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战
江流在拘押室里等待的时候,悠悠闲闲地唱着歌。他一进入房间就看清楚顶部环绕一圈的摄像头灯带,于是在唱歌的时候,会故意对着摄像头眨眼、摆造型,让看监控的小哥忍不住发笑。齐飞暗自生气,又没法阻止。
齐飞在等将军的回复。对于这样的要犯落网,按照惯例,将军要亲自部署审讯的策略和流程。但是今晚的报告打上去之后,始终没有消息。
约莫等了一个小时,依然没有将军的回复。齐飞有点焦躁,他说不清这种焦躁的来源,在他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过执行任务中有情绪的时候了。他尝试用打桥牌时用的聚焦方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还是能觉察心底的不安。他催促手下再问一下将军办公室,得到的回复是,将军今夜在太平洋总部开会,一直没有散会,无法联络,不清楚什么时候结束。
齐飞站起身,走进江流的拘押室。
他不想再等了。
“你是怎么认识云帆的?”齐飞侧身坐在江流面前的桌子上,居高临下地问。
“很简单啊,她来参加学术会议,找我咨询脉冲星问题。”江流摊开手微微笑道,“你又是怎么认识云帆的?”
“江巨子,我希望你能认得清形势,”齐飞说,“现在是我在审问你,轮不着你来问我。我和云帆是故交,无须你操心过问。”
“既然是故交,那为什么简单的友好寒暄都没有?你们是不是有仇?”
“我只和你有仇。”齐飞冷冷地答道。
“齐所长,”江流身靠椅背,双手环抱后脑勺,笑道,“别这么剑拔弩张嘛,有话好好说。如果你想问我什么,咱俩坐下来,喝杯小酒,我保证什么都告诉你。你这么气势汹汹的,我被吓傻了,可能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好啊,那咱俩好好聊聊天。”齐飞动也没动,丝毫没有把酒言欢的意愿,“我且问你,‘天赏’是你创立的吧?”
“是。”江流毫不隐讳。
“为什么叫‘天赏’?”
“《墨子》有云,”江流悠悠念道,“‘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我们只做善良之事,兼相爱、交相利,顺天意,必得天赏。”
“好一个只做善良之事,”齐飞借着自己身体高位,俯身下去,“全球最大的黑客组织,专做倒卖情报的事情,为利益到处泄露机密搞破坏。这就是你所谓的只做善良之事?”
“齐所长,不要污蔑啊。”江流轻笑了一声说,“全球最大的黑客组织可不是我们,我们也不做那些搞破坏的事情。天赏只以善心处世,劳苦小民讨生活而已,可没那么大本事破坏全世界。是我做的事我不否认,不归我的功和过,我可不会应承。”
齐飞俯身,却微微扬着下巴,眼神低垂,有轻蔑对手的气势感,而又不失分寸,显见是非常有经验的审讯者。“是吗?那我倒想好好了解一下,天赏都做哪些善事。”
“没问题,”江流仰头笑道,表情依然放松,位置不占优,气势却丝毫不输,“我很愿意给齐所长汇报。我们天赏虽然不如齐所长的‘云思’那么有智慧,但为善之心却一点不少。齐所长你说是吧?”
齐飞瞳孔微微收缩。“云思”是军方的机密项目,是用超级AI算力,汇集所有数据信息,计算出最佳掌控布局方案,再协调控制全局的顶层设计项目。最初只是用来做军事部署,但很快超出了这一范畴,从大范围能源调配、生产力计算、物资物流、交通运输、人员部署,再到实时情报咨询和监测数据的汇总与计算,项目涵盖的范围越来越大,算力越来越强,控制性越来越高,软硬件结合程度越来越深。整个项目的萌芽从21世纪20年代就开始了,经过几十年不断摸索提升,到了齐飞手上,又有大幅度跨越式进展。很少有人知道这个项目现在是齐飞掌管。就连项目的名称,几十年前叫“云网”,后来改为“云脑”“云智”,最近才更名为“云思”。江流不仅知道项目最新的名字“云思”,还知道齐飞是项目的新掌门人,那是情报相当发达,已经渗透进太平洋联盟内部核心的程度。
齐飞越想越觉得心惊,语气也不由得变严厉了:“江流,我现在问你的问题,你最好都如实回答,否则我不确定接下来会不会有更严厉的审讯。”
“乐意奉陪。”江流也严肃起来。
齐飞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下来,和江流面对面:“我问你,天赏是不是用了区块链技术?”
