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将军夫人对于她的出身颇为爱惜。现在她竟毫无准备地一直听到族中最后的梅什金公爵。她曾经听见过一点什么的,仅仅是一个可怜的白痴,几乎是一个乞丐,还接受别人的施舍。她心中应做如何的感想?将军来这一手,意在发生效果,一下子引动她的兴趣,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另一方向上去,于是在新鲜的新闻的遮掩之下,避免关于珍珠的问题。
将军夫人在发生非常的事变的时候,照例大瞪眼睛,身躯朝后稍仰,用不定的姿势向前直望,不发一言。她是一个高的女人,和她的丈夫年纪相仿,头发黑而浓,有许多斑发隔在中间,鼻子有点弯曲,身体是瘦瘦的,脸颊黄而下陷,嘴唇细而凹进。额角高而狭窄。灰色的极大的眼睛具有有时十分意料不到的神情。她曾有一个弱点,就是相信她的眼睛特别可以感动人。这信念在她是无从加以磨平的。
“接见吗?您说现在,立刻就接见吗?”将军夫人朝在她面前张罗着的伊万·费道洛维奇用力瞪着眼睛。
“对于这层无须任何客套,只要你肯见他就好了,”将军忙着解释,“他完全是一个小孩,甚至是极可怜的。他有什么癫痫病,刚从瑞士来到,才从火车上下来,打扮得很奇怪,有点德国式,再加上身边一个铜板也没有,真是没有,几乎要哭出来。我送给他二十五卢布,想给他在我们的公事房里谋一个书记的位置。Mesdames(女士们),我请你们给他点东西吃,因为他大概饿了……”
“您使我惊讶,”将军夫人照从前的样子继续说着,“他又饿,又有癫痫病!哪一种的癫痫病?”
“他这病不是时常发的,他差不多像小孩一般,不过他极有学问。我想请你们,Mesdames,”他又对女儿们说,“我想请你们考他一下,知道他能做什么事总归是好的。”
“考——他——吗?”将军夫人拉长着嗓音说,露出惊讶的神情,又瞪起眼睛,从女儿们转到丈夫身上,又从丈夫转到女儿们身上。
“亲爱的,你不必把这件事情看得这样重要……但是随你便好了。我的意思是要和他客气些,把他引进我们的家庭里来,因为这几乎是一件善事。”
“引进我们的家庭里来?从瑞士吗?”
“瑞士并不妨碍,但是我重复一句,这随你的便吧。我是因为第一,他是同姓,也许还是亲戚;第二,他无处安身。我甚至想到,你总会感到一点兴趣的,因为到底是同姓。”
“为什么不呢,Maman(妈妈),既然可以和他不讲什么客套。再加上他刚刚来到,一定想吃东西。既然他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为什么不请他吃一顿饭呢?”年长的亚历山德拉说。
“再加上他完全是一个小孩,还可以和他捉迷藏呢。”
“捉迷藏吗?怎么个捉法?”
“唉,Maman,请你不要装样了吧!”阿格拉娅恼怒地插上去说。
第二个女儿阿杰莱达,天生爱笑,竟忍不住笑了。
“叫他进来吧,爸爸,妈妈允许了。”阿格拉娅决定。将军按铃,吩咐请公爵进来。
“但是有一个条件,在他坐到桌子上的时候,一定要在他的颈脖上扎上饭巾!”将军夫人决定了,“叫费道尔来,或是玛佛拉,让她站在他背后,看他吃。他在发病的时候,至少安静吧?他会摇手势吗?”
“相反,他甚至受了很好的教育,具有优雅的举止。有时有点太随便……现在他来了!我来介绍,最后的梅什金公爵,同宗,也许甚至是本家,请你们接待他,和和气气地接待他。早饭立刻开上来,公爵,请您赏光……我对不住得很,耽误了,我很忙……”
“我们知道你忙着到哪里去。”将军夫人威严地说。
“我忙得很,我忙得很,亲爱的,我耽误了!把你们的手册给他,Mesdames,请他在上面写几个字,他的字法是稀有的!他真是天才!他在我那里写了古体的几个字:‘伯夫努奇修道院长亲笔书此……’唔,再见吧。”
“伯夫努奇吗?修道院长吗?你等一等,等一等,你到哪里去?什么伯夫努奇?”将军夫人带着坚执的恼恨和近乎惊慌的神情朝跑出去的丈夫喊叫。
“是的,是的,亲爱的,古代有一个修道院长……我到伯爵那里去,他早就等着我,主要的是他自己约定了的……公爵,再见吧!”将军迅步退出去了。
“我知道他到哪一位伯爵家里去!”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厉声说,眼睛恼火地转移到公爵身上,“什么事情!”她嫌脏似的开始说,在恼恨中记了起来,“什么事情?啊,对了!哪一个修道院长?”
