青。他手里摇晃着一个用褪色旧绸裹着的小包袱,这大概就是他的全部行李了。他的脚上穿着厚底皮鞋,还带有鞋罩——完全不是俄国式的。那个穿着紧领外套、生着一头黑发的邻座旅客看清了这一切,由于无事可做,于是就问起话来。只见他带着一种冷嘲的样子,当人们对邻家的失败幸灾乐祸时,有时会表现出这样无礼、粗鲁的神情。他问:“冻僵了吧?”

说罢,耸了耸肩膀。

“冷得厉害,”邻座的人异常爽快地回答说,“您瞧,这还是融冰的日子呢。如果到了大寒,那又该怎样呢?我真没想到,咱们国家会这样冷。我现在已经不习惯了。”

“您是从国外回来的吧?”

“是的,刚从瑞士回来。”

“啊!原来如此!……”

黑发的人打了个口哨,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攀谈起来。披着瑞士斗篷的金发青年在回答那个黑发邻人的一切问题时,表现出惊人的直爽;对于那些十分鲁莽、无关痛痒、毫无意味的问题,并没有任何的怀疑。他回答说,他离开俄国的确已经很久,有四年多了;他到国外去是为了养病,因为他患有一种奇怪的神经病,这病类似癫痫或者维多司跳舞病,有些震颤和痉挛。黑发的人听他说话时,冷笑了好几次,然后问道:“怎么样,外国医生给您治好了吗?”金发青年回答说:“不,没有治好。”黑发的人听了,笑得更加厉害。

“吓!大概花了不少钱吧?咱们国家的人偏偏相信外国医生呢。”黑发的人带着讽刺的口吻说。

“这倒是真的!”一位坐在旁边的人插嘴说,这位先生穿得很差,好像是一个很冷酷的小官僚,四十来岁,体格强健,红鼻子,满脸疙瘩,“的确是那样,他们只是白白地骗取俄国的一切资源!”

“但在我这件事情上,您是不对的。”从瑞士回来的病人用平静而和蔼的声调说,“我不了解整个的情况,所以不能够与您争辩;不过,我的医生却拿出他最后的钱给我做回国的路费,而且我在国外的时候,他差不多养活了我两年。”

“怎么?没有人供给您钱吗?”黑发的人问。

“是的,在国外的时候,本来由帕夫利谢夫先生供给我钱,可是他在两年前去世了;后来,我写信给国内的叶潘钦将军夫人,她是我的远房亲戚,但是没有接到回信。所以我只好这样回来了。”

“那么,您要投奔什么地方呢?”

“您是说,我要住在哪里吗?……老实说,我还不知道呢……是这样……”

“还没有决定吗?”

两个听话的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您的全部财产大概都在这个包袱里吧?”黑发的人问。

“我敢打赌,一定是这样。”红鼻子的官员带着扬扬得意的样子,附和着说,“他在行李里一定没有存放什么东西。不过我们还要提一下,贫穷也不是什么罪过。”

事实确实是这样,金发青年也特别爽快地马上承认了这一点。

“您的包袱总还是有一些意义的。”官员继续说,那时候他们已经笑够了(应该注意的是,最后,包袱的主人也看着他们笑了起来,这更增加了他们的乐趣),“我们虽然可以打赌,说里面没有法国、德国以及荷兰的金币,只要看您那双外国皮鞋上的鞋罩,就可以确定这一点,但是……如果在您的包袱上再添上一个像叶潘钦将军夫人那样的亲戚,那么,这个包袱就具有另外一种意义了。当然,如果叶潘钦将军夫人果真是您的亲戚,您没有因为疏忽大意而弄错的话……人们由于粗心或者想象力太丰富,常常会发生错误的……”

“您又猜对了,”金发青年接着说,“我真是弄错了,她跟我几乎没有亲戚关系。我没有得到她的回信,老实讲,我当时一点也不惊奇。我早就料到了。”

“您白花了寄信的邮资。嗯……至少,您是坦白而诚恳的,这倒值得夸奖!嗯……我认识叶潘钦将军,因为他是社会名流。在瑞士供给您生活的那位已故的帕夫利谢夫先生,如果他就是尼古拉·安德烈维奇·帕夫利谢夫的话,我也认识。姓帕夫利谢夫的有两个人,是堂兄弟。另一个至今还住在克里米亚。至于已故的尼古拉·安德烈维奇,倒是一个很可尊敬的人,平日交往很多,在世时曾有四千名农奴……”

