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劫持
这次出门,齐飞叫了一辆无人驾驶军事越野车送他们。三个人对于如何坐争论了很久。云帆想坐前排,但齐飞和江流都拒绝和对方坐在一起。江流想和云帆坐后排,让齐飞坐前排,但齐飞不同意,说不派车送他们了。于是最后达成妥协,江流坐前排,云帆和齐飞坐后排。但两个人坐下之后各自靠着自己的车门,之间空出一道墙的距离。
这距离太过清晰可辨,江流明眼人,一眼就看出其中的端倪,故意笑道:“我看后排座还有很大空间,要不然我去坐你俩中间?咱们方便聊天。”
云帆和齐飞同时拒绝,江流笑了,就这么歪着身子转向后方,一路有一搭没一搭跟云帆搭讪,依然是笑嘻嘻的浪荡模样。
“帆帆啊,咱们上天之后,先去一个漂亮的地方,”江流说,“是一般航天旅游都不去的,在月球侧面,有一个角度看地球特别漂亮。我陪你看地出。”
齐飞冷冰冰地说:“我还是觉得,贸然上天不是一个好主意。万一敌人凶险,我们这是羊入虎口。还是先在地面做好侦测比较好。”
“在地面怎么做侦测?”江流冷笑道,“目前只有超低频电磁波被探测到了,其他波段几乎没有显示,可见是有极好的隐身技术了。超低频在地面上观测效果又很差,我们如果在这儿等着,那就跟瞎子差不多,人家到你面前你也未必知道。”
“可以在太空探测,但没必要我们自己冒险。可以先派无人探测器去侦测。”齐飞说,“你刚刚也说了,敌人隐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敌暗我明的时候,直接扑上去岂非炮灰?”
江流不屑地笑道:“齐所长,你总是太高估机器的智慧。真和外星人正面相遇了,无人探测器知道要做什么吗?它们能判断形势吗?把机器扔过去才是炮灰。”
“我高估机器?江公子,那你就是高估自己。”齐飞反唇相讥道,“机器不知道要做什么,但至少不会为了追姑娘,做各种秀尾巴的傻事。”
江流也不恼,只笑道:“齐所长嫌我做傻事,那就别一起走?让我和帆帆两个人上天,我求之不得。”
“云帆什么时候答应跟你一起走了?”齐飞分毫不让。
“好了,你们两个别闹了。”云帆实在听不下去,冷冷地说,但眼睛还是看着窗外,“我想上天去。”
江流得意地笑了,齐飞很不痛快,问云帆道:“你知不知道这很危险?”
云帆很轻很轻地回答:“我只是不想有任何错过它们的可能性。它们上一次到地球来,有可能就没降落。如果这一次再不降落,就这么飞走了,那我可没有再等八百年的命。”
“它们以前来,是降落的吗?”江流好奇地问。
“嗯,最早的时候会降落很久。”云帆说,“典籍中说的昆仑,就是降至地面的飞行器,高大如山,有通天的本领。这大概是公元前18世纪那次,蒙昧未开的早期文明时代。后续来到地球也有降落的记载,但越来越少了。恐怕是文明开化之后不愿再被发现。”
“昆仑是外星飞船?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待会儿你见了我导师,可以直接问他。”云帆说。
江流笑笑:“帆帆,到现在我都觉得外星人的说法匪夷所思。也就是你说出来我才信,若换一个人说出来,我估计早一巴掌打飞了。”
“你也可以一巴掌把我打飞。”云帆冷冷地回答,然后一直盯着窗外不说话了。
“帆帆,你别生气,”江流讨好道,“是我说错话了。我可不舍得打你可爱的脸蛋。你来打我一巴掌消消气吧。”
“傻子。”齐飞冷嘲热讽,“你什么都不懂。”
“你懂吗?”江流不甘示弱。
“比你懂。”齐飞说。
“好了,吵死了,”云帆打断他们道,“好歹也是两大情报组织头子,说出去吓死人的,怎么跟小孩子一样聒噪?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吗?”