“Maman!”亚历山德拉开始说,阿格拉娅甚至跺起脚来了。
“你不要搅乱我,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将军夫人对她说,“我也愿意知道。公爵,请您坐在这里,就在这软椅上,不对,就在这里,就着太阳,靠近光亮的地方,让我看得见。那是哪一个修道院长?”
“伯夫努奇修道院长。”公爵专注而且严肃地回答。
“伯夫努奇吗?这很有趣。他怎么样呢?”
将军夫人不耐烦地问着,说话迅快而且严厉,目不转睛地朝公爵身上看着。公爵答话的时候,她随着他的每一句话点着头。
“伯夫努奇修道院长是十四世纪的人,”公爵开始说,“他治理伏尔加河旁的沙原,就是现在我们的郭司脱洛姆司卡耶省。他以他的神圣的生活著称。他常到鞑靼人那儿去襄助处理当时的事务,曾在一个文件上签了字,这签字的摄影我看见过。他的笔法我很喜欢,我把它学会了。刚才将军想看一看我的字体,以便替我谋事,我便用各种不同的字体写了几句,又将伯夫努奇修道院长亲笔所写‘伯夫努奇修道院长亲笔书此’的几个字描了下来。将军很喜欢,所以现在提了起来。”
“阿格拉娅,”将军夫人说,“你记住,伯夫努奇,最好记下来,否则我永远会忘记的。我心想还要有趣些。这签字在哪里?”
“大概留在将军书房里桌子上面。”
“立刻叫人去取来。”
“我可以给您再写一遍,假使您愿意。”
“自然喽。Maman,”亚历山德拉说,“现在最好吃早饭,我们想吃东西呢。”
“也好,”将军夫人决定,“我们去吧。公爵,您很想吃东西吗?”
“是的,现在很想吃,很感谢您。”
“您这样客气,这很好。我看出您并不是那样的……怪人,像人家绍介您的那个样子。我们走吧。您坐在这里,对着我。”在走进客厅的时候,她让公爵坐下,张罗起来。“我要看看您。亚历山德拉、阿杰莱达,你们给公爵布菜。对不对,他完全不是那样……有病的?也许用不着饭巾……公爵,您吃饭的时候有人给您系餐巾吗?”
“早先我七岁的时候,人家给我系过的。现在我吃东西的时候,照例把餐巾放在膝上。”
“应该这样的,但是癫痫病呢?”
“癫痫病吗?”公爵有点奇怪,“现在我不常犯病。但是我不知道,听说,这里的气候对我有害。”
“他说得很好!”将军夫人朝女儿们说,继续随着公爵的每一个字点一下头,“我甚至料想不到。这样说来,一切都是空虚而且不实在的。照例这样。公爵,请吃吧。请讲一讲,您在什么地方生的?在什么地方受的教育?我愿意全都知道,您引起我极大的兴趣。”
公爵道了一声谢,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东西,一面重又讲述他今天早晨已经说了好几遍的事情。将军夫人显得更加满意起来。姑娘们也很专注地倾听着。他们叙起族谱来。原来公爵对于他的家谱十分熟识。但是他们无论怎样凑合,他和将军夫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同族的关系。在祖父和祖母们之间还算得上远族。这种干燥的材料使将军夫人特别感到喜悦。她虽满心愿意,谈论她的家谱,却永远无从谈起。因此她从桌旁起身的时候,怀着兴奋的心神。
“我们大家到我们的集合室去,”她说,“咖啡将送到那边去。我们有一间公共的,”她一面领公爵出去,一面说,“实际只是我的一间小客厅,在没有客人的时候,我们就聚在那里,每人做自己的事情。亚历山德拉,就是我的大女儿,奏钢琴,或读书,或缝纫;阿杰莱达画山水和画像,但是她怎么也画不完;唯有阿格拉娅坐在那里,什么事也不做。我的事情也是堆积着,一点也做不成。现在我们到了。公爵,您坐在这里,坐在火炉旁边,再讲点什么。我愿意知道您怎样讲述。我愿意取得完全的信念,在下次和那老太婆别洛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相见的时候,把您的一切事情讲给她听。我愿意您也使她们大家发生兴趣。唔,现在说吧。”
