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秦陵
江流在秦陵招待所的一间客房休息。虽然久已无人来访,但自动机器人还是打扫得非常干净,可见园子里每个细节都仍被精细照管。园子非常安静,江流已经许久未曾彻夜安眠,往往借助大量酒精入眠,这一夜竟睡得踏实,他心里着实觉得惊讶。
次日清晨下了一场雨,雨后天清云淡,西北的四月仍然春寒料峭,江流从热带飞过来,几乎没有外套,早上一开门,就被寒气逼回房间。跟着寒气一同进门的,还有一辆小餐车。小车到人膝盖的高度,是秦陵铜车马的造型,上面放着一只黑色漆盒。
江流打开黑色漆盒盖子,发现里面有几样面点和一碗汤面,还配了几块水果切块。虽是寻常式样,但搭配颇为精致。江流心中窃喜,知道云帆也是嘴硬心软的性子。
吃过早餐,他来到博物馆大厅,按墙上的一个青铜色小按钮。这是云帆昨天告诉他呼叫她办公室的按钮。
正在这时,江流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虽然声音还远,但听得出坚定有力,显然是男人的脚步。江流本能地回身,微微倾侧,这是下意识的防御的姿态。
他看见一个体形清瘦、个子很高的男人踏上博物馆台阶,男人带着金丝眼镜,黑衬衫,黑裤子,严肃而俊朗。两人见到对方,都是微微一愣,犹豫两三秒,又几乎同时说出:“你是?”
“我找云帆。”齐飞先开口。
“你找她什么事?”江流问。
“你是哪位?”齐飞反问,“也是来找她的吗?”
“我是……我是她代理人。你有什么事,不妨告诉我。”江流微微笑道。
齐飞蹙眉,上下打量江流,江流也迎着他的瞪视,始终保持着轻佻的笑意。两人眼睛里似乎在几秒之内就完成了三四场短兵相接。就在这时,两个人都听见鞋跟轻踏地板的声音,同时转过身。
“江流,”云帆走到他们跟前,站定说,“你若再胡说,我这里便不留你。”
江流轻轻一笑看着云帆说:“好,都依你,那我就不说是你代理人了。反正都一起住了,身份什么的不重要。”
云帆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查到你家飞机在机场的停靠位了。你若再敢随意乱讲,我待会儿就让机场的朋友帮我联络你家波叔。”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江流摆手道。
他清晰地看见,在刚才这几句之间,黑衣男子的表情阴晴圆缺变了几遍。江流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这个男子和云帆必然是事先认识的。如果是他猜测的那样,二人之间还有一些故事。他偷偷抬起手,用戒指上的微摄像头给齐飞拍了一张照片,转动戒指,让戒指助手给他查齐飞的背景。在刚刚他和云帆说话的几秒钟里,齐飞也做了一模一样的事情,只不过用了自己的眼镜。他两根手指拍了两下眼镜腿。齐飞以为江流没看到,但江流看得一清二楚。江流也知道,他的举动齐飞也能看到。
“你来做什么?”云帆问齐飞。
“我有事问你。”齐飞看了一眼江流,“不过需要单独问你。”
江流笑道:“巧了,帆帆,我也有话想跟你单独说。”
齐飞冷笑一声说:“没人教过你别人说话的时候随意插嘴是不礼貌的吗?”
江流依然微笑道:“没人教过你随意评价他人行为也是不礼貌的吗?”