“是。”
“天赏里面,是不是有人销售情报?”
“是。”
“谁买,谁卖?”
“匿名者买,匿名者卖。”
“你知不知道很多军事情报是不能买卖的?”
“我不知道。”江流说,“我并不控制任何信息,谁买,谁卖,都是自愿的。”
“那你如何筛选情报的真实性?”齐飞问。
“我不筛选。谁的情报真实性高,得到买家认可,下一次系统赋予的权重就高,情报卖家收入就高。情报者提供的信息越真实,自己收入越高。是他们自己控制。”
“那如果有人不为了收入,故意提供假情报呢?”
“那就假呗,又怎么样呢?”江流耸耸肩,“人世间的事情,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又能说得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有的时候,假作真时真亦假。”
“你少给我打机锋。”齐飞有一丝愠怒,“到底是哪些人在天赏买情报,你总可以知道吧?谁是你们的金主?”
“谁都可以,你也可以试试。”江流也向前俯身,“只不过,齐所长要想好,天赏没别的规矩,只有一条,是不可泄露情报源,如果哪个买家把卖家挖出来卖掉,就是与赏人为敌,所有赏人都会汇集一切情报将其除之而后快。齐所长如果就是以探听赏人秘密为目的,那么就要做好这辈子被全世界赏人追杀的准备。我们天赏,主动作恶的事情从来不做,但是欺负到赏人头上的事情,也决不会忍。”
“好一个从不主动作恶,”齐飞冷笑道,“为一己私利,破坏联盟计划,也算是善?”
江流冷冷地瞪视齐飞:“我们从未破坏任何计划。你们的重大战略、战术奇袭,赏人们一次也没有挡路。”
“太平洋联盟核心技术线最近的几次黑客入侵,你敢说跟你们没关系?”
“我们买卖线索,但从不组织黑客行动。”
“上一次马六甲行动,我们的军舰行动路线被提前泄露,遭遇拦截,抓住的人供出了天赏。这你又怎么说呢?”
“首先,所有的情报交易,都不是我安排的。”江流说,“有人拿到了消息想要卖,只要有人买,就会有传播。至于结果,我们一没有对你们的军舰动手脚,二没有把消息卖给你们的敌人,你们遭遇拦截怪得到天赏吗?我们只是给夹缝里活着的小人物传个话,让他们小心,别沦为炮灰。你想知道都是什么人想买情报,那我就告诉你。你别把事情都想得那么复杂。买情报的都是普通人,我们就是告诉他们提前躲到地下室,让苦苦经营的小商人提前把货物藏起来,让海外求学的学生能计划一条安全回家的路。你们计划伟大的军事行动的时候,想过这些人没有?他们为了自己和货物的安全,出点钱买情报又碍着谁了?你们不提前预警,还不允许平民自救吗?”
齐飞沉默了三秒,眯起眼睛,审视着江流:“江公子,你说得真像是圣人啊,普度众生,慈悲为怀。那我问你,你在这里面究竟获得了什么?我不信你做这么多事情,就是为了做个随随便便的商城。”
江流缓缓站起身来:“随便你,齐所长。今天云帆有一句话说得好,你信,或者不信,都随你便,绝不勉强。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本来就是没法证明的,自由心证,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说着,江流向门口走去。“你要去哪儿?”齐飞站起来追他。
“还能去哪儿?回去睡觉。”江流说。
“你站住。”齐飞伸手拦江流。