她说完闭上了嘴,齐飞和江流也不说话了。三个人消停了片刻。
江流有点吃惊,他没想到云帆能看破他的身份。他平时最引以为傲的地方,就是天赏不像一般森严的组织,而是更松散、更隐秘、更鲜为人知。链上的所有数据,都是分布式存储;链上的所有信息,都是匿名交换;每一个赏人都知道规矩,绝对不打听其他人的身份。正是这种规矩才让天赏迅速扩张而又鲜为人知。能知道这个组织存在就不是一般人,能知道他的身份更是凤毛麟角。齐飞能查出来,江流并不惊奇,但是云帆又是从何而知的呢?江流发现,自己对这个女孩子是低估了。他看了齐飞一眼,感觉齐飞脸上也充满疑惑。
齐飞心里确实在疑惑。他和云帆差不多有十年没联系了。中间曾经见过,但谁都没说话。他甚至不知道云帆大学毕业后这几年都做了什么。虽然她工作的秦陵园区和他工作的军事禁区离得如此近,但他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他试图在旧人的社交网络里看到云帆的近况,但是云帆就像在同学朋友间消失了一样,各种聚会的照片里,都没再见过她。这一次再见她,发现她的容貌和从前几乎没有变化,但气质似乎变了很多。十年前的云帆,只是轻柔美好,但此时的她多了几分冷冰冰的执着,就是有一种“我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但是我想做的事情我就是要做,我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我”的冰冷质感,像一柄银光闪烁的细长利刃。这种感觉是齐飞不熟悉的,但又是他曾经在另一个人身上看见过的。那个人……齐飞有点害怕。齐飞不知道云帆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份的。齐飞的研究所对外公开的研究内容都是偏向硬件和软件开发,几乎没有谁知道他们还卷入情报网的工作。江流能查出来,齐飞并不惊奇,但是云帆又是从何而知的呢?齐飞发现,时隔多年,自己已然不了解云帆。
下车之前,云帆郑重其事地对他俩说:“我不知道这次上天会发生什么,可能很凶险。我也没想好要怎么做。……我只是做好了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也不想给自己留太多退路。你们都可以选择去或不去。如果是出于理性和安全的考虑,那最好别跟我一起。……不管你们去不去,我都会去的。你们谁都别劝我,我会想尽办法。”
不知道为什么,江流和齐飞都有一种感觉:云帆最严肃的时刻,就是她最疯狂的时刻。就像……平静走向悬崖的感觉。他们都想拉住她,又觉得自己拉不住。
江流和齐飞跟着云帆进了云帆导师黄朗亦的办公室。黄教授已经七十几岁,到了退休的年纪,头发斑白,动作也有些迟缓,但是谈吐之间,思维意识都还是敏锐清晰的。进门之前,云帆叮嘱过他们,黄教授既是自己的导师,也是她父亲的导师,是极受人尊敬的业界前辈,说话不可造次。
黄教授显然知道云帆所为何来。云帆他们一落座,黄教授就站起身,说:“你们稍等,我这就去后书房把东西拿过来。”
云帆说不急,先说说话再拿,黄教授才又坐回来,点了一支代烟,悠悠然跟云帆讲话。黄教授先是简单寒暄了一阵近况,说了说自己退休后做的课题,又问了问云帆的生活,然后很快步入了正题。黄教授有些忧虑地劝诫云帆,很多事情也要考虑周围环境,如果太执拗,与周围环境对抗,最后怕没有好结果。
“我知道您是说我爸爸。”云帆直白地回应道,“说实话,十年前我也确实是这个想法,但现在我恰好反过来。我是觉得,一个执拗的人,就是得执拗到底。我现在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更坚决地陪我爸爸一起执拗,而是也劝他明哲保身。他后来自己心里就一直有两个声音,一个让自己坚持,一个让自己撤退。这两个声音打架久了,他就疯了。如果最初我能更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陪他一起坚持下去就好了。很多时候,只需要一个人陪着,就够了。”
黄教授轻吐了一口没有味道的烟圈,轻烟多多少少遮蔽了几个人脸上的表情,沉声说:“你这么说,倒也没错。当初他在网上被攻击的时候,要是我站出来多支持他几句,说不定最后的结果也不一样。”
“您不一样。”云帆淡淡地说,“您身份不方便。我没有怪您的意思。”
黄教授叹了口气道:“你爸爸……确实是我最有才华的学生。可惜了。”
江流忽然插嘴道:“如果我没理解错,是云伯父当年的研究与众不同,被人攻击?”