云帆打断他们说:“你们两个,谁有话说,都跟我来办公室吧。”
云帆说完转身就走。江流抢先一步跟上云帆,但刚走两步,就感受到肩膀上一股沉重的力量,把他向下压,拖拽了他的脚步。江流本能地伸出左手格挡,齐飞的手从他的肩上撤去,换成小擒拿手的路数,试图控制他的左手。江流左手下滑,在和齐飞手腕接触的一瞬间,手画个弧,向下成掌,将齐飞擒拿的方向转向,朝齐飞肋部攻去。齐飞侧身躲开。经过这几步试探,两个人都对对方的近身功夫摸了底,知道自己遇到了厉害的对手。云帆回头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看到,只见到他俩跟在自己身后一左一右,相互之间警惕地看着。
到了办公室里,云帆给他俩每人泡了一小杯茶,两只棕色的茶杯,一碗水端平。
“你们谁先说?”云帆问。见两个人都不开口,她又加了句:“单独说是没有可能的,就在这里说,想说就说,不说就算了。”
江流瞥了一眼齐飞,齐飞也看着江流。
“我先说,”江流说,“昨晚我对超低频信号做了新的降噪和滤波处理,痕迹更加清晰,现在能完整看到外观轮廓了。我之前估计的时间基本是合理的。下一步就看你想怎么做了。”
云帆思索了一下:“你有办法主动联络吗?”
江流说:“不确定,得试试。如果你跟我去一个地方,我们可以现场调试。”
“去哪里?”
“你先别管,我只能告诉你,在那里可以尝试。”
“我考虑一下。”云帆咬咬嘴唇,“如果——”
齐飞却突然打断她:“没什么如果,我不允许。”
云帆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从齐飞到来的那一刻开始,云帆就有一种异常的严肃,从始至终眼睛没有一刻直视齐飞,但是在行走或者低头查看文件的时候,又似乎每时每刻都注意着齐飞的动向。当她侧面对着齐飞的时候,靠近齐飞的一侧,会异常僵硬,似乎旁边是一堵不可面对的墙。这种僵硬的气氛,江流即使再迟钝也能感知。但此时此刻,当齐飞说出这句话,云帆第一次讶异地看着他,像是空气中出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裂痕,背后是洪水般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在那一瞬间,似乎凝固,又似乎山雨欲来。
齐飞似乎觉察到失言,强烈的语气往回收了收,说:“我来,是要调查秦陵的信号收发问题,我有联盟的调查函,如果没有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允许离开这个园子。”
“什么信号收发?”江流问。
“据可靠信息源监测,”齐飞说得严肃而不动声色,“秦陵近期一直有超低频电磁信号的发射,而且强度不断增加。我们有理由怀疑这里有违规设备的对外沟通。”
“你这里也有超低频通信?”最惊讶的是江流。
“我不知道什么是超低频。”云帆说。
“不是你安置的仪器?”齐飞问。
“你看我懂仪器吗?”云帆说。
“我想也不是你。”齐飞点点头,“那就一定是某个有目的的组织利用了你的场地。”他说着有意无意瞥了一眼江流,“最近半年你是否长时间离开过这片园区?有什么人来过?有没有人找你获取过进入园区的方式?”
“你也不用查,”面对齐飞的质问,云帆却也不显得惊讶,“我不懂超低频,但是我知道你说的信号通信是怎么回事。仪器不是我安置的,但也不是什么组织。”
“那是怎么回事?”齐飞蹙眉。
云帆看看江流,又看了一眼齐飞,她的目光在两个人的眼睛里分别逗留了一瞬,极短的一瞬,但如刀锋犀利,似乎就是想看一下,谁在那一瞬间本能地躲闪。她在试探他们的可信程度。
“其实我知道你们各有目的,”云帆说,“我也不避讳地说,我这里确实有秘密,是你们想探听的秘密。你们各自是为了什么而来,我并不想深究。天下大乱,各为其主,这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是确实需要有人帮我。我今天可以带你们两个人去一个地方,到了那里,你们疑惑的问题,就能解开一大半。但是接下来,我能信任谁,与谁合作,就看你们两个人谁能真正帮我的忙。”
她说着,站起身来,走到茶桌对面的墙边,伸出手轻柔地一抹。江流这才发现,前两天他进来时以为是真实书画的装饰墙面,原来是虚拟显示。无论是虚拟屏显示的细腻程度,还是书画影像的立体感,都做到了非常逼真的程度,显然是精心调试过,不让任何来访者发现这堵墙的秘密。
现在,虚拟显示的书画消失了,露出了墙面上一圈细缝,中间有一道笔直的裂痕。云帆站到墙面前,面孔识别的光纹亮起来,接着,细缝之内的墙向后退去,又沿中央的裂痕分开,向两侧收进去,露出背后一道幽深的通路。