江流向右转身,左肩陡然下沉,堪堪躲过齐飞的阻拦。他弯腰从齐飞手臂下方穿过,用左手抵挡齐飞在身后使出的擒拿手,右手向前伸,快速弹动,按下门把手上面的密码。齐飞已经抓住江流的左臂,但江流右手输入正确密码之后,已然将门打开。他率先伸出一只脚顶门,接着身体向前,也用右肩挡住门板,大半个身子已经快要从房间探出去。齐飞手上加力,要把江流拉回房间里,江流右手抓住门把手,左手和齐飞缠斗。他开始使用太极,用柔力卸去齐飞悍勇的擒拿。两个人短短一两分钟已经过了十几招。最后,江流的左手腕文身突然发出蓝光,齐飞感觉相碰的手掌一麻,呆了一瞬,就在这几十分之一秒的犹豫间,江流摆脱齐飞格挡,一个箭步从房间里蹿出去。
齐飞去追,江流的快速奔跑能力超越了他的预期,显然是鞋子上有助力系统,有可能是喷气助力,也有可能是电磁辐射或者弹性材料助力,总而言之,江流在几秒之内一纵一跃,已经到了拘押楼的走廊尽头。齐飞迅速挥动手中的金属棒——齐飞叫它指挥棒,这是一个以手势为识别信号的传输装置,也是他和他的AI乾坤之间,最直接的沟通方式——让楼门锁闭,齐飞确信只要乾坤把这一道楼门锁了,任谁有什么样的助力设备,都不可能破门而出。这道门也不是密码控制,即便江流再有内应线人泄露密码,也不可能控制这道门。
齐飞的动作相当迅速,在江流到达门口之前,听见了他熟悉的乾坤应答的声音,这种情况下,他百分百确定江流插翅难飞,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江流在楼门口轻轻松松推开门,夺路而去。齐飞惊呆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但齐飞没有时间多想,他快步奔跑追了上去。他本来就身高腿长,又接受了多年军队里的身体和行动特训,无论在任何速度测试中都是一流的,此时的追缉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到了楼门口,他就跳上自己的飞行摩托向前追赶。
齐飞身后,他的几名助手也跟了上来。“齐所长,我们马上集结队伍。”助手喊道。
“不用。”齐飞说话的时候,人已经冲到了前方,“我自己会一会他。”
齐飞让小摩托加速,16只螺旋桨开到全马力,这种飞行摩托本来不是给追击敌人设计的,而只是为了在地形不好的区域完成跟踪追查,因此从动力和速度上来说不是最快的,若太快速螺旋桨平衡就容易不稳。但即便如此,以飞行摩托追击一个徒步奔跑的人,也应该是三两步就能追上的。可摩托全力加速十几米,距离前方的江流仍然有几个身位。
此时在空旷的夜里,齐飞看得很清楚,江流脚下的鞋子底部,亮起一圈蓝色光晕,显然是有电磁动力,但动力模式因离得太远还无法判断。鞋子不是螺旋桨模式,而只是有弹跳助力和地面效应所产生的升力。从背后看起来,江流一纵一跃,动作翩翩潇洒,速度奇快,如同奔逃的九色鹿,而齐飞在摩托上,感觉自己像在马背上追捕前方猎物的猎人。
江流快到军事禁区大门口了,齐飞不再等待,将指挥棒掏出来,在空中画出几道弧线,园区里的路灯齐刷刷灭掉了,突然暗下来的道路有一种幽微的恐怖感。万籁俱寂,只能听见远处的禁区大门“咔嗒”和“嘀嘀”的声音,那是双重锁闭确认的声音。齐飞已经让乾坤锁死了大门,这一次他倒想看看,江流还能怎样飞天遁地。
江流站住了片刻,大约是在适应黑暗,接着,当月光清朗地照亮四周,他选择了小路,轻身一跃,向旁侧树木间一条小路飞奔而去。齐飞不由得赞许江流的选择。无论如何,江流的鞋子在大路上都不如齐飞的摩托快,最初江流坚持走大路,是想赌飞速离开园区的一丝丝机会。现在园区大门已经锁闭,江流的鞋子在小路和林子里都比摩托更为便捷。而更主要的是,江流一定已经看出,齐飞的指挥棒可以将信号传给园区里一切连接电路的设备,因此,唯有远离任何设备才是安全的。如此短时间能果决选择,想来是看得很清楚了。
齐飞掉转摩托,追了上去。