黄教授点点头,云帆一言不发。
“我可不可以斗胆问一下,云伯父当年是哪些研究有争议?”江流问。
黄教授看了云帆一眼,见她没有反对,就站起身,从自己身后放满古籍和文物的书架上,取下来一只不大不小的青铜鼎模型。模型很精致,完全不像市面上一般见到的仿制摆件鼎,看起来几乎是古代文物。精雕细刻的花纹一点都不马虎,磨损残破的时光痕迹也丝毫不敷衍,如果放在博物馆展柜里,一定会被认为就是真品。江流只是从黄教授相对比较轻易的姿态中,判断应该是赝品。黄教授似乎看出他的疑问,特地解释说这是3D打印的仿制品,因为品质要求高,扫描和打印的精细度就调至顶级,连每一处缺损都按真品复刻了。
“这是秦陵地宫外侧陪葬坑出土的一只青铜鼎,据测定是殷商中期所制,跟二里岗文化同期,可能是秦统一之后搜罗的铜鼎之一。”黄教授讲,“你仔细看它侧面的纹饰。”
江流俯身,相当贴近地查看铜鼎侧壁。这是一只长方形青铜鼎,侧壁上有上下两排纹饰,上一排如纤细饰带,有环绕的纹饰,底下一排更宽,有似鸟似兽的图样。
“做中国考古研究的都知道,在多数青铜器上,都有两种主要纹饰或者变体,一种是云雷纹,一种是饕餮纹。很长时间以来,人们都不知道这两种纹饰的含义,饕餮纹你可能在一些鼎上见过,一般认为是兽面,解读为部落图腾。但实际上,这两种纹饰都是晚期青铜器的纹饰了,它们都是从共同的早期纹饰进化来的。”黄教授沉声解释道。
他说着,将鼎举起来,离近了给江流展示道:“你看这两排纹饰,像什么?”
江流仔细看过去,纹样繁复环绕,螺旋对称,若问像什么……真的不大好说。
黄教授也没有一直等着他,接下来拂动茶几,将它变成屏幕,对它说“找青铜纹饰库”,茶几上就显示出密密麻麻的一系列图片。黄教授选取了几张放大,让江流看其中的规律。
“这就是云逸——哦,云帆的父亲,做的青铜纹饰库序列,他梳理了七百多年的青铜器纹饰,按照制成年代和出土地域做了整个的源流脉络库。最早的大概是公元前1700多年的,晚一些的器物覆盖到公元前1100多年的。哦,对了,你们不做考古,对年代可能不敏感。我简单说一下,中国青铜器是在二里头时期横空出世,能发现的大型青铜器是在二里头三期,萌芽阶段可能是二里头一二期,也就是在公元前1700年前后。出现的时候已经比较成熟,最开始人们期望通过更多挖掘,找到青铜器起源和发展的脉络,但是21世纪持续几十年的发掘,还是没有找到明确的起源路径,只在二里头见到最早的复杂成熟的青铜器,可以说是横空出世。你看这几张图,可以看到上面纹饰的演进。”
江流一边看,一边问:“早期的图样好像更简单、更明确?”