“这里通向……”江流似乎猜到了什么。
“秦陵。”云帆说的时候,已经开始向前走了,因此声音飘忽,回音悠远。云帆的背影走入幽深的隧道,淡青色的裙子袅袅婷婷,宛若发出淡淡的荧光。
齐飞和江流跟着云帆。江流的好奇心在前行的过程中不断强化。他看着前方幽暗深邃的墓穴坑道,心中高速运转,猜测前方可能遇到的奇观盛景。江流早就听说过秦陵的神秘盛大,但从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进入秦陵。当江流走下黑黝黝的通道的时候,心里莫名紧张,他期待中的画面是一道挡住去路的土坯门,门后有复杂的箭弩和刀剑。
可是当他穿过今人开掘的土坯拱廊,终于钻进了黄土墓道,却失望地发现,这里完全没有任何奇观盛景,也没有箭弩刀剑。隧道很长,很黑暗,手电照亮的地方,偶尔呈现出门和守门陶俑,姿态栩栩如生。如果没有见过兵马俑,此时骤然见到如此逼真的雕塑,可能会觉得惊叹,但此时已有心理预期,因此视线并不停留在这些塑像上,只盯着黑暗处尚未出现的想象中的“猛兽”。
他们似乎一直在下降。土坡路不算陡,但仍然能感觉到缓缓下行。下行了几百米之后,向左转向,继续下行。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黑暗里延伸。江流不由得佩服起身前这个身影坚定的姑娘。她引领他们在黑暗里穿行,步履无阻滞,也没有寻常姑娘显露出的惊慌,看上去瘦弱纤细,但实际上有着令人惊异的强大的内心力量。他能想象,在他和齐飞没来的日子里,她也曾经一个人在这黑暗里穿行。他很讶异这种坚强从何而来。
与此同时,他也随时能感受到身边行走的这个黑衣男人,齐飞。齐飞的步履几乎无声,又稳又迅捷,看得出来是有过多年的专业训练。他从刚才短暂的交手看不出齐飞身手的路数,或许是散打,也或许是某种革新的军事格斗术,总而言之是招式简短直接、硬碰硬的风格。齐飞此时几乎和江流并肩而行。隧道本来就不宽,两个高大的男人并肩就更显局促,但两个人几乎无一丝一毫身体碰撞。有时候江流故意试探,向齐飞一侧歪一下,但每次齐飞都精准地本能避过。江流于是知道,这个人的警觉和素养是职业性的。没有常年的工作习惯,不会有这种身体肌肉上的本能反应。
江流能察觉到齐飞和云帆之间的结界。前一日的云帆,虽然嘴上拒人千里,但是表情上还是柔软的,时不时还有几句带着俏皮微笑的小调侃。但是今天的她,完全变成了石菩萨,除了冷静和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可用来形容的词语。江流知道,这种冰冻的裂痕比暧昧情愫更复杂。
“到了。”云帆停下来,在墙壁上用手摸索,推开一道不容易察觉的暗门。
“这里是?”江流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要坐一小段升降机,你们小心一点。”云帆率先踏进去,点亮了一盏昏黄孤灯,让人看清楚暗门里的小空间,是一架简易的升降电梯,“这段坑道是我祖父带人修的,不是秦朝遗存,你们不用露出这种表情。”
江流和齐飞这才恍过神,跟着踏进去。小升降机空间非常小,三个人几乎紧贴在一起,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这种尴尬,于是分别把头转开,各自瞪视一面墙。
升降机缓慢下降,漫长的几秒之后停下来。三个人走出来,面前是一道更深邃幽暗的坑道,目力可及处有点点红光在黑暗中闪烁,红光刺目,如巨兽眼眸,令人毛骨悚然。
“就是这儿。”云帆指指红光,边说边蹲下去,用随身带的一只小刷子,轻轻刷开土坯墙底一片黄土。
江流能看出,这个地方的表层浮土经常被刷开,以至于和周边有截然鲜明的分界。随着云帆清扫的面积越来越大,以及拨开的土灰越来越多,红色发光点越发清晰,周围有一些银灰色闪光之处,在黑暗之中也越来越明显。江流的心开始跳动,他开始意识到眼前所见的事物有何不同寻常。
跳动的信号来自内层土坯墙,不是任何现代安装的仪器,而是来自黄土本身。又或者说,黄土内部有不为人知的仪器。
“这是什么?”江流问。
“信号探测器。”云帆说,“我父亲分析,可能是中微子探测器。是秦陵原始的。”
“什么?”江流瞪大了眼睛。
中微子探测器是人类上个世纪才开始研发的探测器,一般是设置在山里,由巨大的水坑接收。这还是20世纪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重大发明,是很现代的科学成就。整个21世纪才有四个国家建了中微子探测器,探测有有效信号的只有日本神冈、中国锦屏山和美国落基山三处观测站。可是云帆说,两千多年前建成的秦陵地下竟然有中微子探测器,什么原理?