“Maman,这样讲述是很奇怪的。”阿杰莱达说。她那时候整理好她的画架,取起画笔和调色板,开始从雕版上誊描早就开始画的山水。亚历山德拉和阿格拉娅一块坐在小沙发上,叉着手,预备听谈话。公爵看到,一种特别的注意从各方面聚到他的身上来。
“假使人家这样吩咐我,我是讲不出来的。”阿格拉娅说。
“为什么?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为什么他不能讲述?舌头是有的。我愿意知道他怎样会说话。唔,随便讲什么。请你讲一讲,您喜欢不喜欢瑞士?您的最初的印象是怎样的?你们可以看到,他现在怎样开始说,而且那样美丽地开始说。”
“印象是强烈的……”公爵开始说。
“对的,对的,”性急的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抢上去说,“他已经开始了。”
“您至少让他说呀,Maman,”亚历山德拉阻止她,“这位公爵也许是一个大恶棍,并不是白痴。”她对阿格拉娅耳语。
“一定是这样的,我早就看见了。”阿格拉娅回答,“他装腔装得真是讨厌。他想用这种方法取胜吗?”
“最初的印象是很强烈的,”公爵重复了一句。
“在人家领我离开俄罗斯从许多德国的城市里经过的时候,我只是默默地看着,我记得甚至什么话也不问。这是在我发作了许多次厉害的、痛苦的癫痫病之后。在疾病加深、癫痫连着发作好几次的时候,我便陷入完全愚钝的情境里去,完全丧失了记忆力,脑筋虽仍能工作,但思想的逻辑的行程却似乎被扯断了。我不能将两三个以上的观念按顺序连接在一起。我自己这样觉得。但是在癫痫病静寂下来的时候,我又立住脚跟,健康而且有力,像现在似的。我记得,我心内的忧愁竟按捺不住,我甚至想哭。我老是感到惊讶和不安。我看见一切都是陌生的,这对我发生可怕的影响。这是我所了解的。陌生的一切压抑着我。我记得,我完全从黑暗里醒过来的时候,是在晚上巴塞尔地方——瑞士的入境处所。城中市场上的驴鸣使我惊醒。这头驴子使我异常震栗,不知为甚缘故使我特别喜欢。同时我的脑里似乎忽然全都明朗了。”
“驴子吗?这真是奇怪!”将军夫人说,“但是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我们中间有的人还会恋上驴子的,”她怒看发笑的女孩们,“这在神话里有的。您继续说下去吧,公爵。”
“从那时起我很爱驴子。甚至成为一种同情。我开始盘问关于驴子的一切,因为以前我没有看见过它们。我立刻自己相信,它是极有益处的动物,会做工,有力气,能耐劳,有耐性,而且价钱便宜。为了这驴子,我忽然对于整个瑞士都喜欢起来,以前的忧愁竟因此完全消失了。”
“这一切很奇怪,但是关于驴子一层可以忽略过去,让我们转到别的题目上去吧。你为什么笑,阿格拉娅?你也笑了,阿杰莱达?公爵讲驴子的事情讲得很好。他自己看见它,你看见过吗?你没有到过外国吧?”
“我看见过驴子的,Maman。”阿杰莱达说。
“我也听见过的。”阿格拉娅抢上去说。三个人又笑了。公爵也同她们一块笑了起来。
“在你们方面这是很坏的。”将军夫人说,“请您原谅她们,其实她们是善心的。我永远和她们相骂,但是我爱她们。她们是轻浮的、无思想的、疯狂的。”
“为什么呢?”公爵笑,“我处在她们的地位上,也是不肯放过机会的。不过我到底拥护着驴子。驴子是良善的,有益的东西。”
“然而您是良善的吗,公爵?我由于好奇而问这话。”将军夫人问。
大家又笑了。
“那只可诅咒的驴子又来了。我竟没有想到它!”将军夫人喊,“请您相信我,公爵,我并没有任何……”
“任何暗示吗?我毫无疑惑地相信!”