“是的。”黄教授点点头,“早期的图样很简单,就是围绕一个中心旋转的两条螺旋线。云逸认为,这个盘旋状的图样就是银河系旋臂。”
江流大为震动:“你说什么?”
黄教授又重复一遍:“云逸猜想,早期纹饰是从银河双旋臂的图样而来的。后世很多人说这是双龙,但其实不是,它就是双旋臂。越早期的纹饰越清楚。你看最早的这一片,这是二里头出土的年代最早的青铜器残片之一。它上面的盘旋纹样是后世云雷纹的基础,就还保留着非常清晰的一个核心、两条旋臂的造型,和银河系几乎一样。云逸整理的脉络很清楚,最早的青铜纹饰与良渚文化有关,应该是银河系的造像,后来不断延伸演化,才变成了云雷纹、饕餮纹,甚至变成了八卦。”
“所以他猜想,这也是外星人所为?”江流问,“他就是因为这个受到攻击的吗?”
“是。”黄教授点点头,“他猜想,外星人给原始先民看过银河系的照片或者什么显示,这种第一印象转化为最早的神秘崇拜。外星人传授了冶金和铸造技术,原始先民就在象征着外星神祇的祭祀礼器青铜上,刻下了神秘的双旋臂纹饰。青铜器的作用一直也很神秘,当时先民温饱尚不能解决,掌握了冶金技术之后,应该主要用来做农具、餐具、打猎的兵器,但商周先民却把绝大多数金属资源用来做礼器,而且是大型、重型礼器,这并不好解释。如果认为青铜器的产生本身就缘于外星文明影响,那么礼器和纹饰就都容易说得通了。”
江流点点头,但又皱眉道:“我能理解,这确实解释得通。不过这只是一种个人猜想,若作为学术研究,怕还是证据不足吧?”
黄教授叹了口气:“是这么回事,所以云逸的论文被人发到网上之后,引起广泛的嘲笑和攻击。对云逸人格和学术水平的攻击,甚至上升到对我们研究所和大学的攻击。云逸当时不只是做这一项研究,还做了不少其他研究,例如对昆仑的记载、河图洛书传说的由来、伏羲和嫦娥的真相考证,等等,都还是下了很多功夫,也不是空穴来风。但是民众没有耐心看过程,只看到结果就觉得匪夷所思,云逸的性子也太耿直,和人公开辩论,导致事情越来越严重,有人开始攻击学校,校方迫于压力就将云逸开除出了大学。……唉,这件事,一直到现在,也是我心里一个过不去的坎。我当时要是替他说几句话就好了。可是……”
“黄教授,别说了。”云帆突然打断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别说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还是拿了东西就早点走吧。”
黄教授点点头,站起身,推开一道通向里屋的小门,进屋摸索了一会儿。当他出来时,手上捧了一只八边形的黑匣子。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给人一种捧着骨灰盒的感觉。江流心一惊,以为黄教授将云帆父亲的遗骨捧了出来,但离近了才发现不是骨灰盒,而是某种特殊的器物。黄教授将黑匣子放在茶几上,用一块眼镜布轻轻擦拭了一遍。黑匣子通体乌黑光滑,看不出材质,没有任何纹理或按钮,也没有开关结构,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事物。
“放心,我一直好好存着的。”黄教授对云帆说。
“谢谢您。”云帆将黑匣子端到膝盖上,“这是我父亲生前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了。如果不是您帮我收着,我是真的不知道放到哪里才安全。”
“我懂。”黄教授说,“你放心,我谁都没有告诉。”
云帆抬起头看着黄教授:“真的谢谢您。”她的眼睛里有一层氤氲打转,但眼泪最终没有落下来。
最终,三个人起身告辞。云帆出门之前跟黄教授轻轻拥抱了一下:“过去的事,您也别太挂怀了。我不怪您,我父亲也不怪您。您多保重身体。”
下楼的时候,云帆说要去原来的办公室再取一点遗留的东西,让江流和齐飞在楼下等。江流和齐飞站在校园里,看到来往的男孩女孩,仿佛时空错落,回到年轻的往昔。
“你今天格外沉默啊,不像平时的你。”江流对齐飞说。
“我平时也挺沉默的。”齐飞说。
江流笑了:“你沉默?怼我的时候可没见你沉默。”
齐飞白他一眼:“那是你不了解我。”
“说真的,”江流敛声正色道,“今天在云帆导师那里,说的事情是你不想聊的吧?”