江流转入的小路,通向园区里一片花圃。袁老将军多有雅兴,要求各个办公室里都常换花草,因此专门辟出来一块区域种树养花,中间也有曲折的塑胶道小路,让人清晨傍晚跑步锻炼。江流踏入这片花圃后,专门向有林木的狭窄小路转,想必是想逼齐飞弃掉摩托。几个来回之间,江流的身形便隐没在弯折的小路之中看不清了。齐飞冷笑一下,想和江流开个玩笑。于是他调动指挥棒,让乾坤启动了花园的自动程序。
林间突然开始喷水。齐飞听到一声咒骂。
接着,齐飞看到江流从林子里冲了出来,衣服头发已经沾湿了些许,心底暗暗发笑。等喷洒农药的微型蜜蜂无人机飞出来的时候,齐飞的嘴角更是忍不住上扬。这些无人机平时兢兢业业护理园子,喷洒农药、监测数据、采集果实,可能从来也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追逃犯。齐飞也不想让江流受伤,只是左右挥动着指挥棒,想让无人机喷江流一身农药。
江流被迫退到花园中央的小广场,在月光下站定。
齐飞看见,江流开始晃动双手,他左手戴着一条手链,右手上有三个金属质地的硬手环,有三根手指戴了戒指。白天初见的时候,齐飞还奇怪,一个大男人为什么戴这么多首饰,是多么纨绔才会这样,却没想到都是可穿戴设备。无论是设备的精细程度,还是隐藏度,都远比市面上能买到的可穿戴设备高出很多。此时,手链、手环和戒指同时发光,不同层次的蓝色在月光下流动。最奇特的是江流小臂上的文身也开始发光,白天齐飞没注意到这里,此时此刻,如藤条的蓝色文身,和叮叮当当晃动的蓝色手环,齐齐点亮,如同鬼魅。
江流双脚分开,站在小广场中央,双手向两边挥动,只见那一群向他飞过去、堪堪蜇到他的蜜蜂无人机,忽然掉转了方向,开始如没头苍蝇般乱转乱晃,不仅上下翻飞,而且相互撞,片刻工夫就乱作一团,跌落下来好几只。
齐飞皱眉,重新挥动指挥棒,继续让乾坤帮他调动部署。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没有反应,不仅仅是无人机没有反应,他连熟悉的乾坤的应答都没有听见。按照往常,乾坤只要得到指令,都会答一声“是,主人”,而齐飞就可以在自己脑后连接的芯片中“听到”回答。
但此时,无声无息。
“是调频干扰!”齐飞不由得脱口而出。
深夜寂静中,任何声音都清晰,尤其是在齐飞和江流这样受过声音和耳力训练的高手之间,相互的话语听得一清二楚。
“你说对了!”江流说,“本不想打扰你跟你的AI宠物私聊,但没办法,你太淘气了,非要用这些小虫子缠着我,我也只好打断一会儿你们的卿卿我我。”
齐飞知道,自己算是遇到克星了。他以指挥棒调动乾坤,可以指挥一切乾坤控制的事物,大到电力部署,小到一扇门的开闭,只要是在云思控制下的设备,乾坤都能为他调动。相当于布下天罗地网,任谁都是插翅难飞。
然而其中确实有一环薄弱,那就是所有的信号沟通都是通过无线电波,如果干扰到无线电信号传输,确实就会使得功能失灵。所有使用无线电的军事系统都有这个软肋。为了防止这种可能性,平时无论是军事园区,还是整个军区高空卫星网,都布有反干扰系统,让敌人没有可乘之机。但是如此近身搏击,又是高强度无线电干扰源,调制射电频率,那就变得防无可防,会使得所有沟通信号无效,就好比让乾坤变聋、变哑、变瞎。很明显,江流的首饰能释放出很强的射电干扰。进园子的时候他查过江流的首饰,小臂的嵌入式芯片却没觉察,或许也有抗扫描的设计。
齐飞尝试调整信号模式,但仍然无效。乾坤没有回应,蜜蜂无人机不断掉在地上。
“干扰电磁波。好一招防守。”齐飞叹道。
“是啊。”江流一边继续晃动双手,一边笑道,“小可不才,攻击的本事都没有,也只有这点防守的雕虫小技了。”
“非攻。”齐飞点点头,“巨子的传承你倒是没忘。”
“齐所长,现在我能走了吗?”江流笑着说,“你没有别的小朋友追来了吧?”