公爵也不断地笑了。
“您笑是很好的。我看您是极善心的青年。”将军夫人说。
“有时是不善的。”公爵回答。
“但是我是善心的,”将军夫人突然插上去说,“我永远是善心的。这是我的唯一的缺点,因为人是不应该永远善良的。我时常发怒,对她们,特别对伊万·费道洛维奇,但是最坏的是我在发怒的时候竟最为善良。我刚才在您进来以前生了气,假装出一点也不明白,而且不会明白的样子。这在我是常有的事。我和婴孩一般。阿格拉娅给了我一个教训。谢谢你,阿格拉娅。但是这一切全是无聊。我并不像外表那样的愚蠢,并不像女儿们想象的那样愚蠢。我具有性格,不很有羞耻心。我这话说得并不含有恶意。你到这里来,阿格拉娅,吻我一下,唔……温柔得够了。”她说,当阿格拉娅带着情感,吻她的嘴唇和手的时候,“继续说下去吧,公爵。也许您可以忆起一些比驴子还有趣的事情来。”
“我还是不明白,怎么能这样一直讲出来,”阿杰莱达又说,“我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来的。”
“公爵会说得出来的,因为公爵十分聪明,至少比你聪明十倍,也许十二倍。我希望你以后会感到的。公爵,您对她们证明一下。您继续说下去吧。至于驴子真是可以放在一边。您在国外除去驴子以外还看见什么?”
“关于驴子的话是说得很聪明的,”亚历山德拉说,“公爵把自己的生病的情形,把他怎样由于一个外面的冲动而对于一切都喜欢起来的话,讲得十分有趣。我对于发了疯又痊愈起来的一个人,是永远感兴趣的。尤其在忽然发生这情形的时候。”
“这不对吗?这不对吗?”将军夫人喊,“我看出你有时也会聪明起来的。唔,不要再笑了!您大概讲起了瑞士的风景,公爵,是不是?”
“我们到了柳城,人家带我到湖上去。我感到风景太好了,但同时心里又觉得异常难受。”公爵说。
“为什么?”亚历山德拉问。
“我不明白。我初次望着这风景永远感到难受而且不安。又好,又不安。但是这一切是在病中呢。”
“我倒很想看一看,”阿杰莱达说,“我不明白,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到国外去一趟。我已经有两年找不到图画的题材。东方与南方早已描写尽了……公爵,请您给我找出图画的题材来吧。”
“我对于这一点也不懂。我以为只要看一看,就可以写了。”
“我是不会看的。”
“你们说的是什么哑谜?我一点也不明白!”将军夫人插上去说,“怎么叫作不会看?既然有眼睛,看好了。你不会在这里看,到了外国也是不会的。公爵,您最好谈一谈,您自己是怎样看的。”
“这好极了,”阿杰莱达说,“公爵是在国外学会了看的。”
“我不知道,我在那里恢复了健康。我不知道我学会了看没有。然而我在那里差不多永远是很幸福的。”
“很幸福的!您会成为很幸福的吗?”阿格拉娅喊,“那么您怎么说您没有学会看呢?您还可以教我们一下。”
“请您教我们一下。”阿杰莱达笑了。
“我一点也不能教,”公爵也笑了,“我在国外的时候差不多永远住在瑞士的村里,偶尔到不远的地方去一趟,叫我教你们什么?起初我只是不烦闷,很快地恢复了健康,以后每一天在我看来是珍贵的,越来越觉得珍贵,是我自己觉察了出来。我躺下睡觉的时候很为满意,起床的时候更加感到幸福。为什么这样,是很难讲解出来的。”
“那么您竟不想到任何什么地方去?什么地方都不能吸引您吗?”亚历山德拉问。
“起初,在最初的时候是吸引着的。我堕入极大的不安的情境中。我心里老想我将如何生活,很想将自己的命运试验一下,有些时候特别觉得不安。您知道,这样的时间是有的,尤其是在孤独着的时候。我们那里有一个不大的瀑布,从山上高高地落下来,成为一条柔细的线,几乎是垂直线的样子。那样的白白的,喧闹的,起了水沫的。这瀑布高高地落下来,却显得很低,离开半俄里远,却好像只有五十步。我在夜里爱听它的喧声。在这时候有时便达到了极大的不安的情境。有时在正午的时候,走到山上去玩,一个人立在山中,周围是松树,又老又大又有油脂的松树。岩石上面有一座中古世纪的旧堡废墟。我们的小村在底下的远处,看不大清楚。太阳是鲜明的,天空是蔚蓝的,十分静寂。在这时候好像我将被什么招引到什么地方去。我总是觉得,假使一直走向前去,不住地走,走到那条线外,走到天地相遇的那条线外,到了那里一切哑谜全可取得解答,立刻会看到新的生活,比我们的生活强烈而且喧哗到千倍的样子。我净幻想着一个像那不勒斯那样大的城市,里面有宫殿、喧哗、热闹和生命……我所幻想的真是不小呀!但是以后我觉得在监狱里也可发现伟大的生命。”