齐飞没说话。
“云帆导师说的事情,你之前都知道?”
“嗯。”齐飞点点头。
“那是十年前?”江流想了想,“云帆差不多上高中的时候?”
“初三。”齐飞说。
“当时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讲讲。”江流很好奇地追问,“云帆说了几次她后来后悔了,为什么?她做了什么?后来为什么后悔?”
“她什么都没做。”齐飞说,“做错事的也不是她。”
“那是谁?”
齐飞有点烦躁地瞪了他一眼:“你这个人呢,又聪明又蠢。你聪明的地方是,看得出来我不想说话;蠢的地方是,明明看出来我不想说话,还这么唠唠叨叨地问。你知不知道,只有闲得没事干的碎嘴老太婆才这么爱打听别人的事。”
江流笑道:“你歧视老太婆,你不尊重女性,我要控诉你。”
齐飞说:“那就是碎嘴老大爷!反正我不想跟你说话,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就在这时,齐飞的上衣口袋里响起了音乐声,齐飞把折叠机拿出来,展开成通话器。他看了一眼上面显示的名字,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不想接听,就把折叠机又叠起来放回去。可折叠机又响了,他再挂了放回去,折叠机第三次锲而不舍地响起来。
就在齐飞犹豫着要不要接的时候,一个清亮甜美的女声在他们身后响起来:“齐飞!”
他们回头看,是一个高挑的长发姑娘,穿着黑色高领半袖衫和包身短裙,面色温柔带笑,袅袅婷婷走过来。这个姑娘给江流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得体,每一步都稳重有风度,显然是受过很好的家教,举手投足都有分寸。
“白露。”齐飞低声打招呼。
“果然是你来了。”白露微微笑道,“我下午突然在校门口停车场看到你的越野车,猜想是你来了,但又不敢确信。我还特意打电话问了爸爸,他说你没有任务来我们学校,但我又问了你的车号,确认就是你的车,所以才给你打电话。虽然你没接,但我远远就听见铃声,顺着就找过来了。……这位是你朋友啊?”
“嗯,啊,是江流。”齐飞说,“从夏威夷来的。”
“哦,夏威夷好地方,到我们这里,气候不适应了吧?”白露令人舒心地微笑着。
“还行,还行。吃得好,美人也多。弥补了。”江流歪头笑了笑。
“你来得正好,”白露又对齐飞说,“晚上到我家吃饭吗?我妈妈终于从度假区回来了,带了好多云南松茸,晚上要在家里烧菜。你朋友也可以来。”
“哦,不用了,”齐飞推辞道,“我晚上还有工作。”
江流连忙摆摆手道:“没事没事,晚上没工作了,就算有事也有我盯着呢。你赶快去吧,去吧去吧。”
就在这时,云帆从楼里走出来,手里搬着一个纸箱子,纸箱子里有一些书和文件夹。她还没走到齐飞和江流身旁,就看见了白露。云帆停下来,离他们两三米距离,没有再上前。齐飞没看到云帆,直到江流上前接过云帆手里的箱子,齐飞才注意到。
有差不多五秒的时间,谁都没有说话。云帆注视着齐飞和白露,白露也好奇地看着云帆。她似乎不认识云帆,眼睛瞟了一下齐飞,想等齐飞介绍。可齐飞眼神看向一边,没有介绍的意思。但白露又注意到云帆不自然的回避,能感觉到这里面的蹊跷。谁都等待他人先开口,打破僵局。
“帆帆,咱俩走吧。”江流将整个局面看得清晰,开口道,“齐飞遇见朋友了,晚上不跟咱们一起吃了。”
