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很晚才开始记事儿,应该是从八九岁开始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年龄之前发生过的一切怎么就没有给我留下任何足以铭记到今日的清晰印象。但从八岁半开始,我就清楚地记得一切,日复一日,连续不断,好像从那时起的一切都发生在昨天似的。当然,我也可以像做梦一样回忆起一些更早的事情,比如,圣像旁边的黑暗角落里燃着的长明灯;还比如,我曾在街上被一匹马撞倒,后来人们说我因此卧床三个月;再比如,在那次生病期间的某个晚上,躺在妈妈身边的我就像是突然因为什么东西受到了惊吓,可能是伤痛的梦境、夜的黑暗,又或是角落里抓挠的老鼠,我吓得浑身颤抖,只能藏在被子底下,却不敢叫醒妈妈。由此,我认定相对于这些恐惧来说,我更怕妈妈。但是从某一个时刻起,我突然意识到了我自己,突然迅速而意外地发育起来,许多完全不属于孩子的印象对我而言变得可怕地明白易懂。一切都在我面前变得清晰,一切都变得非常容易理解。我开始清楚地记得时间给我留下的那些深刻而悲伤的印象,这些印象在后来的每一天都在重复着,增长着。它把既黑暗又奇怪的色调投射到我跟父母的生活上,甚至蒙住了我整个童年。
现在我觉得,我突然清醒了,就像是从长久的沉睡中醒来(虽然当时我也并不感到十分惊讶)。我发觉自己生活在一个天花板很低、闷热又不干净的大房间里。墙壁是暗沉的深灰色;角落里是一个巨大的俄罗斯壁炉;窗户朝向街道,当然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对面房子的房顶,它们很低、很宽,就像一道道裂口。窗台离地面实在太高了,我记得我不得不垒上椅子或者长凳,然后才能设法够到那儿。没人在家的时候,我就喜欢坐在那里。从那儿,我可以看到半个城市。我们居住的地方是一栋六层小楼的屋顶之下,我们全部的家具不过是一张到处是灰尘和尿渍的破沙发,那沙发还是拿边角料连攒带粘搞出来的,还有一张简陋的白桌子,两把椅子,一张妈妈的床,角落里还有一个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的小橱柜,还有一个永远歪着的抽屉柜,以及几面破烂的纸屏风。
我记得那是黄昏时分,一切都处于杂乱无章和四处散落的状态——刷子、破布头子、我们的木头碗碟、破烂瓶子,还有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记得,我的妈妈很激动。她因为什么事儿号啕大哭。我爸爸则裹着他那身破旧的常礼服,坐在房间的角落。他冷笑着,嘀咕了她一句,这让她更生气了。这时候刷子和碗碟都飞到了地板上。我也哭了,尖叫着冲向他们两个。我吓坏了,抱住父亲,紧紧地抱住他,用自己来保护他。可能只有上帝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觉得妈妈发脾气是无理取闹,为什么觉得父亲没有过错。我想要为他辩解,甚至代他受罚。我非常害怕我妈妈,也认为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害怕她。
妈妈一开始很惊讶,然后抓住我的手,把我拖到屏风后面。我的胳膊撞在床上,很疼,但是我的惊恐甚于疼痛。我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我还记得,妈妈开始痛苦地、激动地指着我,对着我叫嚷,告诉我父亲的所作所为(在这个故事中,我还会继续称呼他为父亲,因为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不是我的生父)。争吵持续了大概两个小时,而我,则因期待而颤抖着,我尽我所能去猜测这一切将会怎么收场。最后,争吵平息了,妈妈出门了。然后父亲把我叫了过去,亲了亲我,摸了摸我的头,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而我,紧紧地、甜蜜地贴在他的胸口上。也许,那是我父亲第一次爱抚我,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此时此刻开始清晰地记得一切。我也注意到,我能获得父亲的宠爱是因为我袒护了他。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我第一次被一种想法震撼,那就是父亲承受了很多来自母亲的苦难。从那时候起,这个想法就永远伴随着我,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越来越愤愤不平。
也是从那一刻起,我对父亲产生了某种无限的情感。但这是一种奇怪的爱,好像根本不是孩子式的。我会说,那更像是一种出于同情的、母性的爱。如果这样定义我的爱,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不显得可笑的话。我的父亲总能让我觉得可怜,他备受迫害,忍受压制。对我来说,倘若我不竭尽所能地爱他、关心他、照顾他、亲热他,将会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是一件没人情、没人性的事情。但直到现在我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会觉得我父亲是这么一个受苦的人,这么一个不幸的人。究竟是谁向我灌输了这些呢?我,作为一个孩子,又凭借着什么理解了他个人的不幸呢?但我就是理解。与其说我理解,倒不如说是编织,我在想象中曲解和编织了这一切。但时至今日我还是无法想象我究竟是怎么有了这样的印象。也许是因为母亲对我过分严格,于是我就依恋父亲,依恋一个我认为和我一样受苦难的人。
我已经讲述了我从婴儿般的沉睡中醒来的第一个时刻,我在生命中的第一个动作。也是从这个第一刻起,我的心就受到了伤害,我以一种难以理解、令人疲惫的急速开始发育了。那些单一的外在印象已经不能让我满足了。我开始思考,开始推理,开始观察。但是这种观察发生得实在太早,早到有种不自然的感觉,早到我不得不动用我的想象力重新构造一切。我突然发现,自己处于一个特殊的世界里。我周围的一切越来越像父亲总是给我讲的神奇童话。那个时候,我不得不把它当成是纯粹的真事。奇怪的概念诞生了。我虽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但我了解得清楚,我确确实实生活在一个古古怪怪的家庭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父母和我在那个时期遇到的人全然不同。
为什么呢?我想,为什么我只需看别人一眼,就知道此人的生活不似我父母那般?为什么我一注意到别人的笑声,就会立刻想起我们生活的那个犄角旮旯里从来没有笑声、没有快乐?为什么我会被这样的事实深深震撼?