“这里怎么会有中微子探测器?”江流蹲下仔细查看发光的土坯墙,忍不住问,“它的原理是什么?”
“我也不算太清楚,”云帆站着,静静看着那闪烁的红光,“我只知道,在秦陵地宫里,有某种能接收中微子的装置,中微子被捕捉之后,发生粒子反应,会向周围辐射出某射线,这个装置实际上就是接收这种次级射线的。从内层地宫到这个探测器之间,应该是有导管,把内层探测器接收的信号导向这些外层探测器。但是它埋在厚土中,我也没有挖掘。”
“难道这就是为什么秦陵地宫里有液体?”齐飞插话道,“如果说是为了捕捉中微子,倒是说得过去。但为什么是水银?”
江流也疑惑道:“确实不太明了。其他中微子探测装置用的都是纯水的切伦科夫辐射。好像真的没有人试过水银。”
“但我记得,美国橡树岭确实很早就用水银做过中微子相关实验。”齐飞仔细回忆道,“好像是用到了汞的重核不稳定性。具体实验过程我记不清了。”
“我也听说过,晚上回去查一下。”江流说。
“我也去资料库里找找。”齐飞很自然地接话道。
齐飞说完这句,突然顿住了。江流也停了两三秒没说话。两个人都意识到刚才的讨论,太像是同学同事之间的默契对话,而这是他们俩并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两个人又僵住了。这时齐飞才想起追问云帆个中蹊跷。
“为什么在秦陵里会有中微子探测器?”
云帆轻声说:“这是它们离开时留下的痕迹,为了让秦陵的后人知道,它们何时再来。当信号变强的时候,就是它们再度到达地球的时候。”
齐飞的脸色微微变了一瞬:“它们是……?”
“外星人。”云帆说得很平静,“我推测……这应该是跟它们的飞船联络的信号。”
“那么,最近秦陵的超低频电磁波信号,”齐飞说,“也是这装置发射的?”