云帆点点头,跟着江流就朝学校外面走。江流搬着纸箱子,云帆还特意伸手去帮忙托,从远处看上去,就像是云帆双手挽着江流的手臂一样。两个人径直向前走,谁也没回头看。但不用看也知道,身后的两个人动也没动,一直注视着他们。
“我是不是应该感谢白露,”江流意味深长地看着云帆的侧脸,“要不是她来了,估计你永远也不会挽我的胳膊。”
云帆咬着嘴唇瞪了他一眼,道:“我是托着我的箱子,里面的书宝贵,我怕掉了。”
“你和齐飞没缘分,还是咱俩有缘分,”江流说得半是戏谑,半是正经,“说吧,今晚想吃什么,我请你。你别看我没来过西安,但我在这儿也是有场子的。”
云帆叫了车,先把黑匣子和纸箱子送回秦陵,然后又跟江流回到城里。她希望今天晚上就能定下来飞行上天的时间和具体流程。江流说,他需要找一个联络的地方,跟家里联系,于是云帆就跟着江流,来到城里,到他所谓的“我的场子”。
云帆到了地方,脸一红,几乎不想进去。原来是一家夜总会。江流跟她说,这是他家的子公司的子品牌,只是方便家族企业内的沟通,不会有什么问题,她才不情愿地跟进去。夜总会门口是云道,客人来了就先站上一朵“云”,落脚之处是一小块平台,上面环绕绵绵软软的烟雾,将人的脚罩住,即便是自己低头看,也会觉得站到了云里。云道运送客人进入不同通道,四周是光之隧道,有时候上升,有时候盘旋。这样每一个入场的客人都无法搞清自己到底走了怎样的一条路,也看不到其他客人。四周墙壁虚实结合,有时候像要一头撞墙,却穿“墙”进入另一条通路,有时候朝着前方一条走廊滑过去,走廊却突然变成了风景画,原来是AR显示。云帆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有点晕?”江流笑嘻嘻地解释道,“这样才安全。”
“什么安全?谁安全?”云帆问。
“你想呀。”江流神秘一笑。
云帆还想问,但忽然有一丝信息进入心里,恍然有所领悟。
云帆并不清楚江流家里的生意具体做哪些业务。但是她似乎有所耳闻,他家最早是币圈发家,而且不是靠炒币,而是在全球链上做一些数字货币的匿名交易起家。云帆忽然忆起前日里江流说起他触怒父亲的理由,是泄露了“铀交易”信息。于是她大致猜出来要隐藏的是什么了。她相信,一定不是普通核电站的原料进货信息。具体交易到哪里,用脚指头也能想出来。再加上江流在私家链上做起来的“天赏”,在短短几年里就迅速扩张为全世界最大的情报组织,必然不是靠一个在校博士生自己的天纵奇才,这里面用到的基础设施,八成源自家族长久暗网交易的积累。
江流带云帆到一个小房间里,房间上上下下都是镜子,看上去仿佛深陷时空深渊。江流划了划手,把四周的显示换成鸟语花香,只有一面成为通信屏。
很快,波叔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
“你个臭小子,你还敢联系我!”波叔见到江流,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自己偷偷跑了,老爷差点把我扒皮抽筋,等我下次见着你,看我不把你扒皮抽筋!”
“您已经回到家啦?”江流笑嘻嘻地露出白牙。
“废话。我还能在西安等你一辈子吗?”波叔气呼呼地说,“有本事你就别回来,只要我逮住你,我就揍你屁股。”
“波叔,”江流嘴甜又贱兮兮地说,“很快就给您一个揍我的机会。您先揍我一顿,我再给您揉肩捏脚。只要您帮我安排一下,让银英公司给我派一架私人航天飞机上天,我立刻就跑到您面前,撅起屁股让您揍我。您一边揍,我还要一边说波叔好棒!波叔好帅!”