“对,他的名字就叫作尼古拉·安德烈维奇·帕夫利谢夫。”青年人回答以后,就以好奇的眼光不住地打量这位“万事通”先生。

在某种社会阶层内,有时会遇见,甚至常常遇见这类“万事通”先生。他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们把全部的智慧和才能,把经常活跃的好奇心,不可遏制地集中到一个方面。当然啦,现代的思想家一定会解释说,这是因为他们缺少比较重要的人生趣味和见解。不过,所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几个字只是指着一个非常狭小的范围而言,就是说:某人在什么机关服务,他认识谁,他有多少财产,在哪一省当过省长,娶什么人为妻,妻子陪送多少嫁妆,他的堂兄弟是谁,表兄弟是谁,诸如此类。这类“万事通”大半穿着捉襟见肘的衣服,每月领十七卢布的薪俸。他们熟知底细的那些人物当然想不出他们这样做的动机,不过,他们有许多人从这种简直和整门科学相符的知识中得到充分的慰藉,达到自尊自大,甚至精神极度满足的地步。这倒真是一门富有魅力的科学。我看到一些文人学者、诗人和政治家,在这门科学里寻求而且居然找到了高度的舒适生活,达到了目的,甚至根本就靠这个起家。在这番闲聊的整个过程中,黑发的青年都在打哈欠,毫无目的地向窗外张望,急不可耐地期待旅程快点结束。他心神不定,而且心神不定得很厉害,几乎露出惊慌的样子。他的举止有些奇怪:有时似听非听,似看非看;有时笑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而发笑。

“请问您贵姓?”满脸疙瘩的先生忽然对那个拿着包袱的金发青年发问。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金发青年马上很爽快地回答。

“梅什金公爵吗?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吗?我不知道。我甚至都没有听说过。”官员一边沉思,一边回答说,“我说的不是姓,这个姓自古以来就有,在卡拉姆辛的史书里可以而且应该能找到它。我指的是您本人。真的,现在不管在什么地方都遇不到梅什金公爵族下的人了,简直是毫无踪迹。”

“那自然了!”公爵立刻回答说,“梅什金公爵一族的人,现在除了我以外,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觉得,我是梅什金家最后的一个男人。至于我父亲一辈和祖父一辈的老人,他们都是乡下的田主。不过,我的父亲是士官学校出身,当过陆军少尉。我不知道叶潘钦将军夫人怎么也算是梅什金公爵的一族,大概她是族里的最后一个女人了……”

“嘿嘿嘿!自己族里的最后一个女人!嘿嘿!您说得多么幽默呀!”官员嘿嘿地笑起来。

黑发的人也冷笑了一声。金发青年吃了一惊,他奇怪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相当下流的俏皮话来。

“您要知道,我是完全无心说出来的。”他终于很惊异地解释了一句。

“当然当然。”官员很愉快地迎合着说。

“公爵,您在国外跟大学教授学过科学吗?”黑发的人突然问。

“是的……学过……”

“我可从来没有求过学。”

“我也只是学了一星半点罢了。”公爵补充说,几乎带着道歉的口气,“因为我有病,他们认为我不能按部就班地求学。”

“您认识罗果仁家的人吗?”黑发的人快嘴问道。

“不,我完全不认识。我在俄国认识的人很少。您姓罗果仁吗?”

“是的,我姓罗果仁,名叫帕尔芬。”

“帕尔芬吗?不就是那个罗果仁家的人吗……”官员特别郑重地说。

“是的,就是那个,就是那个。”黑发的人带着很无礼的急躁样子,连忙打断官员的话。不过,他从没有拿满脸疙瘩的官员当回事,一开始就只对公爵一个人说话。

“但是……这是怎么回事呢?”官员惊讶得发呆了,他的眼睛几乎要瞪出来。他的整个面孔立刻露出一种崇拜和谄媚,甚至畏惧的神情。“您就是那位世袭荣誉公民谢敏·帕尔芬诺维奇·罗果仁的少爷吗?他不是在一个月以前就去世,而且还留下二百五十万卢布的遗产吗?”