究竟是什么力量,什么原因使得我——一个九岁的孩子,如此勤勤勉勉地观察每一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却根本不管他究竟出自何处,有时是在街上或者楼梯上遇到,有时是我在傍晚时分,裹着妈妈的旧衣服,遮住自己的破布烂衫,去商店买上几个铜板的糖、茶或者面包时遇到的人?
我明白了,但是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明白的。在我们苟且的那个犄角旮旯里,有种永恒长存且无法忍受的悲伤。我绞尽脑汁,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我不知道究竟是谁帮助了我,让我能以这一套逻辑乱猜这一切。我责怪妈妈,认为她就是坑害父亲的恶人。我再说一遍:我不明白这种可怕的想法究竟是怎么在我想象中形成的。我有多么依恋我的父亲,就有多么痛恨我可怜的妈妈。
时至今日,这样的记忆仍旧纠缠着我,撕扯着我。
但还有一件事,比第一件事更让我奇怪地亲近父亲。有一回,晚上九点多,妈妈吩咐我去杂货店买些酵母。当时父亲不在家。我回来时在街上摔倒了,一碗老面也就都撒掉了。我的第一想法是妈妈会多么生气。与此同时,我的左胳膊也痛得厉害。我站不起来了。过路的人们有的停下,一个老奶奶试着扶我起来,一个过路的男孩子跑过来用钥匙敲着我的头。最后,我站起来了,捡起碎了一地的碗,颤颤巍巍地往家的方向走。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父亲。
他站在一个大户人家的房门前,就在我的对面。屋内灯火通明,屋外有好几辆马车,悦耳的音乐从窗里飘到街上。显然,这房舍的主人非富即贵。我抓住父亲礼服的一角,给他看被我摔碎的碗,哭着说自己不敢去见妈妈了。我好像就是相信,他一定会袒护我。至于如此相信的原因,究竟是谁暗示我的?究竟是谁告诉我他比妈妈更爱我的?究竟是什么促使我无所畏惧地亲近他的?
他拉起我的手,开始安慰我。然后说,他想给我看一件什么东西,还把我抱了起来。我什么都看不见,还因为他抓住了我受伤的胳膊而疼得要死。但是我没有喊叫,不想让他伤心。他一直问我看到什么没有。我则尽最大努力去取悦他,回答说,我看到了红色的窗帘。当他想带我去往街的对面,离那房子更近的时候,我哭了,不知为何哭了。我搂住他,央求他快点上楼,回到妈妈那里。我记得,父亲的抚摩让我更难过了。我无法承受一个我那样想去爱的人如此疼我、爱我,而另一个我想去爱的人却让我恐惧得不敢靠近。
但,妈妈几乎没有生气。她打发我去睡觉。尽管,我记得,手臂上的疼痛越来越强烈,我甚至发起了烧,但我还是高兴的。一切就这么结束了,顺利地结束了。那一晚,我的梦里全是那座挂着红色窗帘的房子。
于是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第一个跳入脑海的就是那座挂着红窗帘的房子。妈妈一出门,我便爬上窗户,盯着它。这栋房子已然激发了我这个小孩子的好奇心。我特别喜欢在傍晚盯着它看。街道燃起了灯火,透过一整块大玻璃窗,灯火通明的屋内那些紫红的帘子闪耀着一种绯红的、特别的光。门廊之外,总是有各式各样的华丽马车缓缓驶过。它们无一不套着漂亮又高傲的骏马。那门口的叫嚷和骚动,马车上的各式灯笼,随车而来的衣着华丽的贵妇、少女,都紧紧抓住了我的好奇心。在我童年的想象中,这一切甚至有了某种只有君王才可般配的豪华和童话才得以见的魔力。现在呢,我在那里遇到父亲后,这房子的神奇和不可思议加倍了。现在,在我惊异的想象中也开始产生了一些奇妙的想法和假设。在父亲和母亲这般古怪的人中间,我能有这种想象和假设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我不过也变成了那种热爱幻想的古怪小孩儿。父母之间的性格差异也在不经意间吸引了我的注意。比如说,为什么妈妈总是因为家里拮据的生活忙碌和奔波?为什么她总是在责备父亲?为什么她总强调说只有自己在做事?我不禁问自己:为什么父亲一点也不帮助她?为什么他在我们的家中像个外人一样?