“你小子……”波叔听了这话更气了,“你倒是真会算啊!拿一顿揍,就想换一架航天飞机上天!也太便宜你了吧?更何况,这顿揍还是你前几天闯祸欠的,本来就该揍!合着你三言两语嘴上抹蜜,就换一架航天飞机?你怎么想得那么美呢?!”
“揍两顿也行。等我们从天上下来,您再揍我一顿。”
“没戏。航天飞机日程是银英公司排的,每季度定死,你爸要亲自审批的。”
“你说的那是商用,我说的是私人航天飞机。我知道,有四架。”江流挑挑眉毛,“我爸每次请贵客出去玩,是要坐的。有一年,我记得好像是圣诞节吧,那次请了英国首相一家,我姐也去了,不就坐了一架吗?还有两架高能的,去执行特殊任务的,最远能到火星附近。这几架不是商用,日程表都是临时的。”
“臭小子还挺清楚。”波叔冷笑道,“那你肯定知道,这几架私家航天飞机,想动用更得你爸同意了。”
“不一定……有临时调动政策的。战时从权,我知道的。偶尔有什么大咖大佬的活动,还是能安排的。”江流向波叔挤眉弄眼道,“波叔打听一下?你帮我这一次,下次回家,要杀要剐任你挑!我没一个不字。”
“我杀你有什么好处?不干。”
“那两瓶顶级威士忌呢?三瓶?”
“你以为我买不起啊?”波叔傲娇道。
“那我陪你滑雪一个月?”
“一个月?”
“一个月。我保证!”
波叔依然不情愿地半推半就道:“跟你这个臭小子混在一起,从来就没什么好事,每次都拖我下水,说得好听,最后还不是得我给你擦屁股。这次又是要泡哪个妞啊?”
他说完,看见江流挤眼睛的样子,才注意到小房间后面的角落里坐着的云帆,于是连忙改口道:“哦哦,我怎么忘了,你是在西安探讨学术呢。学术问题,学术问题。”
江流又跟波叔调侃打屁几句,让波叔有消息就跟他说,然后关掉了屏幕。他能看到云帆脸上多少有鄙薄的神色,大概是从波叔最后几句话里,猜到江流曾经多次为了追求女孩而让波叔帮忙。江流也没法向她解释,这些事情确实是他以前做过的。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解释。不解释不大好,解释似乎更不大好。
江流知道自己的私生活算不上检点。他从高中开始出国读书,在高中和大学,没少融入街头少年的夜店浪荡生活,每每和朋友出去喝酒,喝完酒和临时认识的女孩缠绵。交过几个女朋友,但都不超过三个月。女朋友和跳舞时认识的姑娘最大的区别在于,他还能记住女朋友的名字。这样的生活给他提供了暂时性的欢愉,让他不用去想那些不想面对的事情。他无法克制自己一切都要追根究底的苏格拉底式理性,又没法回答自己内心的诘问。每次当他自我感觉糟糕,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自我认同感,觉得一切都是虚无的时候,他就只能在酒醺和感官娱乐中获得片刻休憩,否则他会被自己无尽的追问累死。
但这些,又怎么能和云帆解释呢?