“你怎么知道他留下二百五十万卢布的遗产呢?”黑发的人打断他的话,这回连向官员望也不屑于望一眼,“您瞧!(他向公爵使了个眼色,指着官员说)他们马上钻营上来,这对于他们有什么好处呢?我的父亲的确是死了,我过了一个月才回家奔丧;我是从普斯科夫来的,几乎连一双皮鞋都没有。我的浑蛋兄弟,还有我的母亲,既不给我寄钱,也不通知我一声!简直像对待狗一样!我在普斯科夫害了热病,整整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现在您一下子可以拿到一百多万卢布啦。这还是最少的估计呢,我的老天爷!”官员摆着双手。

“请问,这与你有什么相干!”罗果仁又很恼怒地、恶狠狠地冲他点头,“哪怕你头朝下在我面前走路,我也不会给你一个戈比。”

“我一定这样走,我一定这样走。”

“你瞧!哪怕你跳一星期的舞,我也绝不给你,绝不给你!”

“你不给就不给吧,我本来就该这样做;你不给就不给吧,我还是要跳舞。我就是把老婆孩子都扔掉,也要在你的面前跳舞。我应该对你表示敬意,我应该对你表示敬意!”

“去你的吧!”黑发的人吐了一口唾沫。“五个星期以前我也像您一样,”他对公爵说,“拿着一个小包袱,离开父亲,跑到普斯科夫的婶婶那里;我在那里害热病,躺下来了。当我不在的时候,父亲去世了。他得了急病,一口气上不来噎死了。给死者一个永恒的遗念吧!不过,他当时几乎要把我活活打死!您信不信,公爵,这是真的!当时我如果不逃走,他就会一下子把我打死了。”

“您做了什么事情使他生气?”公爵问,带着一种特别好奇的神情仔细打量穿皮大氅的百万富翁。公爵虽然觉得万贯家产和承袭遗产确有可以注目的地方,不过,让他感到有兴味而且惊讶的却是别的东西。不知为什么,罗果仁特别乐意跟公爵攀谈。不过他所以想对谈,多半是由于肉体上的需要,而不是由于精神上的需要;多半是由于心神不宁,而不是由于为人坦率。他由于心里忐忑不安、心惊意乱,所以总想看看什么人、讲讲什么事。他觉得自己至今还害热病,至少是在发烧。至于那个官员,只是死盯着罗果仁,连大气都不敢出;他倾听着,掂量着罗果仁的每一句话,仿佛寻觅金刚钻似的。

“他的确是生气了,而且他的恼怒也许有道理。”罗果仁回答说,“但是我的兄弟对我可太坏了。我不能责难母亲,因为她是个老太太,读《殉教传》,和其他的老太太坐在一起闲聊。我的兄弟仙卡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当时为什么不来通知我呢?我明白他的鬼心思!不错,我当时的确病得昏迷不醒。听人家说,家里拍电报来了。但是,那电报是打给我婶婶的。她在那里守寡十三年,从早到晚跟那些疯僧鬼混。她不是一个正派的修女,比修女糟糕多啦。她接到电报以后十分害怕,没有拆开,就把电报送到警察局去,那封电报至今还留在那里。只有郭涅夫,瓦西里·瓦西里奇·郭涅夫,很帮我的忙,他把一切情形都写信告诉我了。有一天夜里,我的兄弟把我父亲的锦缎棺罩上的金璎珞割下来了,说道:‘它们值多少钱啊!’为了这一桩事情,只要我愿意的话,就可以把他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因为这是亵渎圣物。喂,你这个稻草人!”他向官员说,“在法律上,亵渎圣物有什么罪?”

“亵渎圣物!亵渎圣物!”官员立刻随声附和。

“犯了这种罪,是不是该充军西伯利亚?”

“充军西伯利亚!充军西伯利亚!立刻送到西伯利亚去!”

“他们以为我还在那里生病呢,”罗果仁又对公爵说,“但是我不声不响,悄悄地带着病上了火车,回家了。小兄弟谢敏·谢敏诺维奇,你给我开门吧!我知道他对我那去世的父亲说过我的坏话。不过,我当时的确为了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把父亲惹恼了,这是实在的。这是我一个人做的事。我做错了。”

“为了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吗?”官员谄媚地说,似乎在那里考虑什么事情。

“你不会知道她!”罗果仁不耐烦地对他喊道。

“我知道!”官员带着胜利的口吻回答说。

“又来了!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有的是呢!我对你说,你真是个无耻的家伙!我早就知道,一定有这种家伙立刻来纠缠的!”他继续对公爵说。