“现在说这话,还为时尚早。”齐飞跳下车来,将摩托车的两个车把向两边掰开,“我的乌骓也想见识一下江巨子的本领。”
齐飞说着,抓着两个车把,轻易将摩托车分成了两半。如果不明就里的人从远处看,会以为齐飞力大无穷,能像撕一只鸡一样手撕一辆摩托车。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辆车本身就和齐飞融为一体,他手到之处,摩托车就像是自动归附到他身上。
摩托车的底座脱落,两个车把和延伸部件反向扣回,扣到齐飞小臂上,成为他小臂的盔甲和带刃武器,摩托向前和向后连接轮子的支架,自动弹出金属箍架,箍在齐飞小腿下,成为小腿的护甲和足底踩踏的前进动力轮。这两个轮子,加在飞行摩托上有些过于轻巧了,此时转化为齐飞双脚踩踏的动力轮,倒是恰到好处,既不显得笨重夸张,又不至于太稚拙,和他手臂与小腿上的护甲相得益彰,倒像是肢体的自然延伸。
当齐飞完成人机一体的转换,他的行动变得迅猛无比,他的头颈和躯干主要部分仍然是裸露的自然身,只有小臂和小腿的护甲变成了金属护体,乍看起来脆弱,但真正行动起来才看出好处。齐飞跃起和搏击的动作依然灵活迅猛,转身、弯腰和肢体快速出招都不受影响,扭转和伸缩的柔韧能保持,而只是在击打接触频繁的区域加上了机甲,可以随时射击,也有利刃可以近身搏击。
齐飞看看自己的双手,对江流说:“用肌肉神经传导的电信号,你总不能干扰了吧。”
说着,他踩着的两只轮子开始自动行动,朝江流冲过去,无论江流前进、后退、起跳,还是转向,轮子都能自动识别,并且能计算出迎向江流的最佳路线,几乎将每个可能的角度封死。与此同时,双臂的护甲开始弹出和昨晚抓捕时一样的蛛丝识别器,识别器顶部的AI摄像头自动追捕目标,人造蛛丝强韧高弹性,弹出收回都十分迅猛。蛛丝识别器一直追索江流背影,如附骨之疽形影不离,江流几次闪过,刚回身,第二轮追击又汹涌而来。
在这个过程中,齐飞的躯体动作快如闪电,身体常常以匪夷所思的角度弯折转向。若是有旁观者,会说不清是他在带动护甲,还是护甲在带动他的行动。其实,这是他和护甲经过许多轮磨合达到的人机一体效果。他用脑电信号给到肌电信号掌控全局,而护甲和肌体之间形成肌肉记忆,可以自动行动,远比事事都由大脑计算再行动快捷准确得多。这里的计算,远比一般人想象的更复杂,是他和云思小组长期耕耘的结果。
就在这近身追捕的天罗地网中,江流渐渐进入齐飞的掌控范围。他左躲右闪,都逃不脱追踪车轮和蛛丝的AI追捕,江流不断纵向跳跃,在助力鞋的作用下,他可以跳得很高,但无论跳得多高,总有落下来的时刻,这种时刻就是蛛丝要结网的时刻。
有一个瞬间,江流忽然不见了,再出现时,他已经向园区的院墙边缘奔跑了四五步,齐飞一直提防江流躲入枝叶密集的林子,却没想到他主动向更空旷的区域逃走。谁都知道,所有的AI追捕都是在空旷的区域最有把握,在干扰纷杂的密林里会失去效果,机甲在密林里的攻击性也会大打折扣。但江流不向林间跑,反而向高墙边的空旷场地跑,未免太过托大,是将自己暴露在毫无保护的环境里。
多么傲慢!齐飞哼了一声,也不打算手下留情。
齐飞的车轮转得飞快,和江流的距离不远不近,双手弹出的四五条蛛丝直取他的后背。江流突然双脚一弹,直直朝高墙扑过去,离得远了会以为他要撞墙自尽。但他踩到墙面之后立刻反弹回来,从相当高的角度,避开蛛丝,落到离齐飞很近的地方,还向齐飞眨了眨眼,然后脚蹬地,继续向墙面更高处弹跳。这样一个来回,让蛛丝先向前,再反向折回,确实有一点乱阵脚,加上江流脸上放松而轻佻的表情,让齐飞着实恼怒。
齐飞冷笑着看江流的动作,心里并不慌。他不怕江流再向墙面弹跳,墙面有八九米高,差不多有三层楼的高度,江流的鞋子虽有助力,但毕竟只是电磁助力,没有神奇的喷火功效,是怎么都跳不上去的。他毕竟是凡人,总会力竭,在这前无遮挡、后无退路的地方,AI追捕的功效会放到最大,看他还往哪里跑。
江流又向墙面弹跳两次、落回来两次,齐飞挥动手臂,让蛛丝对着墙面全力出击。蛛丝识别了江流的行为模式,更改了策略,三根蛛丝先攻出,在江流弹回的时候,另外三根蛛丝继续弹出,刚好迎击江流。蛛丝随时进行贝叶斯学习,第一次不中,第二次会调整得更准。眼看江流逃无可逃,将被死死锁住。