“最后的一段可夸奖的念头,我还在十二岁的时候,在《国语读本》我的读本里读到的。”阿格拉娅说。
“这全是哲学,”阿杰莱达说,“你是一个哲学家。您到这里来教训我们。”
“您的话也许是对的,”公爵微笑了,“我确乎也许是哲学家,谁知道,也许果真有教训的意思。……也许是这样。真的也许是的。”
“您的哲学和叶夫拉姆比亚·尼古拉夫娜的一样,”阿格拉娅说,“她是一个官吏的寡妻,常到我们这里来,有点女食客的样子。她一生的任务就是‘便宜主义’。只要能便宜地生活下去,谈论的尽是关于几分钱的事情。您要注意,她有的是钱,她是一个狡猾的女人。这真和您在监狱中的伟大的生命一般,也许还和您在村中的四年的快乐的生活一般。为了它您将您的那不勒斯城出卖了,好像还得利益,虽然它只有几分钱的价值。”
“关于监狱中的生命一层还可以有不同的意见,”公爵说,“我听过一个住在监狱里十二年的人的讲述。他是我的那位教授的病人,他在那里医病。他时常发晕厥病。他有时感觉不安,老是哭泣,有一次甚至想自杀。他在监狱里的生活是很悲惨的,这应该使您相信,但自然不是便宜的。他所认识的唯有蜘蛛和在窗下生长出来的小树……但是我不如对你们讲我去年和一个人相遇的情形。这里面有一桩事情很奇怪,奇怪的就是这类事情是很少发现的。这个人有一次会同别人在一块被押到断头台上去。为了政治罪,他被判决枪毙。过了二十分钟以后,又宣布了特赦的命令,定了另一种刑罚。但是在这两个判决的中间,二十分钟的时候,或者至少一刻钟的时间内,他是在几分钟内即将突然死去的无疑的信念中度过的。他有时提起他当时的印象的时候,我极想听一听,有好几次开始对他重新盘问。他异常明晰地记得一切的情形。他说他永不会忘却这几分钟内所经历的一切。断头台旁边立着民众和兵士,在离开二十步远的地方,竖了三根柱子,因为有好几个罪人。首先把三个人领到柱子那里,绑了起来,给他们穿上处死刑用的服装(白色的长袍),眼上盖着白软帽,使他们看不见枪把。随后几个兵组成的小队排立在每根柱子的对面。我的朋友的名次列在第八,所以第三次才轮着他走到柱子前面去。神甫已经带着十字架在大家面前走过了。他只有五分钟可活,不会多一点。他说,这五分钟在他看来是无穷的时间,巨大的财富。他觉得这五分钟内他将度过如许的生命,使他现在还无须去想那最后的一瞬,因此他还做了各种处置。他匀出了时间,和同志们作别,规定用去两分钟的工夫。以后又分出两分钟,以便最后一次审思自己,随后再最后一次向四围环视。他很清楚地记得,他确乎做了这三种的处置,确乎这样分配他的时间。他在二十七岁上,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就要死去。他和同志们作别的时候,记得他会对他们中间的一个提出极不相干的问题,甚至对于答话露出深切的注意。他在和同志们作别以后,临到了他匀出来审思自己的那个两分钟。他预先知道他要想的是什么。他老想弄明白,越快越清楚越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现在活着,存在着,但是过了三分钟以后他将成为什么东西?什么人或什么东西?那么究竟是什么人呢?在哪里呢?这一切他想在这两分钟内加以决定!不远的地方有一所教堂,它的金碧辉煌的屋顶在鲜艳的阳光下熠耀着。他记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屋顶和从屋顶上熠耀出来的光线。他的眼睛脱离不掉那光线,他觉得这光线是他的新的本体,他将在三分钟内和这光线融化在一起……这未知的状态和对于这新的立刻就要临到的事物的嫌恶是可怕的。但是他说,在这时候对于他没有比一个无止歇的念头再感到难受的。这念头就是:‘假使不死便怎样呢?假使能将生命挽回转来,那是如何的无尽的时间呀!一切将成为我的!那时候,我将使每分钟成为整整一个世纪,一点也不加以遗弃,每分钟要数得清清楚楚,一点也不白白地浪费!’他说他的念头竟变得那样的愤激,他竟愿意赶快把他枪毙了才好。”
公爵忽然沉默了。大家等候他继续下去,还下结论。
“您完了吗?”阿格拉娅问。
“什么?完啦。”公爵说,从片刻的沉思中醒了转来。
“您说这段事情,为了什么用意?”