“我只能这么想。”云帆说。
“等一下,”江流突然想到其中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是中微子探测器?我们只看到红色光点闪动,但如果你不说,谁也不知道是中微子探测器。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我搞不懂这背后的技术原理,”云帆说,“我只是从很小的时候,就看见过这里的光点闪烁。那个时候它比现在微弱很多。”
江流追问:“那你父亲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我祖父告诉他的。”
“那你祖父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祖父曾有一段奇遇。说了你也不会信的,还是不说为好。”云帆轻轻摇头道。
“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不会信?”江流坚持道,“你说来听听。”
“她不想说。”齐飞突然插嘴道,“你没有耳朵吗?云帆她不想说。”
“她是怕我不信,”江流不甘示弱,“但我会信的。云帆你告诉我。”
云帆看着前方黑暗的隧道,声音很轻:“我还记得,我爸爸第一次带我来这个地方看,我才十岁。那个时候我很喜欢读书,也看了不少历史故事,我爸爸就误以为,我会喜欢了解这些古老遗迹的事情。但他错了,我第一次来就吓呆了,这里太黑了,他扒开尘土让我看见微弱的红光,我也完全不想看,我感觉就是怪兽蹲在黑暗中等着吞噬我。我大叫起来,当场就跑了出去,后来再也不想跟我爸爸重新回来。一直到八年之后,我十八岁高考之前,才又来了一次,当时我正在跟我爸闹别扭。我们俩僵着冷战,我好几天没有理他,于是他连拖带拽把我又拉到这个地方,让我看这些闪烁的红光。那个时候我明显看出红光信号加强了。小时候的红光像是幽灵一样飘浮,但我十八岁那年看到时,已经像心跳一样显著了。但即便是这样,那个时候的我,还是拒绝相信我爸爸的话。”
她说到这里转过头来:“那个情境我永远都忘不了。我不想再经历一遍了。所以我今天就只给你们看这些,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谁都不勉强。”
说着,她重新打开升降机的暗门,走了进去。“我要上去了。”她说。
在向上走的坡道上,江流率先打破了沉默。
“如果说这里有中微子探测器,那倒是确实能解释为什么秦陵要建得这么庞大。”江流边走边说,“中微子只参与弱相互作用,反应截面小,因此需要在很深的地下才能探测。跟冷暗物质探测是一样的。”
“是的,”云帆点点头,“我小的时候就知道,秦陵是一座高山,方圆几十里最宏大的高山。当我上小学时听说秦陵完全是人为堆出来的,纯粹是秦始皇在墓穴上方堆出的高山,说真的,我真是吃了一惊,我想象不出来这么一座大山是怎么在短短几年时间里造出来的,也完全不懂为什么秦始皇要堆这么一座土山。如果说要布置中微子探测器,那是能解释得通的。”
“不过中国古代墓葬都讲究堆土吧?尤其是帝王。也不奇怪。”齐飞说。
“但骊山跟其他陵寝都不一样。”云帆接着说,“很多事如果没有借助外力确实很难说明。例如当初到底是多少人才把骊山和地宫建造起来?据考证,秦陵可能是在李斯主政的五年多时间里就建成了,即便满打满算也就用了不到十年,就把这么一座庞大的奇迹工程做出来了,这是怎么做到的?兵马俑和铜车马都是外围陪葬,精品程度远不如地宫内部的陪葬品,就已经惊世骇俗了,这么大而复杂的工程,短短几年完成,怎么做到的?”
“也可能是举全国之力建成的啊。”齐飞质疑道,“后世都说秦始皇劳民伤财。”
“不是那么简单的。”云帆摇摇头,“秦陵的建造不是堆农民人力就能堆出来的。例如,在一个比兵马俑一号坑还要大的陪葬坑,到21世纪60年代共出土了一万多套石质铠甲,每一套铠甲都是由石片连缀而成,每片石片大约只有三四毫米厚,非常精致,是由完整石块切削打磨,再穿孔,以青铜丝连缀。考古学家做了尝试,以现代电动工具尝试,一个人一天只能做6片石片,而一套铠甲就有600多片石片。那你想想,用古代的手工打造要多少天?”