就在这最后关键一刻,江流却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他在地面滚地转身的时候,将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再起跳的时候,将外套掷向墙面,自己翻身朝齐飞纵身跃过来。齐飞这才发现,江流外套衣襟也有助力装置,即使无人穿着,在电磁助力的推动下,依然飞速飞向高墙,而AI蛛丝依然把外套识别为江流,第一波攻势紧紧跟随外套而去。电光石火间,江流的双脚向齐飞踢过来,齐飞本能抬手格挡,刚好和第二波蛛丝攻势同时,江流双脚轻盈踏在齐飞小臂蛛丝弹射的地方,没有任何伤人的力量,但是和弹射的时机完美契合。第二波蛛丝向外弹射的一瞬间,江流的助力鞋也点亮了。只听轻微的空气波动声过后,江流整个人已经飞在了空中。原来,他是把蛛丝弹射的力量当作了自己的助力。
蛛丝弹射器和江流的助力鞋二者力量合一,角度斜向上方,直对墙面,三者结合的效果就是,江流朝高墙顶部飞过去。八九米的高墙,就这样触手可及。上身攀住高墙边缘之后,江流一个老练的翻越,攀上了高墙顶端,稳稳站定。高墙上原本设置了电磁防护,无论是谁如果想攀墙而出,都会触发电击和电磁警报。可偏偏江流可以干扰电磁波,因而此时就像是小孩子站在滑梯上一样简单愉快。
江流站在月色里,轻悠悠如同纸鸢。他随意地笑着,仿佛跟友人对酒当歌。
“衣服送你了,我不要了。”江流居高临下说。
齐飞轻轻拍掌道:“好一招金蝉脱壳、借力打力。”
“我生平不会那些厉害的攻击术,只会一点点防御,保全小命。”江流说。
“你别以为你这样就能逃掉了,”齐飞冷冷笑道,“今天只是试试手。你已经被乾坤锁定了,无论逃到天涯海角,乾坤都会安排,将你抓住。”
“哈哈,齐所长想多了,”江流轻笑道,“我才不会逃到天涯海角,我就住在齐所长边上,所谓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齐飞知道,江流是在讽刺自己刚才的大意,不由得恼怒道:“你不要太得意,下一次见,我定不会掉以轻心。”
“求之不得。”江流说,“我也好久没跟好朋友这样切磋技艺了。不过,齐所长,我跟你说句心里话,你知道AI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我不打哑谜。”齐飞说。
江流微笑道:“AI最大的弱点,是太执着。佛家有‘我执’和‘法执’,什么是‘我执’齐所长肯定懂,而所谓‘法执’,就是AI的弱点了。”
他说着,向高墙外的旷野纵身跃下。在月光里,有剪影在齐飞瞳孔定格。
“我回去云帆那里睡觉啦!明天见!”这是江流留给齐飞的最后一句话。齐飞不知道他要怎样从八九米高的墙上跳下,但显然江流还有很多技能没有给他展示,也不必担心。
齐飞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如此大的好奇心,也第一次被勾起真正的取胜欲。
当晚,齐飞交代所有手下,有关拘押江流审讯,又让江流逃跑的全过程,如果上级领导不问,就不再汇报。毕竟将人抓来,又让人全身而退,费心建立的云思攻击系统一无所获,还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江流泄露密码,这些说起来都是很不光彩的经历。少几个人知道,就少几分解释的麻烦。
助理问齐飞,该如何向袁将军汇报审讯结果,齐飞想了想说:“只说三句话:天赏大有来头,或许和暗网交易有关;天赏并非前三轮黑客袭击的策划者;组织里有天赏内应,无法查明是谁。”
助理犹豫了一下,问:“齐所长,要汇报调查到的江流的背景吗?”齐飞攥着手里的笔,犹豫了片刻说:“不说。”助理点点头,退了出去。
齐飞有一点烦乱,头脑中一直回想着“我执”和“法执”两个词。毫无疑问,江流的话触到了他心里某些敏感的地方。他一直小心翼翼计算着一切最大可能的成功,防范最有可能的风险。当所有一切都是按最大概率计算出的最优结果,难道真的有所谓“执着”的盲点吗?如果有,该如何面对所有铁血的规律?如果没有,该如何理解江流的逃脱?更强悍的算力,是一切的终极答案吗?齐飞知道自己不应该被江流一句话就扰乱心神,但毫无疑问,他触到他心里最不确定的,也是最脆弱的角落。
就在这时,乾坤的声音响起来。
本来在这深夜时分,齐飞没有期待任何工作信息,他原本想自斟自饮几杯红酒就睡下,却没想到乾坤在这时候还有工作信息提醒。
袁将军的脸出现在墙上,高清显示屏幕将他脸上的每一寸毛孔和皮肤都显示得纤毫毕现,可以看出他很疲惫。袁将军此时此刻在冲绳,太平洋联盟的高层闭门会议上,一定是经历了一整天疲惫的讨论,精疲力竭,再加上冲绳比西安早一小时,此时已经到了夜里两点多,更是进入了深夜困顿的时段,袁将军的脸上充满无力感。
“不好意思啊,”袁将军说,“一直没回你。我一直在开会。”
“没事没事。”齐飞说。
“我看到你的汇报了。是抓住天赏的头领了?”