妈妈的几句话让我有了个概念,我惊讶地发现,我的父亲竟然是个艺术家(我记住了这个词),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在我的想象中,一个奇怪的想法立马出现了,那就是艺术家一定是某种特殊的人,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也许是我父亲的行为让我有了这样的想法,也许是我父亲口中的话让我有了这样的想法。但不知何故,当他有一次在我面前怀着某种特别的情感对我倾诉的时候,他口中的话对我而言却奇怪地容易理解。他说,总有一天,他不再贫穷;总有一天,他也能成为老爷,成为大富大贵之人。他还说,只有当妈妈死去的时候,他才能复活。我记得,一开始他的这些话让我吓得要死。我甚至没法待在房间里了,只得跑进我家寒冷的门厅,靠在窗户上,两手捂着脸,号啕大哭。但是后来,当我不停地琢磨这件事,尤其是我习惯了父亲的这些可怖愿景时,那些白日梦却总是忽然出现,帮些倒忙。
是的,我自己也不可能被未知困扰太久,我必须锚定在某种假设上。虽然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开始的,但是在最后我还是锚定了,锚定在一个点上,那就是:当妈妈去世的时候,爸爸就会离开这个无聊的寓所,带我去……
去哪儿呢?
我直到最后也没法弄清楚。我只记得,只记得我认定了我们会一起离开;只记得我脑海中充满了幻想,幻想着那些能被我用来装饰我和他新寓所的东西,那些能让那个地方辉煌、宏伟和奢华的东西。这些幻想在我的白日梦中都被实现了。我觉得,大富大贵并不遥远。我再也不用被使唤去商店跑腿了;再也不用做这些令我厌烦的事情了;再也不用担心在路上被隔壁的小孩儿欺负了;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捧着黄油或是牛奶,不用担心自己不小心洒了它们而受到责骂了。我拿定了主意,幻想着,父亲会立刻为自己做一身体面的衣服,我们会住在奢华的房子里。而现在,这个挂着红色窗帘的大房子,和在它旁边与父亲的偶遇,以及父亲想让我看到的东西——全部这些,都成了我的想象素材。在我的设想中,我觉得我们就要搬进这栋大房子里面了,就要在里面生活,就要享受那种永恒的欢乐和幸福了。
从那以后,每逢傍晚,我都怀着紧张的好奇,透过窗户眺望着这座对我而言无比神奇的大宅,想象着不日将临的好生活,向往着那些客人,那些我不曾见过的衣着华丽之人。我仿佛听见了窗外飞来阵阵音乐,如此甜美;我凝视着窗帘上闪动的人影,绞尽脑汁猜测着里面的事情。那儿的一切于我而言,是天堂,是永恒的节日。我恨我们可怜兮兮的寓所,恨自己的破布烂衫。有天,妈妈吼我离开,让我从窗台上下来。我脑子里顿生一念,觉得她不过是不希望我看到那个房子,不让我想它;她不喜欢我们的幸福,她想阻止这幸福的来临;这一次也是……整整一晚,我仔细又怀疑地盯着她,整整一晚。
为什么我能如此对待一个受苦受难的人,就像我的妈妈,我为什么对她那么有敌意?直到现在,我才理解了她痛苦的生活,我不可能不带着心痛回忆起这个受苦的人。即便在那个时候,在我那奇怪童年的黑暗时期,在我生命的第一次不自然发展时期,哪怕忧虑、不安和怀疑笼罩着我的灵魂,我都有一颗因同情和痛苦而缩紧的心哪。即便,我时常也会痛苦,觉得我对妈妈不公平,我也会因此而难过。可我们之间就是有些疏远,我不记得和她哪怕亲近过一次。现在,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记忆也常常会刺痛和震颤我的灵魂。我记得有一次(当然,我现在要讲的事情是最微不足道、最粗俗的,但就是这样的回忆令我莫名其妙地痛苦,甚于一切刻在我记忆中的东西)——有一次,那是一个晚上,父亲不在家,妈妈又使唤我去杂货店买些茶叶和糖。但是她在犹豫,在算计,在念念有词地数着我们寥寥无几的铜板。我觉得,哪怕再过半个点,她也算不完。况且,有时候我的妈妈会突然陷入到某种无意识的状态中,她可能是发烧了。我现在都记得,她一直在有节奏地念叨着,轻声算计着,就像是无意中的脱口而出。她独自思考的时候总是这样,苍白的脸颊和嘴唇,颤抖的双手,摇晃着的脑袋……
“别了,不用了,”她看了我一眼,说,“我还是去睡觉吧。嗯?你要睡觉吗,涅朵奇卡?”
我沉默了,这时候她托起了我的头,充满爱意地看着我,那么温柔,那么亲切。她的脸上焕发着充满母性的微笑,在我的心头泛起一阵温暖的酸楚。它剧烈地跳动着。此外,她称呼我为“涅朵奇卡”,就意味着在此刻她无比爱我。这个名字是她自己发明的。她满怀爱意地把我的名字安娜改成了涅朵奇卡。当她这么叫我时,就意味着她想要爱抚我。我受到感动,我想抱住她,依偎着她,和她一起哭。她,那个可怜的人,长久地摸着我的头。也许只是机械地,也许已经忘记了她还在爱抚我。她念叨着:“我的孩子,安涅塔,涅朵奇卡!”