“就是这样……我记了起来……我只是谈谈而已。”
“您的话是接不上气的,”亚历山德拉说,“公爵,您一定想表示,任何一个瞬间都不能用金钱来估计,五分钟的时间有时比一所宝库还珍贵些。这一切是可夸奖的,但是那位对您讲出这种惨事来的朋友……他的刑罚减轻了,那就是说将这‘无尽的生命’赏赐给他。以后他对于这财产如何处置?是不是将每分钟计算着生活的?”
“不,他自己对我说,我已经问过他了,他并不是这样生活着,却丧失了许多许多的时间。”
“如此说来,这是给您的一个经验。如此说来,生活真是不能计算着的。为了什么原因,这是不可能的。”
“是的,为了什么原因是不可能的?”公爵重复着说,“我自己也觉得如此……但到底有点不能置信……”
“您以为您能比大家都生活得聪明些吗?”阿格拉娅说。
“是的,我有时也如此想过。”
“现在还想吗?”
“现在……还想。”公爵回答,依旧带着静谧的,甚至畏葸的微笑望着阿格拉娅,但又立刻放声发笑,快乐地看着她。
“这真是谦虚呀!”阿格拉娅说,几乎恼起来。
“然而您真是勇敢,您现在笑着,但是他所讲的一切使我十分惊愕,我以后竟做了梦,梦见了这五分钟……”
他的眼睛又透彻而且严肃地朝几个听他说话的女人身上扫射了一下。
“你们不会为了什么事情对我生气吗?”他忽然问,似乎带着慌乱的心神,但是还是直向大家看着。
“为了什么?”三位姑娘惊讶地喊。
“就为了我似乎在那里教训人……”
大家全笑了。
“假使你们是生气,请不必生气吧!”他说,“我自己知道我比别人生活得少些,我对于生命比别人也了解得少些。我也许有时说得很奇怪……”
他显出非常惭愧的神情。
“您既然说您是很幸福的,那么您生活得并不少些,却是多些。您为什么装腔作势,说出抱歉的话来呢?”阿格拉娅开始严厉而且呶呶不休地说话,“请您不必为了您教训我们而感到不安,在您的方面并没有任何胜利可言。以您的生性静默,可以用幸福填满您的百年的生命。假使给您指出死刑,又给您指出手指,您会从这两方面一样引出可夸奖的思想来,还引为满足。人是可以这样生活下去的呀。”
“你为什么老是恼怒,我不明白,”将军夫人抢上去说,她早就在那里观察着说话的人们的脸部,“你们说的是什么话,我也不明白。什么指头?那是什么无聊的话?公爵说得很好,不过有点忧愁。为什么你净挫折他的勇气?刚才他一边说,一边笑,现在却完全忧郁起来了。”
“不要紧,Maman,公爵,可惜您没有见过死刑,否则我倒想问您一件事情。”
“我看见过死刑的。”公爵回答。
“看见过吗?”阿格拉娅喊,“我应该猜到的呀!这使一切事情都弄得圆满了。您如果看见,那么怎么会说您永远生活得幸福呢?我不是对您说的实话吗?”
“你们乡村里莫非也有过处死刑的事吗?”阿杰莱达问。
“我在里昂看见的,我同什奈德尔到那里去,他带我一块去。刚到那里,就碰上了。”
“怎么样?你觉得有趣吗?有许多教训在内吗?有些有益的东西吗?”阿格拉娅问。
“我并不觉得有趣,我在看了以后生了一场病,但是说实话,我看得像被钉住了似的,眼睛都不能脱离开呢。”
“我也会脱离不开眼睛的。”阿格拉娅说。
“他们那里不喜欢女人去看,对于这类女人后来甚至在报上都记载过的。”
“既然他们认为这不是女人的事情,那么他们的意思是说,这是男子的事情,对于这样的逻辑,是可以祝贺的。您自然也是这样想吧。”
“请您讲一讲关于处死刑的情形。”阿杰莱达插上去说。
“我现在很不乐意讲……”公爵感到惭愧,似乎皱紧了眉头。
“您好像吝惜对我们讲似的。”阿格拉娅说了一句带刺的话。
“不,我是因为我刚才已经讲过处死刑的事。”
“对谁讲过?”