于是江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开始安排工作。除了约一架航天飞机,他还得做很多别的部署。他先调出私链数据,做了一些联络和查询,把两个自动程序发出去,让它们帮他搜索一些东西。然后店长进来,跟他窃窃私语了一些事,又有两个姑娘进来,跟他接洽。两个姑娘穿着性感包身的裙子,进门之后一左一右坐在江流沙发椅两侧,低头听他布置任务。虽然没有任何越轨之举,但是场面怎么看都是香艳的。
等到江流把事情安排得差不多,再抬起头,却发现云帆不见了。
江流知道,云帆并不喜欢看到这些场面,一定是先行出去了。但是云帆并不熟悉这里,他不知道她能否找到正确的路。江流迅速跳起来,追出门去。云道很慢,他第一次嫌弃这种设计,恨不得自己跳下来走。夜总会里弯弯绕绕,除了大量像刚才那样的小房间,还有巨型全景AR夜空舞厅、浪涌歌厅、脑波幻境按摩厅等。江流自己都没去过这么多的不同场景。他只知道,这是战乱时代中他家最赚钱的产业之一。在科技隔离碎片化、工业破坏的年景,集团的年报利润有一半是靠全球遍布的夜总会产业撑起来的。他在这些灯红酒绿的房间中穿梭,找云帆的影子,也有一点绕晕了。
直到他出门来到马路上,才收到云帆的信息。
“来老城墙找我。长乐门。”信息很简短。
江流随便拦了一辆车就奔向老城墙。他隐隐感觉哪里不对,但是也来不及深究,只想让车子开快一点。半路堵车了,江流就下车,在街上奔跑。乱世萧条,四周的小店多半关着,有人在街上闲坐,衣衫破旧,百无聊赖。江流奔跑着,就像穿越不同世界。
一口气跑到老城墙下,江流在长乐门前平复气喘。他四下张望,没有看到云帆,却看到齐飞。他上前探问,才知道齐飞收到了一样的信息。
“坏了。”他和齐飞异口同声道。
云帆从江流家夜总会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走错了门。这不是他们进去的那道门,云帆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她在夜总会里顺着云道向外走。每一次AI导航员让她选择的时候,她都选择出口的方向,于是,云道就兜兜转转把她送到了一个出口,但她却不知道是哪里。出门之后是一条小巷子,四周是仓库或者废弃物堆积的空场。她看这里没办法叫到出租车,就一直向外走,想走到最近的马路上。
转上马路之后,她想叫一辆车,但是折叠机信号一直时有时无,打电话打不通,有时候却能发出消息。折腾了好久,终于有一辆车停在面前,她上了车,感觉松了一口气。
云帆的头脑中,时不时闪过江流和齐飞的影子,接着又闪过他们身边其他女孩的影子。她不想想起他们,于是调息静气,克制自己的思绪,用她平时练瑜伽和冥想的方法,凝思安神,只专注自己的内心和理性思考的事情,不让纷乱的记忆扰动情绪。
就这样闭目调息十几分钟之后,云帆的思绪终于静下来,情绪也安稳了。在她头脑中,几乎已经没有了齐飞和江流的样貌,而是重新被数据和规划占据。她不能让自己情绪化,只有有条理的规划和不断完成的任务列表,才能让她心里安定下来。
这一路她都没有注意窗外。她上车的时候报了秦陵的地址,但是车子并没有驶向秦陵,而是兜兜转转朝着闹市区行进。如果是平时,谨慎如云帆,肯定早就发现了不对。但是今天她的心思纷扰,只屏气凝神做正念内观,完全没注意到窗外的风景,倒让车子的安排人轻易收获了意外的结果。
车门打开了,上来一位穿西装的年轻男人。
云帆还没来得及反应,年轻男人就伸手拍击了她的太阳穴。他手上或许有微缩型麻醉枪一类的东西,她完全没看清,就觉得太阳穴上一阵战栗,接下来就失去了意识。
“老城墙。长乐门。”年轻男人对车子说道。
他推了推云帆,又探了一下她的鼻息。车子启动了。男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他期待着待会儿的会面,忍不住搓搓手指头。前几天,当他派出的跟踪江流和跟踪齐飞的探子,竟然出人意料地汇报了同一个人名和地点,他就已经想要见识一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拿着什么样的诱人的法宝。
长乐门,并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