泪水拼了命似的要涌出我的眼眶,但我克制住了,坚持住了。我不知道为何我总是如此固执,不肯在她面前表达我的情感,哪怕我自己也在痛苦。这不可能是我对她充满敌意的天性使然。不可能只是因她对我严厉,我心中就滋生出如此的逆反心理。不!我被对父亲的那种充满幻想和不同寻常的爱狠狠坑害了。有时我会在晚上醒来,在角落里,在我的小床上,在冷冰冰的毯子下面,体会一阵又一阵浸入骨髓的恐惧。有时,在半梦半醒之间,我还能回想起来,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和妈妈一块睡觉,不那么害怕在夜间醒来。仿佛只要靠着她,闭上眼睛,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我就能很快回归梦乡。我仍然觉得,我可能还是悄无声息地爱着她。后来,我总注意到,孩子们的无情往往畸形,他们如果爱上了某个人,那么这种爱一定是排他的。我也如此。
有的时候,我们苟且的那个犄角旮旯会突然陷入到一片死寂之中,沉默一连就是几个星期。父母双方都厌恶了争吵,而我则和之前一样,夹在他们中间,沉默着,思考着,渴望着,幻想着自己梦中想要的什么东西。我仔细观察着他们二人,完全理解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我理解了他们沉默中的永恒敌意,理解了我们生活中的一切痛苦和混乱,理解了这股乌烟瘴气已经在我们生活的犄角旮旯里有了自己的位置。当然,我的理解没有原因。我只是理解了,我只是能理解多少就理解多少了。有时候,在漫长的冬夜,我会蜷缩在某个角落里,贪婪地观察他们几个小时,凝视着父亲的面庞,尽力猜想着他脑海中的想法,思考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专注。然后我的母亲,她能让我同时感觉到惊讶和害怕。她一刻不停地在房间中走动,一走就是几个钟头。甚至在夜里,在她为失眠所困扰的夜里,她也会一个人在房子里来回踱步,念念有词,自言自语。她时而挥舞双手,时而把它们交叉在胸前,时而以某种可怕又无尽头的渴望把它们扭在一起。就好像我们都不存在似的。她也会哭,可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起来,有时她也会突然陷入到恍惚中。她病了,病得很严重,只是她完全没当回事。
我记得,我的孤独和不敢打破的沉默让我越来越沉重。我已经过了一年有意识的生活了,我已经思考了一年,梦想了一年,却也在泥淖中痛苦了一年,被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折磨了一年。这些欲望从我心中萌发。我变得孤僻,就像是生活在森林中。最后,第一个注意到我的人是父亲。他把我叫了过去,问我为什么要那么专注地盯着他。我已经忘记了当时是如何回答的,但还记得他的反应。他沉思了一会儿,看着我说,明天他就会搞来字母表,开始教我读书认字。我迫不及待地憧憬着这个叫作字母表的东西,整夜都梦想着这个叫作字母表的东西,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终于,在第二天,父亲真的开始教我了。我很快就学会了,因为我知道这样做能取悦他。这是我生活中最快乐的时光。当他因为我的理解力而表扬我、爱抚我、亲吻我时,我甚至会因兴奋而哭泣。渐渐地,父亲开始喜欢我。我已经开始和他交谈,哪怕我做不到完全理解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词,我们俩还是能聊上几个小时。我因此还有些担忧,总害怕他觉得和我在一起很无聊。所以,我尽一切努力向他展示我能理解到的全部。每晚都和他坐在一起聊天,最终成为他的生活习惯。天色一变暗,他一回到家,我就会拿着字母表缠着他。这时,他会让我坐在对面的长凳上面对着他,课程一结束他就开始读一本什么书。我什么都不懂,但就是能哈哈地笑个不停,觉得这样也能让他开心起来。确实,我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看着他笑,看着他对我充满兴趣的样子。就在这段时间,有一天下课后,他给我讲起一个童话故事。这是我听到的第一个童话。我就像是被施了魔咒一样,定定地坐在椅子上,焦急地等待着下文,跟着故事桥段飞到了某个极乐之地。等到整个故事结束,我已经兴奋得不得了了。至于原因,不是什么童话故事,不是!原因是,我把它当成真事儿了。我的想象力又占领高地了,我任凭它肆意飞舞,自由发挥——虚构的、现实的,全都被它混搅在一起了。几乎是同时,那个挂着红色窗帘的房子也出现在了我的想象里。接着,天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也就是我的父亲,成为故事中一个行动的角色,还有一个反派——一个阻碍我们去向那里的人,她是我的妈妈。故事的最终……不对,也许我应该换种更确切的说法。在我自己的故事里,在这个由我的那些想入非非,由我热衷幻想的脑壳共同编织出来的,充满了疯狂、野蛮和不可能的幻象里,在这种因为混杂而诞生的丑陋乱象里,我丧失了所有分寸,丧失了所有判断,丧失了所有对现在的、真实的感觉,甚至忘记了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生活了。
在这段时间里,我无比渴望同父亲交谈,想知道当我们离开这个犄角旮旯里的烂阁楼时,究竟有什么在未来等待着我们,他到底在期待着什么,他最终会带我去哪里。我确信,只是我单方面地确信,这一切就要发生了。但这一切将以何种方式发生,我不知道,只是思考着,任凭这种思考折磨着自己。往往是在傍晚,我觉得爸爸随时会向我眨眨眼,让我去门廊,而我则要悄悄地从妈妈身旁溜过去,拿上我的字母表,拿上我们蹩脚的版画(它已经在我们家墙上挂了好多年了,连画框都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带上它),同爸爸一起悄悄地逃走,去往某个地方,再也不回到妈妈这里了。
有一回,妈妈不在家,我故意选了一个父亲特别愉快的时刻,当然他喝了一点儿酒,我走到他身边,先张开嘴随便说了什么,目的明确,就是把话题尽快转移到我想说的事情上。终于,我做到了,他笑了。我紧紧地抱住他,心脏颤抖着,恐惧着,就像是准备谈论某种神秘而又可怕的事情。我支支吾吾、语无伦次地问他,我们去哪里,什么时候去,要带什么去,去了之后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最后,我们会住在那个有红色窗帘的大房子里面吗。
“什么房子?什么红窗帘?什么意思?你在胡说些什么?”