“是……”齐飞犹豫了一下,“但没完全控制住。”
“逃了?”
“也不是,”齐飞说,“应该还在秦陵。他也是冲着秦陵信号来的。”
袁将军点点头:“继续追。不管天赏是不是黑客行动的策划者,他们都是巨大的威胁。他们买卖情报,不分对象,现在在红海附近的恐怖组织圈子里影响最大,但大西洋联盟已经注意到他们了。如果能除去,是最好的。”
“是。”齐飞点点头。
“对了,还有一件事。”袁将军犹豫了片刻。
“您请吩咐。”齐飞说。
袁将军想了一下才说:“这次我听墨尔本的人说,他们也注意到超低频信号异常,但是是在火星附近,你要留意一下是不是与秦陵的事情有关。”袁将军顿了一下说,“大西洋联盟似乎就是因此撤军的,说明他们也注意到了。你一定要把握时机。这次的性质还不太确定,是攻是守,我都要求我们占领先机。”
齐飞点点头:“没问题,您交给我。”
袁将军挂电话之前,似乎又有些话想说,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齐飞猜想他想转述白天开会的事宜,但思量再三,终究觉得不合时宜,就还是咽回肚子。袁将军最终叹了一句道:“真是山雨欲来啊……”
“您的意思是?”齐飞不确定地问。
“攘外必先安内,古人诚不我欺。”袁将军说。
当晚,齐飞琢磨袁将军的话,琢磨了很久依然不得要领。他猜想最近战况升级,袁将军面对纷繁复杂的战局和多重外部威胁,感受到一种力不从心的无奈。齐飞觉得自己可以缓解这种忧虑。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是乾坤不能计算的。如果暂时没有答案,一定是因为信息输入还不够多。只要掌握了更多信息,就可以掌控所有局面。齐飞相信这一点。
江流这家伙,毫无疑问,掌握联盟的信息比联盟掌握他的信息更多。所谓一明一暗,处暗处者始终占据更多优势。这个人是齐飞多年职业生涯中最大的麻烦,偏生他还找上门来招惹云帆。招惹谁不好,偏偏招惹云帆。齐飞气得牙痒痒却又无法做什么。江流就像是看准了这一点,故意跟他作对。
这一夜,齐飞睡得心乱如麻。
第二天上午,当齐飞再度踏入秦陵,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江流似笑非笑的表情。
“齐所长,你来啦!”江流过分热情地打招呼,“一夜不见,甚是想念啊!”
云帆和齐飞都白了江流一眼。任哪个正常人听来,这句话都颇不正常。
“江公子昨夜睡得可好?”齐飞冷笑道。
“很好很好,托齐所长的福,这十里八乡都很安静,我很久没有睡得这样好啦!”江流脸上洋溢着快乐,会让不知情的人以为他当真过上了农夫一样简单幸福的日子,“我在梦里都想着怎么帮帆帆分忧解难,因此一早醒来,就找帆帆聊新的想法啦。”
江流说着,又故意朝齐飞扬扬眉毛,说:“我的新想法,帆帆可满意了。”
齐飞强忍着怒火,不动声色地说:“哦,江公子又有什么新想法?”
“我的想法是,我们飞上天去找它们!”江流笑道,“不等它们下来,我们一定要主动出击。”
“不知是敌是友,不知是凶是福,这般冒险,岂非欠妥?”齐飞回应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江流笑嘻嘻地说,“不去看看怎么知道?”
云帆这时候插嘴道:“它们是友非敌。”
齐飞蹙眉说:“你怎敢肯定?目前就连飞船的踪迹,都只是模糊猜测,尚未确实证明,更谈不上接触,你怎么就敢确定它们是友非敌?”