“确实有点夸张,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江流想了想说,“这件事要是想弄清楚,还是可以去研究的。”
“老师讲,”云帆继续,“书上讲秦陵由72万人工作完成是可信的。但这其实很有问题。这需要的是有技术的人力,不是一般农民就能做的。能找得到这么多有技术的人吗?何况,据记载,当时全国总共1500~2000万人,男性占一半也就约800万人,老人和小孩除去,全国青壮劳动力最多500万,如果盖秦陵就用了72万,那时候给他们运送补给的人要四五倍,也就是说全国青壮年绝大多数都在为秦陵付出。可是从刘邦的成长经历看,他和身边人全都没参与过修建或补给,因此这个概率是很小的。”
“这么算起来是有道理,”江流说,“但若归因于外星人,还是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三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洞的坑道里回响,不知为什么,回程的路感觉更空旷,可能是紧张感消失了,让江流感受到周围的森严与空洞。江流回想这个上午看到的景象和云帆的话,还是觉得有一点震动。外星人两千多年前就来过?它们为什么来地球?在地球上做了什么?如果外星人造访过秦国,为什么从来没有人知道?所有的这些疑问都瞬间涌上江流的心头,但他什么都没有问。他不想让云帆感觉到他的怀疑。
“这样吧,”云帆忽然说,“我知道你们心里都还有疑问,我再带你们看点东西。”
此时他们已经快走到尽头,到了第一次转向的拐角。当时曾路过两道土门,但没停留,此时云帆到一道门前,用力推了一下,门向后退了几厘米,露出侧面墙上两道纵横的凹槽,凹槽里有木质和石质长短不同的小杆,云帆熟练地上下推动,到某一个构型时突然一声咔响,接下来石门下方开始出现滚动的滑轨,石门向后退去。
云帆从打开的石门向内部走去,不知为什么,这个通道比刚才地下的通道更有一丝危险的气息。江流和齐飞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就在这时,不知道什么东西从黑暗的通道内部扑了上来,速度极快,向云帆袭来。
江流本能地揽住云帆,向地面扑倒,侧身支住地面,用手格挡,将云帆整个人护在他的身下。而齐飞在电光石火的一瞬,已经抬手击落了扑过来的事物。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支可伸缩的金属棒,拿在手里只像是便携式望远镜,却在出手一瞬间变成长棍,将扑飞的邪物击落到地上。落地的事物还在动,齐飞还想再击打一番。
“等等,不要!”云帆趴在地上,朝齐飞喊道。
齐飞举棒,小心翼翼地罩住地上扑腾的事物,问云帆:“这是什么?”
云帆点亮手里的灯,轻声说:“铜凤凰。”
“铜凤凰?”江流和齐飞同时惊讶道。
“是。”云帆说,“两千多年前的事物了。”
“两千多年!秦朝遗物?”江流讶异,“那怎么还能活动?”
云帆坐起身来,理了理头发,解释道:“是以机关发条为动力,以墓道门开为触发,制造精巧,经岁月而不坏。里面还有很多只。”她轻轻捧起地上咯棱咯棱扑腾的被击落的铜凤凰,小心翼翼地修复,“它没有攻击性。它只是受触发之后对人扑击,但并不会伤人。若能将人扑倒,它就会从打开的墓道口飞出去,飞向它所设定的通风报信之所在。无论是它的动力,还是通信结构,都非常精巧。”
“你早就熟悉它了?”齐飞问。
“是,”云帆把手里的铜凤凰放下,“我们还是把它留在这里吧,见光之后,它很容易锈蚀,你们若想看,我带你们去看一只已经放入展厅的。”
他们站起身,都拍干净身上的黄土。“刚才……不好意思。”江流道。
“没事,”云帆说,“谢谢你们。”
云帆从衣袋里拿出纸巾给他们擦手。这是这一天第一次出现冰裂开的缝隙。
三个人走上来,云帆带他们穿过另一道出口,出来之后是一道细长的走廊,穿过走廊,进了一个极为宏阔的大厅,中间有一圈天井,透入天光,大厅正中央有一座秦陵铜车马雕塑,放在模拟的高山台上,十分威武壮阔。大厅中央书写着一排行书“秦始皇陵铜车马博物馆”,原来他们是从侧门进入了秦陵博物馆主展厅。