这时,我比先前更害怕了,只得向他解释:当妈妈死掉的时候,我们就不会住在这个阁楼里了;他会带上我去别的地方,我们会过上富有的、幸福的生活;我还向他强调说,就是他自己向我承诺了这一切。我在说服他的时候,真的完全相信父亲以前确实对我说过这样的事情,至少我是真这么觉得的。
“妈妈?死了?妈妈什么时候死的啊?”他一边重复着,一边惊讶地看着我,他那灰白、浓密的眉毛早已皱成了一团,脸色也变了,“你在说什么啊……可怜的傻孩子啊……”
他开始责备我了。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孩子……我不记得他还说了什么,只知道他伤心极了。
他对我的责备,我一个字都理解不了。我不能理解他的痛苦,不能理解他在愤怒和绝望的忧愁中说出的话。哪怕我几乎记下了全部,哪怕我已思考了一遍又一遍。不论他当时是什么样的人,也不论他究竟癫狂到了什么地步,现在这一切也足够他惊掉下巴。然而,我还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生气呢?我痛苦极了,悲伤极了,只得哭起来。我一直觉得,未来等待我们的事情是那么重要,重要到我都不敢开口问,甚至不敢动脑想。
尽管,我从一开始就没明白他的话,但是我能感觉到,尽管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我对不起妈妈。惧怕和惊恐袭上我的心头,疑虑也溜进了我的灵魂。当时他眼见我哭了,眼见我因委屈而沮丧,便开始安慰我。他用袖子擦干我的泪水,命令我别哭了。我们相顾无言,就这么坐了好久。然后,他皱起了眉头,就像是反复思考着什么,过了很久才又跟我说话。但不论我如何集中注意力,我都觉得他说出来的话极其不清楚。时至今日我仍旧记得他口中的话,也正是凭借于此,今日的我才能笃定,他当时在向我解释——他是谁,他是个多么伟大的艺术家,人们有多么不了解他,他多么有天赋。我还记得,他问我:真的听明白了吗?当然,在收获了令他满意的回答后,他重复问我,他有天赋吗。我回答:“有天赋。”
对此他轻轻地笑了几声,也许到了最后他也觉得自己可笑吧,他竟然能和我说起这个对他而言如此严肃的话题。我们的谈话被访客打断了。来者名叫卡尔·费尧多罗维奇。我笑了,阴霾一扫而光地笑了,因为当时爸爸指着他,对我说:
“可是卡尔·费尧多罗维奇一个卢比的天赋都没有。”
这个卡尔·费尧多罗维奇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在那个时间段,我也没见过几个人,因此对他印象深刻。现在我还记得:他是个德国人,姓迈耶,为了在彼得堡芭蕾舞团谋个生计,满怀希望地来到了俄罗斯。但他舞技奇差,甚至剧院里的人连个群舞演员的职位都不想给他。他也只能靠跑龙套为生。他曾经扮演了福丁布拉斯的随从中各种不说话的角色,又或是维罗纳的麾下骑士。那些骑士足足有二十人,所谓戏份,也不过是齐刷刷地举起硬纸板做的短剑,高呼:“为国王而死!”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龙套演员能像卡尔·费尧多罗维奇一样,如此忠实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他一生中最糟糕的不幸和最深刻的痛楚是,自己没能进入芭蕾舞团。他认为芭蕾是高于一切艺术的艺术。从某种程度上讲,他就像父亲依赖小提琴那般依赖着芭蕾。他们还在剧院工作时就成了朋友,从那以后,这位退休的龙套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这两人经常见面,经常哀叹自己时运不济,怀才不遇。这个德国人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敏感、最温柔的人,他自然对我父亲也怀有最真诚、最无私的友谊。只是我父亲似乎不太把他当回事,不过是把他当成一个熟人,一个能包容的熟人。毕竟,像他这样的人也没多少。