“对你们的管家,在等候的时候……”
“什么管家?”四面八方传出这句问话。
“就是坐在前屋里的,那个带着白头发的,红红的脸。我坐在前屋里等候进见伊万·费道洛维奇。”
“这真是奇怪?”将军夫人说。
“公爵是民主派,”阿格拉娅说,“您既然对阿莱克谢意讲过,更不能拒绝我们呀。”
“我一定要听一听!”阿杰莱达重复着说。
“我刚才确乎,”公爵对她说,又有点眉飞色舞起来(他是很快就会眉飞色舞起来的),“我确乎发生一个念头。在您问我要图画的题材的时候,我想给您一个题材,就是画一个被处决的人在断头刀落下去一分钟前的脸部。那时他还站立在断头台上,没有躺到木板上面去。”
“什么脸部表情?只是脸部吗?”阿杰莱达问,“这是一个奇怪的题材,那是什么图画?”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呢?”公爵用热烈的情感坚持地说下去,“新近我在巴塞尔看见一幅这样的图画。我很想对你们讲一讲。……我以后要讲一讲……这幅图画使我十分惊愕。”
“关于巴塞尔的图画您以后一定讲给我们听,”阿杰莱达说,“现在先给我解释那幅处死刑的图画。您能不能传达出像您所想象的意思来?这脸部应该怎样画?就是一个脸部吗?怎么样的脸部?”
“这是在临死的前一分钟,”公爵完全乐意地开始说,他被一种回忆所吸引,显然立刻忘却了其余的一切,“就在他升登小梯,刚走上断头台的一瞬间。他朝我的方面看了一眼。我看了他的脸,全都明白了……但是这怎样讲呢?我真希望,我真希望您或是别的什么人能画下来!最好是您!我当时就想到这图画是有益的。您知道,这里必须将以前所有的一切全都设想一下,一切,一切全都设想一下。他住在监狱里,估计行刑的日子至少还在一星期以后。他希望着普通的形式主义,希望那张判决书还要送到什么地方去,一星期后才有结果。但是忽然为了某种原因,这案件进行的期限缩短了。早晨五点钟他还睡着。那时是十月底,五点钟的时候天气还冷,天色黑暗。监狱的执行吏带着卫队,静悄悄地走了进来,谨慎地触动他的肩膀。他抬起身来,身体斜靠着,看见了灯光:‘什么事?’‘十点钟处死刑了。’他睡梦方醒,并不相信,开始辩论着说,公文在一星期后才能出来。但是等到完全清醒转来的时候,便停止辩论,沉默了——这是人家那样讲的。后来他说道:‘这样突如其来总是很难过的……’又沉默了,以后就不想再说什么话。三四小时在尽人皆知晓的事情上过去。例如,神甫,早餐,早餐时还有葡萄酒、咖啡和牛肉——这不是取笑吗?你想一想,这是如何残忍!另一方面说,这些天真烂漫的人们真是从纯洁的心里做出来的,他们相信这是爱人之道。然后是梳洗——您知道,罪犯的梳洗究竟有什么用意——最后便在城内游行,押到行刑场去。……我以为在押解的时候,总是觉得还可以无尽休地活将下去。我觉得,他一定在路上想:‘还长远呢。还留下三条街,可以活下去,现在把这条街走完,以后还会剩下另一条街,以后还有在面包店右首的一条街……走到面包店的门前还远得很呢!’四周是民众,呼喊,喧闹,一万张脸,一万双眼睛,这一切全要忍受下去,而主要的是那个念头:‘这成万的人,没有人杀他们的头,但是我的头就要被切断了!’这一切只是一种预备的工夫。一座小梯通到断头台上。他在小梯前面突然哭了。他是一个勇敢而且有毅力的人,听说是极大的凶徒。神父一步不离地和他在一起,和他同坐在大车上面,一直说着话,但是他不大听见。他刚开始倾听,但听到第三句话上便听不明白了。大概总是这样的。他终于升上小梯。他的两腿被绑,只好用细步行动。神父大概是聪明的人,停止了说话,老把十字架递过去,让他吻。他在梯子下面的时候,面色很惨白,一升上去,站在断头台上,脸忽然白得像一张纸,完全像写字用的白纸。他的腿一定软而发僵。他会感到恶心,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因此似乎发痒。