云帆带他们从大厅右转,正面最醒目的位置上,摆放着铜车马的原件。江流还算是一个关注中国历史的人,也在各种网络报道中见过铜车马的照片,甚至见过网上的全息3D复原图,但是见到实物,还是觉得有一点震撼。因为它太写实了,太逼真了,甚至像是把真人和真马浇铸上青铜,当场凝聚成展品。
“这两套铜车马,是中国古代金属加工史上的奇迹。”云帆说,“两套车马总共用了6000多个零件,每个零件都精工细作,标准化程度相当高,几乎赶上两千多年后工业流水线的标准化水平。这是如何做到的不得而知。此外马脖子上的项圈用了42根金管和42根银管连接而成,连接方式至今都不清楚。还有最奇特的,你看这里。”
云帆说着让江流转到铜车马侧面,一个最容易观察车马篷盖的角度,说:“你看这篷盖,如此大的车盖,最厚的地方只有4毫米,最薄的地方连1毫米都不到,毫无锻打、焊接的痕迹,显然是一次铸造而成,这是怎么做到的?当代学者苦心研究了半个世纪都没研究出来,按理说,这样一次超薄铸造或者整体锻打,要用高压水冲击锻打,是当代机械加工生产线才能完成的结果。为什么两千多年前的秦手工作坊就能做到,是很令人费解的。”
“确实很精细。”江流一边看,一边感叹道。
“还有独特之处,”云帆指着铜马的脚说,“现在已经发现这两套铜车马是用失蜡法铸就而成,而考古界都知道,中国自古青铜器大多是用陶范铸造法,虽然在春秋时期有一些失蜡法碎片作品,但和这两套铜车马手法很不一样,马腿里的芯骨和多处补缀铜片都是证据。然而失蜡法究竟从何而来,为何唯一的完整作品就有如此顶峰的水平,又是一个难解之谜。”
“或许,”齐飞说,“当时有比较多的国际交流呢?至少我听说,古代中东地区的铸铜,也是很发达的。有人就说中国的冶金技术来自中东。”
“国际交流自古就有,但是没有明文记载。因为通常的技术流传是逐步的,过程是漫长的,沿途应该都有相关遗迹和产物,作品达到成熟程度也是有过程的。但是铜车马不是,像这样成熟的失蜡法作品是孤证孤例,中国在先秦没有相同技法,一出现直接就是顶峰的水平。而且,这还不是最关键的,你来看这边的剑,”云帆示意他向另一个展厅走过去,“这才是怎么都无法解释的。”
江流跟着云帆,仔仔细细观察她示意他看的剑刃。它们确实很锋利,看上去完好无损,而剑身上的色泽与花纹,也历经时间磨砺而毫无残损,令人十分诧异。
“现代成分检验发现,这些剑刃之所以锋利如初,是因为表面镀了一层10微米的铬盐氧化物,起到了很好的防锈作用。”云帆做出一个轻抚剑刃的动作,但是手指并未碰到剑刃,“可是这种氧化物的生成,是西方国家上世纪30年代才有的专利技术,要借助现代化学,用很复杂的高科技设备才能制备完成。建秦始皇陵的人为什么能在两千多年前就掌握这项技术?”
“所以,你认为这些技术也是来自外星人?”江流问。
“我不敢确定。我只是说,”云帆说,“即使你不相信我家的故事,也可以看这些佐证。”
云帆又向前走,进入下一个展厅,展厅中央是一个梯形高台,在高台顶端,比人的身高略高的地方,停留着一只半人大小的铜凤凰。江流和齐飞都倒吸一口凉气。它太精细了,比三星堆考古遗址所发掘的青铜神树上的雕刻细致数倍,身上有长长短短的铜质羽毛,每一片羽毛的形制都不同,边缘还有卷曲的韵致。凤凰的姿态娴雅生动,翅膀微微抬起,颈项上扬,宛若欲飞未飞那一刻被人凝固。关节连接处的零件也极细致,有的地方甚至看不清零件。它不像是铸造的,反而像是3D打印的结果。
“这就是……刚才遭遇的铜凤凰?”江流问。
“是。”云帆带他们来到斜侧45度的位置,能更清楚看到铜凤凰侧面脖颈下的机关,“这是2032年我祖父带团队开通第一条地下通路的时候,从里面飞出来的。跟刚才我们的遭遇很像。其实楚汉之争时有人开掘秦陵,就遇到过从里面飞出来的飞鸟。后世都把这个当作奇谈,没有人相信。但这一次是真的遇见了。当时的录像还在,如果你感兴趣,待会儿我带你看。它差一点就飞走了,所幸我祖父反应快,用一小台无人机去追,把它撞下来了。”
齐飞问:“它要飞去哪儿?”