此外,以我父亲那排他的性格,怎么也理解不了芭蕾也配称得上艺术。可怜的德国人能因此被我父亲气哭。当然,我父亲也知道他的这根心弦何其脆弱,自然也会时不时拨弄拨弄。每逢卡尔·费尧多罗维奇情绪激动、脾气大发、急忙反驳的时候,父亲便会嘲讽他。后来,我从B那里得知了更多关于卡尔·费尧多罗维奇的事情。B给他的外号是“纽伦堡的小矮人”。也是从他那儿我得知他们两个的友情,他们经常见面,经常喝酒,经常为时运不济和怀才不遇痛哭流涕。我记得这其中的一些聚会,也记得,我看着这两个怪人也会无缘无故地笑出来。聚会往往发生在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德国人非常害怕我妈妈,总是站在门厅里,等待有人出来。如果他发现妈妈在家,就会转过身去立马下楼。他总是带着一些德国诗歌过来,给我们两个大声朗读,用他蹩脚的俄语给我们翻译。父亲把他当成个好消遣,我总是被他逗得流出眼泪。但有一次,他们俩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篇俄语作品,极大地燃起了他们的激情,以至于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只要在一起就会朗读它。
我记得那是一位著名的俄罗斯作家创作的诗剧。因为听得太多,我都已经能把整个剧目的开头几行背出来了。很多很多年后,机缘巧合之下我拿起了这本书,几乎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它。这部诗剧讲的就是一位艺术家的种种不幸,叫什么热纳罗还是什么贾博柯来着,在剧本中的某一页,此人高喊“我怀才不遇啊”,却又在另一页高喊“宝马得了伯乐”,或是又喊“我什么天赋都没有”,隔了几行之后便又喊了些什么“我蕴大才”之类的话。一切都结束得凄凄惨惨。当然了,这也是一部彻头彻尾的二流作品。但神奇的是——它以最天真的和悲剧性的方式影响了那两位读者——他们发现自己和那主人公有诸多相似之处。我记得,有时真情实感滚滚翻涌之下,卡尔·费尧多罗维奇会从座位上跳将起来,跑到对面的角落,眼中含着热泪,不依不饶、斩钉截铁地要求我父亲,还有被他称为“大小姐”的我,立刻对他与命运、与公众之事做出评判。他狂舞着,施展各种步法,对我们高喊,让我们立刻告诉他,他到底是不是艺术家,以及是否可以反对,换句话说,就是他到底有没有天赋。
爸爸一下子高兴起来,悄咪咪地对我挤了挤眼睛,好像是在通告他要开始嘲弄这个德国人了。我觉得可笑极了,但父亲立马做了个手势,让我控制住自己。我则因为想笑却不能笑,憋得喘不上来气。
即便到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次,一切仍旧历历在目,就好像那位卡尔·费尧多罗维奇就在我眼前似的。他个子不高,瘦瘦的,头发都白了,红红的鹰钩鼻上沾着鼻烟,还有一双罗圈腿。尽管如此,他还穿着芭蕾裤,好像要向我们夸耀这双腿的构造。当他最后一步结束,一个大跳收尾,摆出姿势,向我们伸出双手,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就像是每一个芭蕾舞演员完成最后步法一样。我父亲盯着他,故作沉默,表现出一副不知该怎么评论的踌躇姿态,故意让那个怀才不遇的舞蹈演员保持着那个姿势。可他是在单腿站立,必须竭尽全力才能保持平衡,没过多久就开始左摇右摆。最后,父亲神色严肃地瞥了我一眼,好像是在邀请我见证他的评判是多么不偏不倚,而此时舞蹈演员就只能向我投来充满怯懦和恳求的目光。
“不行,卡尔·费尧多罗维奇,你怎么整都不行!”父亲开口了,假装自己也不愿意说出这残酷的事实。卡尔·费尧多罗维奇的胸膛中迸出一声实打实的呻吟,但转瞬间他又振作起来,急切地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说自己刚才只是没有按照既定的章程跳舞罢了,请求我们再评判他一次。然后他又跑到另一个角落里,因为跳得实在用力,脑袋都撞在了天花板上。估计是疼了,但他仍旧像个英勇的斯巴达人,强忍住疼痛,停下后摆好姿势,挤出微笑,伸出双手,再要求我们决定他的命运。但是父亲不为所动,愁眉苦脸,依旧回答说:
“不行,卡尔·费尧多罗维奇,认命吧,你怎么整都不行。”
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打起滚来。父亲也跟着我一同哈哈大笑。而卡尔·费尧多罗维奇终于注意到了,我们只是在消遣他。他气得满脸通红,气得眼含热泪。虽说场面滑稽,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这个不幸的人心底的悲伤,他说:
“你这个没信义的傻瓜!”