“也许我知道哇!”官员坐立不安了,“我列别杰夫是知道的!大人,您现在责备我,但是如果我拿出证据来呢?又该怎样?说起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您的老太爷就是为了她要用狼木杖教训您一顿。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姓巴拉什科娃,也算是个贵族小姐、公爵小姐之类,她和一个姓托茨基的相识,那个人的名字叫作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她只和他一个人要好。他是地主,又是大资本家,许多公司和会社的股东,因此和叶潘钦将军成了至交……”

“啊,你原来是这样的呀!”最后,罗果仁的确大吃一惊,“活见鬼,他果然是知道的。”

“我全知道!列别杰夫通通都知道!大人,我曾经给亚历山德拉·李哈乔夫当过两个月跟班,也是在他的父亲死后。我知道一切的道路和角落,如果没有我列别杰夫,他连一步路也走不了。他现在住在债务监狱里。我随着他走动的时候,就有机会认识阿尔孟司、柯拉里亚、柏慈卡耶公爵夫人和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而且也有机会知道了许多事情。”

“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吗?难道她和李哈乔夫在一起吗?”罗果仁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气得嘴唇都发白了,不停地哆嗦着。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真是没有什么!”官员看到话头不对,连忙解释说,“李哈乔夫用多少钱也弄不到她!不,她绝不是阿尔孟司那样的女人,她只跟着托茨基一个人。她晚上坐在大戏院或法国戏院的包厢里面。军官们自然可以信口开河,但是他们也找不到什么把柄,只是说‘这就是那个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也就完了;他们再也没有往下说什么!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

“的确是这样,”罗果仁皱着眉头,很阴郁地肯定说,“扎辽芮夫当时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公爵,我当时穿着我父亲穿了三年的外套,跨过涅瓦大街。她正从一家商店走出来,上了马车。我立刻像浑身起火似的。后来,我找到了扎辽芮夫,他跟我完全不一样。他好像理发馆的伙计,架着一片单眼镜。但在我父亲的家里,我们穿的是涂油的皮靴,喝的是素菜汤。他说我配不上她,还说她是一位公爵小姐,她的名字叫作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姓巴拉什科娃,正和托茨基同居。托茨基现在正不知道该怎样摆脱她才好,因为他已经到了人生最好的年龄——五十五岁,想娶全彼得堡的第一位美女为妻。他当时又对我说,今天就可以在大戏院里见到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她一定坐在楼下的包厢里看芭蕾舞。在我父亲家里,如果你想去看芭蕾舞,那准会受到惩罚,父亲恨不得把你打死!但是,我偷偷地跑去看了一小时,又见到了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当天晚上,我整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先父给我两张五厘的证券,每张五千卢布,他说:‘你去卖掉它,然后给安得列夫事务所送去七千五百卢布。你不要到别处去,剩下多少立刻给我拿回来,我等着你。’我把证券卖掉了,钱到了手,但是我没有到安得列夫事务所去。我一直跑到一家英国商店,挑了一对耳环,每只耳环上的钻石差不多有胡桃那么大,我拿出所有的钱,还差四百卢布。我说出自己的名字,人家才赊给我。我拿了耳环去找扎辽芮夫,如此这般地向他说了一通,我央求他说:‘好兄弟,领我到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那里去吧。’于是我们就去了。当时我的脚底下是什么、前面是什么、旁边是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而且也不记得了。我们一直走进她的客厅,她亲自出来接见我们。我当时没有说出我姓甚名谁,只是由扎辽芮夫说:‘这是帕尔芬·罗果仁送给您的,作为昨天的见面礼。请您收下吧。’她打开一看,笑着说:‘请您向贵友罗果仁先生致谢,谢谢他的盛意。’然后她鞠了一躬,就走出去了。我当时为什么不死在那里呢?我之所以前去,就是因为我当时已经想好了:‘我反正不活着回家啦!’最使我生气的,就是那个小鬼扎辽芮夫竟把一切好事都揽到自己的身上。我的个子很小,穿得极差,因为感到惭愧,所以就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她。扎辽芮夫却十分时髦,头发抹着亮油,烫得卷曲,脸色红润,领带是带格子的。他真是十分漂亮,十分潇洒。她当时一定把他当作我了!我们出来以后,我就说:‘我告诉你,你今后不许再胡思乱想!’他笑着说:‘但是,你现在怎样回复谢敏·帕尔芬诺维奇呢?’我当时真不想回家,就往水里一跳,但是我又想:‘事已至此,不管怎样,结果还不是一样?’于是,就怀着绝望的心情回家了。”