云帆摇摇头:“谁也不知道了。从它落下来那天,它就不动了。看上去,它可能是要去什么地方传递信息,因为它能飞出来,就意味着有人打开了第一层墓道,它可能是设定了启动程序,要把这个信息传递到什么地方。但是谁也不清楚了。后来我们用X射线检测仪和量子光栅做了分析,发现它的合金类型很特别,当时中国大地上出土的器物都没有与它相同的,而它的体内有一整套微小齿轮和链条组成的传动装置,虽然动力系统只是复杂的发条系统,但整个机械结构都达到了难以置信的精细程度。”
江流又仔细凝视了一会儿,叹道:“确实难以置信。”
云帆也仰着头,看着凤凰,也似乎看着天空中看不见的远方,轻轻说:“这些就是我从小时候就知道的故事,这些车马、凤凰,也是我从小时候就见过的器物。我知道它们精巧,我知道凭当时的科技水平很难解释这些工艺,但我心里还是不太相信外星人和秦始皇的故事。你知道,这个故事太离奇了,仅仅靠一些精巧的事物,是不足以让我相信的。”
“嗯。”江流点点头。云帆也说出了他心底的感受。
“所以,我留下了自己的遗憾。”云帆站在铜凤凰下方,安静而笃定,也像一只栖居枝头的凤凰,“这一次,我不希望再留遗憾了。我想做的事情,势在必得。”
那一刻,齐飞和江流都有一丝震惊。云帆的坚定意志竟有一点燃烧的味道,像点燃的冰。
晚饭后,云帆回到办公室工作,齐飞约江流到博物馆外说话,江流答应了。
夜晚月朗星稀,江流走在前面,双手插在裤兜里,仰头赏月,像是在最悠闲浪漫的夜里陪女朋友散步的大学生,脸上也带着微微的笑意。有两三分钟,两个人一言不发向前散步,如果有人从远方观察,会以为两个人是亲密的至交。
“齐所长,”江流主动开口道,“你约我出来,有何贵干啊?”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问题。”齐飞冷笑一声,“江巨子,你身为世界最大的情报网之主,又是豪富之家的二公子,却不远万里来到我们这个乡下小地方,有何贵干啊?”
“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为云帆而来的。”江流说着,有意无意瞥了一眼齐飞的反应,“她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的女孩,生活里是很少见的,非常引人喜欢,齐所长应该同意吧?我是一见到,就不愿意错过了。”
齐飞的脸色冰冷:“江巨子一向风流潇洒,又名校毕业,身边从不缺少聪明漂亮的女孩吧?”
“不不不,”江流笑道,“与人交往,最重要的是缘分。我和其他女孩的缘分都浅,只和云帆的缘分深厚。……怎么,齐所长难道对此有意见?”
“我对你的风流韵事没意见,”齐飞面色冷硬地挥了挥手,“但我对你的黑客行为有很大意见。你现在必须跟我到所里,接受调查。”
随着齐飞的手势,从秦陵园区门口和园内灌木丛后,突然蹿出二三十个身着紧身黑衣、身手矫健的蒙面客,每个人都甩出长长的丝线,丝线一端是有AI识别能力的球形定位器,一旦识别目标,会有超强黏性终端附着在对方身上,如附骨之疽难以摆脱。另一端牢牢掌握在驱动者手里,中间的丝线是纳米加强的人造蛛丝,若没有特殊的工具则剪不断、理还乱,超高强度,越想摆脱越深陷其中。由于人力成本高昂,这样的蛛丝阵很少使用,而一旦动用,没有任何人能从中逃脱。
“我太荣幸了,”江流被蛛丝阵裹挟之后,“扑哧”一声笑道,“竟然动用蛛丝网络,说明我是个大人物了。真没想到我这样无足挂齿的浪荡废物竟然能有这样的待遇,真是承蒙齐所长看得起了。其实,齐所长你真是见外了,我早就仰慕你的英姿了,今晚本来就想跟你一起赏月吟诗的。这美好的月色,就应该和有才华的朋友一起欣赏。你如果说请我去所里座谈,我自然是求之不得,自己就会去,哪里用得着这样大的阵仗呢?”
齐飞冷冷瞪视江流,想要从他没有一句真话的嬉笑面孔下面,看透他真实的目的。这样的凝视只持续了两三秒,齐飞就转开脸,向部下挥挥手:“带走。拘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