然后他抓起帽子,从我们这儿冲了出去,还向全世界发誓说再也不会来了。但这种冲突没法长久。没过几天,他就又出现在我们这里了。他还是会和我父亲一块读起那出诗剧,还是会在动情处洒下泪水,还是会天真地要求我们评判他与公众、与命运之事。只是这次,我们选择了认真回应他的恳求,就像对待真正的朋友那般,没有嘲讽他。
有一回,妈妈使唤我去一家小商店买些东西,我小心翼翼地拿着一枚找零的小银币回到了家。上楼的时候,我遇到了正要出门的父亲。我朝着他笑了起来,因为我一看见他,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则俯下身,亲吻我,看到了我手心里的银币。我忘记说了,我对他的表情实在是太了解了,只需要一瞥我就能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他愁容不展,我就郁郁寡欢。对他而言,天下最愁苦的莫过于兜里一个子儿没有,一滴酒也买不到的时候。只是说,这样的事情已经频繁得几乎成为某种习惯。但那次,就是我在楼梯上同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发觉他闪烁又迷茫的眼神中藏着些特别的东西。一开始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我,然而等到他看到我手里的小银币时,他的脸忽地红了,随即泛起一阵惨白。他本想伸出手来,拿走我的钱,可马上又把手收了回去。显然,他内心深处斗争着。最后,他好像克制住了,唤我上去,自己则转身下楼,没走几步却又停下,回头对我说(他窘迫极了):“涅朵奇卡,听着,把这钱给我好不好呀?我会还给你的。好不好呀?你会把它给爸爸的吧?涅朵奇卡是个好孩子对不对呀?”
这一切我似乎早就预感到了。可几乎是瞬间,我就想到了一定会生气的妈妈,想到自己因父亲而产生的羞耻感,我犹豫了。他也注意到了我的犹豫,急急忙忙说:
“哎……不需要了,不需要了……”
“爸爸,别,别,拿着吧!我就说我弄丢了,我就说我让隔壁小孩子抢了。”
“好,好吧,好吧……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唇边颤抖着微笑边如是说着。钱到他手里了,他感觉到它,喜悦溢于言表,无法抑制:“好孩子!好孩子!你真是我的天使!让爸爸亲亲你的手!”
他抓住了我的手,想要亲吻,但我一把抽了回去。一种怜悯俘虏了我,耻辱折磨着我,恐惧压迫着我。没同他道别,我便离开了他,飞奔上楼。走进房间的时候,一种难以忍受且从未拥有过的感觉折磨着我,我的脸颊滚滚发烫,我的内心忐忑不安。但我仍旧可以勇敢,勇敢地对妈妈说些胡话,比如我把钱掉在雪地里了,找不到了。也许,迎接我的是至少一顿毒打。但一顿毒打都没有,妈妈只是沮丧,只是难过。我们实在是太穷了。她对着我大喊大叫,却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她不责备我了,只是说,早该料到我就是个又笨又粗心的姑娘,说我不够爱她,说我连她的钱财都看管不好。这比毒打还让我痛苦。但妈妈已经了解我了,她发现了我的敏感,甚至开始利用它。她变得更病态了,更容易生气了,她觉得只要她能表现出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指责我不够爱她,就能给我些震撼,就能让我更小心点。
黄昏的时候,一如往常,父亲该要回来的时候,我仍旧坐在门厅里等待他。只是这一次,我的心弦似乎被什么东西拨动着,我的良心也被这东西折磨着。我想不明白。然后,父亲回来了。他的到来让我高兴,好像看到了他这种感觉就会缓解似的。他稍有醉意,但看到我的第一眼,立马摆出了一副神神秘秘又窘迫不堪的样子。他把我带到角落里,时不时鬼鬼祟祟地瞥一眼房门,又从大衣中掏出些糖果,低声责备我,要我以后不要再背着妈妈拿钱了。他说这是不好的,这是可耻的,这是非常不好的。可他又说,只是现在我们不得不这么干,因为他缺钱,但他日后一定会还上这笔钱,到那时候我只需要和妈妈说,我又把这笔钱找到了就可以了。他强调说,现在从妈妈那里拿钱是可耻的,这种事情以后连想都不可以想。他会想办法给我再买糖果,只要我仍旧像以前一样听他的话。最后,他甚至补充说,我应该给妈妈更多怜惜,她既有病又可怜,还要一个人为我们一个家赚钱。我惊恐地听着,抖得厉害,泪水夺眶而出。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甚至都动不了了。最后,他命令我,不要哭,不要把这事儿告诉妈妈。说罢,他就走进了房间。
那天晚上,我一直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缠绕着。那是我第一次不敢正眼看我的父亲,也不敢亲近他。显然,他也在努力避开我的目光。妈妈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自言自语,就像往常一样,似乎已经失了神。只是说,那天她的症状要更明显一些,甚至还发作了什么病。我实在是太难受了,最后竟也发起烧来。
入夜了,我睡不着,病态的幻梦折磨着我。最后我受不住了,哭了。那呜咽和抽泣声唤醒了母亲。她叫着我的名字,问我怎么了。我回答不了她,只能哭得更厉害了。然后,她点燃一根蜡烛,走到我的身边,安慰着我。她觉得,我应该是被梦里的什么东西吓到了。
她说:“你个小傻瓜呀,哎呀,怎么长这么大了还会因为做梦哭呀……别哭啦!”