“哎哟!噢唷!”官员扮了一下鬼脸,浑身哆嗦起来,“您那位老太爷不要说为了一万卢布,就是为了十个卢布,也会把人送上西天。”他对公爵点点头。公爵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罗果仁。这时,罗果仁的脸色好像更加惨白了。

“把人送上西天!”罗果仁重复着说,“你怎么会知道呢?”他继续对公爵说,“我父亲立刻把事情打听清楚了,扎辽芮夫更是逢人便讲。父亲把我捉住后,把我锁在楼上,整整教训了我一小时。他说:‘我这只是给你一点预备,等到夜里,我再来和你道别。’您猜怎么着?老头子竟跑到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里,向她鞠躬到地,抹着眼泪央求她;她最后把那个盒子拿出来,扔给他说:‘老胡子,把你的耳环拿去吧。这对耳环既然是帕尔芬在那样的风波中给我买来的,我现在觉得它的价值已经增加了十倍。请你向他问候,我谢谢他。’当时我得到母亲的帮助,向赛聊沙·博洛图申借了二十卢布,就坐火车到普斯科夫去了。一到那里,我就生了热病。我喝醉了酒,坐在那里,老太太们对我念《殉教传》。后来我用最后的几个钱到酒店乱窜,整夜躺在街头,失去了知觉。到第二天早晨,身上就发起高烧来。在夜里的时候,还叫狗啃了一夜,最后好不容易才醒过来。”

“好了,好了,现在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可以给我们唱歌啦!”官员搓着双手,嘻嘻地笑了起来,“大人,现在耳环算得了什么!现在我们可以赏给她一对同样的耳环……”

“你如果再提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一个字,上帝做证,我一定要揍你一顿,不管你给没给李哈乔夫当过跟班!”罗果仁紧紧抓住他的一只手喊道。

“如果您揍我,那就是说您不会把我推出去了!您揍吧!您一揍我,我的身上就会留下您的手印了——啊,我们到了!”

火车果然已经进站了。罗果仁虽然说自己是秘密旅行,但已经有几个人前来接他了。他们呼喊着,朝他挥着帽子。

“嗬,扎辽芮夫也来了!”罗果仁喃喃地说,露出很得意的,甚至似乎恶毒的微笑,看着那些人。然后,他忽然转向公爵说:“公爵,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您。也许是因为在这时候相遇了。但是,我也遇到了他(他指着列别杰夫),却并不喜欢他。公爵,你到我家里来吧!我可以把这双皮鞋给你脱下来,给你穿上顶好的貂皮大衣;再给你定制一套上好的礼服,白色的,或者别的什么颜色的背心,把钱塞满你的口袋……咱们一同到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那里去!你来不来呀?”

“您要听好,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列别杰夫用郑重而且得意的神气应声说,“您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梅什金公爵站起来,很有礼貌地和罗果仁握手,并且很客气地对他说:“我很乐意到您府上去,承蒙您这样喜欢我,我真是感激不尽。如果来得及,也许今天就去。说老实话,我也很喜欢您,尤其在您讲起那段钻石耳环的故事的时候。就是在讲耳环以前,虽然您愁眉苦脸,我也喜欢您。您答应送给我衣服,我要向您道谢,因为我马上就需要这些东西。现在,我身上几乎连一文钱也没有。”

“钱会有的,今天晚上就会有的,您来好了!”

“会有的,会有的,”官员附和着说,“不等天黑就会有的。”

“公爵,您很喜欢女人吗?请您预先说一下!”

“我在这方面不行!我……您也许不知道,我由于先天的缺陷,完全不知道女人的味道。”

“既然如此,”罗果仁喊道,“公爵,你完全等于一个疯僧,上帝喜爱你这样的人。”

“上帝喜爱你这样的人。”官员又附和说。

“小官僚,你跟我去吧!”罗果仁对列别杰夫说,三个人一齐下了火车。

列别杰夫到底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地朝升天大街走去了。公爵要拐到李铁因大街去。此时,天气很潮湿,看来快下雨了。公爵问了问过路的人,原来他想去的地方还有三俄里远,于是他决定雇一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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