“因为历史上,它们始终是在帮我们。”云帆说。
“帮我们?”齐飞不解。
云帆轻轻抚过几案,看似木质的几案上,很快褪去了木纹,显露出一张卷轴图案,卷轴米黄色做旧,上面画着时间轴,配有密密麻麻的注释图片。
“你们看这时间轴,公元前26世纪,古埃及文明达到顶峰,建了胡夫金字塔;古希腊文明荷马时代,大约是公元前11世纪开始,这个时期有了奥林匹斯众神故事;再到玛雅,奇琴伊察——玛雅人的圣殿大约兴起在公元5世纪,这段时期标志着玛雅后期文明鼎盛期的开始。它们到来的时候,毫无疑问都启迪了某一个文明突飞猛进的发展。如果你不信他国证据,你看中国古代,良渚文明发源于公元前33世纪左右,炎黄帝时期是公元前26世纪,二里头青铜文明起始于公元前18世纪,从此中国进入金属技术时代;殷周交替是公元前11世纪,西周是中国礼制发源的时期;秦始皇建立秦朝是公元前3世纪。这几个时期是中国科技文化大跃进的时期,你看一下这些时间节点,难道没看出什么规律吗?”
齐飞思量了一下:“差不多是……七八百年为一个周期?”
“没错!”云帆点点头,“不到八百年。每一次到来,都给中华文明带来了突发的进化过程,然后就有新时代产生。这里面科技进步的不连续性是显而易见的。这难道是巧合吗?不可能的。除了善意的、帮我们的外来文明,其他因素是解释不了这一切的。”
“所以……”齐飞心算着,“如果公元前3世纪,加800年是……”
“公元5世纪,玛雅。”云帆回答道,“然后是公元13世纪、公元21世纪……”
“所以你觉得,这次是……”齐飞轻声说。
“是的,是它们回来了。”云帆坚定地点点头,“它们是友非敌。”
齐飞看了一眼江流,意味深长又微妙的一眼。他清楚云帆在这件事情里的理想主义成分,没有谁比齐飞更知道云帆在过去这些年里承受过哪些压力,也没有谁比齐飞更懂得云帆此时多么需要一些事情来证明自己。这是她生命的精神力量。
但也很少有人比齐飞更懂得,越是在这种急迫心情的滤镜下,看事情越不能准确客观。云帆一心一意想要跟外星人建立友好联系,且不说这件事是否真实靠谱,即便是靠谱的,外星人能有多少友好的成分,齐飞是异常怀疑的。没有任何人有义务帮助其他人,人类所有的善心都基于种族繁衍的背后目的,宇宙里的不同种族毫无基因关联,怎么可能有善心善意的种族帮助另一颗星球上的文明进化?这是不可能的。黑暗森林的宇宙里,你死我活,抱着善意的想象,最终只能被屠戮得更加惨烈。如果让齐飞做决定,他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愿意被错杀;宁可对外星人抱着夸张的戒心,也不愿意因为傻乎乎的善意,让地球人整体蒙难。
齐飞不相信善意的接触,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多少选择。
齐飞用眼神示意江流,此事并非儿戏,不可轻举妄动,但江流却不理他。
“我相信你,”江流柔情地对云帆说,“我帮你上天跟它们联系。我家有航天飞机公司,我找一架航天飞机送你上去,跟它们联系。”
江流说完,还笑眯眯地看了看齐飞,把齐飞气得牙齿都咬碎了。
“此事并非儿戏,”齐飞沉声说,“事关万千人安危,要去我也得去。”他又看了看江流和云帆,加了句,“如果没有军方特批,你们是飞不过太空禁飞区的。”
云帆微笑了一下。这是齐飞记忆中,她十年里第一次朝他微笑,却是为了外星人才朝他微笑,这让他的心里狠狠地痛了一下。
“谢谢你。那我们就一起吧。”云帆说。
“不用劳烦齐所长,”江流像是故意挑衅一般,“我家也可以拿到大西洋联盟的特批。”
“你拿不到。”齐飞脱口而出,想了想又说,“云帆是太平洋联盟的人,她的身份过不了大西洋联盟的禁飞区。只能我去请示。”
“没问题,”江流依然笑眯眯地,“我也很想跟齐所长学习请教,这次正好有机会。”
一直到最后,齐飞都有点没搞清楚,自己是怎样就和江流与云帆一起踏上了秘密的征程。他只是觉得有种莫名的力量,让他想要阻止那两个人的行动,却又始终不断将他推向他们。在齐飞生活的环境里,大家理性严谨地讨论事情已经形成了本能,凡事都是大数据计算决定。他已经很久没遇见像江流和云帆这样肆意任性,又执着不悔的人了,似乎不知道如何应对。他只是凭本能知道,绝不能允许他们单独行动。
齐飞只觉得自己心里乱糟糟的,却不知道,云帆和江流心里,和他一样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