她吻了吻我,让我和她一起睡。
但是我不想,我不敢抱她,更不敢睡在她的身边。我在难以想象的痛苦中煎熬着。我真想坦白算了,把一切都告诉她。可转念一想,想起父亲的禁令,想起父亲,又只得作罢。
“涅朵奇卡,你这个小可怜,”她一边说着,一边让我躺在床上。我烧得发颤,她就把她那旧巴巴的披肩盖在我身上:“你啊,随我,一定也会病歪歪的。”
她看我的眼神是那么悲伤,那么令我难以忍受。我只能眯起眼睛,翻过身去。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是怎么睡着的,但依稀有些印象:那晚,我可怜的妈妈一直在我身边哄了我很久很久,为我的安眠祈祷了很久很久。我从未感觉到如此深刻的痛苦,心缩得生疼。
第二天早上,我感觉好多了,同父亲说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提起昨天的事情。因为我觉得这样会让他非常高兴。他立刻高兴起来,在这之前,他看我的时候都一直皱着眉头。现在他看到了我快乐的模样。不久后母亲出门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趁机高兴地俯下身亲我。他的快乐也感染了我,我兴奋得近乎狂热,又哭又笑。最后,他对我说,有些好东西想给我看,还说,我这么个聪明又善良的小姑娘,只要看到了它就会非常高兴。然后,他解开背心,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那钥匙拴着黑绳,一直挂在他的脖子上。然后,他神秘地看着我,仿佛想要从我的眼神中捕获到全部的快乐。依照他的想法,那种快乐必定是我能真真切切感受到的。他打开了箱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掏出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怪形状的黑色盒子。他捧着这个盒子,小心翼翼地捧着,整个人都变了样子。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庄重。最后,他用方才的钥匙打开了那个神秘的盒子,从中掏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一个造型奇怪的东西。他小心又虔诚地把那个物件捧在手心里,告诉我,这就是他的小提琴,他的乐器。接着,他开始用一种平静而庄重的声音对我说了很多话。我不能完全理解,只能模模糊糊地明白,他是一位艺术家,他有才华和天赋,在未来他会用这把小提琴演奏,我们俩都会因此而变得富有,过得幸福——巨大的幸福。泪水就这样涌出他的眼眶,流过他的面颊。我深受触动。最后,他吻了一下小提琴,也让我吻了一下。他看出来我想要好好地研究一下它,于是带着我去了妈妈的床边,把小提琴递到我手里。但我也能看出来,他生怕我把它摔坏了,怕得直打哆嗦。我双手拿着小提琴,碰了碰琴弦,它们发出了微弱的声响。
“这是音乐!”我看了一眼父亲。
“对!对!是音乐!”父亲重复着,欢乐地搓着双手,“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真是个好孩子!”
可即便他在夸奖我,即便他很兴奋,我还是能感觉到他仍旧在担心他的小提琴。我也害怕不已,连忙把琴又还给了他。小提琴则被原路放回到琴盒中,被锁上,被放进大箱子里。而父亲,一如既往地摸了摸我的头,对我许诺说,只要我之后仍旧像现在这么聪明、善良、听话,就给我看小提琴。就这样,小提琴驱散了我们共同的悲伤。只是到了晚上,父亲出门的时候,轻声对我说,要我记住他前一天曾对我说的话。
我就这样在我们苟且的那个犄角旮旯里长大了,渐渐地,我的爱——不对,我应该将之称为一种激情。因为,我不知道除了激情之外还有什么词可以表达我对父亲的情感,那种不可抗拒的,令我备受折磨的痛苦情感,甚至是一种病态的一点就着的情感。我的生活中只有一种乐趣,就是想着他,梦着他。我的人生也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去做任何能给他带来快乐的事情,哪怕是最微小的快乐。
我不知道自己在楼梯口等了他多少回,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回因此而冻得浑身打战、冻得面色发白,可我记得,我只是想早一秒知道他回来,只是想更快地看到他的眼睛。他只要稍微给我些爱抚,我就能高兴到近乎疯癫。与此同时,我又总是会有一种痛苦的感觉,我竟然对那个可怜的妈妈如此冷漠。当我看着她眼睛的时候,总会有那么几分钟,我会难过,我会同情,我会痛苦。他们俩势如水火,就像是永恒的敌人,我不可能保持中立,我必须在他们之间做出选择,必须站队。结果,我选了这个半疯的人。只因为他在我眼里是那么可怜,那么卑微。这种可怜和卑微从一开始就以不可理喻之势深深震撼了我的幻想。
可是谁又能来评判呢?
我之所以会依恋他,可能是因为他的奇怪,又或是因为他的面容不似我妈妈那样严肃和阴沉。他就是个疯子啊。他身上同时表现出某种扭捏的做作,某种孩子似的胡闹。更可能是因为,和妈妈比起来,我不怕他,甚至我不尊重他。从某种程度上讲,他能和我平起平坐。甚至,我能慢慢感觉到,优势是在我这一边的,我能让他慢慢屈服于我,我对他已经是不可或缺的了。
为此我骄傲,为此我开心。而且,正因为我明白了自己对他而言必不可少,我甚至会同他调情。诚然,我的这份依恋中有一点类似浪漫的什么东西在,但是这种浪漫注定不会持续太久——很快,我就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一场可怕的灾难夺走了他们的生活。时至今日,这场灾难仍旧痛苦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中。
事情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