在您发生惊恐的时候,或是在很可怕的时间内,当理智还存留着,却没有一点权利的时候,您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吗?我觉得如果一个人面对着避免不掉的灭亡,如果房屋将压到你身上来,会忽然想索性坐下来,闭上眼睛,等候着,随它去吧!……在开始发生这软弱的情形的时候,神父连忙用迅快的姿势,一言不发地,忽然把一只小十字架,银质的,四角的小十字架,伸到他的嘴唇上去。他时常不停地伸过去。十字架刚触到嘴唇,他张开眼睛,在几秒钟内又似乎活了转来,腿也走得动了。他贪婪地吻着十字架,忙着吻,好像忙着不忘记抓住什么东西,以备万一的用处,但是忽然在这时候感到了一点宗教的味道。这样子一直到躺在木板上为止……奇怪的是在这最后的几秒钟不大有人晕过去的!恰好相反,头脑特别灵活地工作着,大概工作得十分紧张,十分紧张,像开动的机器一般。我想象着,有各色各样的念头在那里叩击着,全是不完成的,也许是可笑的,枝节的念头:‘那个人在那里张望着,他的额角上长着小须根,这个刽子手,他的衣裳下面一粒纽子长锈了。……’一切都知道,一切都记得。有一个点,是无论如何不会忘记的,也不会晕过去,老在那个点上行走转动。你想一想,一直到最后的四分之一秒钟都是如此,那时候脑袋已经躺在砧板上面,等候着……并且知道,也忽然会听见铁在你的头上唰唰地响着!一定会听得见的!假使我躺在那里,我将特地听着,而且听得见的!您想一想,至今还有人在那里争论,在脑袋飞落出去的时候,也许有一秒钟会知道它飞落的,这是如何的一个理想!假使有五秒钟,便怎样呢?……您可以画一个断头台,画得只有最后的小梯的一个阶段是能明晰而且逼近地看清楚的。罪犯跨到这阶段上去,一个头,脸庞白得好像一张纸,神父把十字架递过去,罪犯贪婪地拉长着他的发蓝的嘴唇,眼睛望了一下,一切他都知道的。十字架和头,就是那样的图画。此外还有神父、刽子手和两个职员的脸,下面是几个脑袋和眼睛。这一切可以在远景上、在雾里、在背景里画下来……这幅画就是这样的。”
公爵沉默了,望了大家一下。
“这自然不像静寂主义。”亚历山德拉自言自语地说着。
“现在您讲一讲,您如何恋爱?”阿杰莱达说。
公爵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您听着,”阿杰莱达似乎忙着说,“您还欠下一段关于巴塞尔的那幅图画的故事,但是现在我想听一听您怎样恋爱。你不必推托,您是有过恋爱的。您现在一开始讲,您就不必成为一个哲学家了。”
“您只要一终止讲,您立刻会对于您所说的一切感到惭愧,”阿格拉娅忽然说,“这是什么原因?”
“这才愚蠢呢!”将军夫人喊,愤恨地望着阿格拉娅。
“不聪明!”亚历山德拉证实着。
“您不要信她,”将军夫人对他说,“她是为了一种愤恨的心思故意说的。她所受的教育并不这样傻。她们这样逗您,您不要介意。她们一定有什么计划,然而她们是爱您的。我知道她们的脸色。”
“我也知道她们的脸色。”公爵说,特别郑重地说出他的话语。
“这是怎么回事?”阿杰莱达好奇地问。
“您知道我们的什么样的脸?”别的几位姑娘好奇起来。
然而公爵沉默着,态度显得十分严肃,大家等候他的回答。
“我以后对你们说。”他轻声而且严肃地说。
“您根本想引起我们的注意来,”阿格拉娅喊,“瞧您那种郑重其事的样子!”
“好吧,”阿杰莱达又忙起来了,“您是观察脸部的行家,一定是恋爱过的。我就算猜对了。您讲呀。”
“我没有恋爱过,”公爵还是轻声而且严肃地回答,“我……曾有过另一种的幸福。”
“怎么样的?有什么幸福?”
“好吧,让我对你们讲出来。”公爵似乎在深沉的思虑中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