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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时,维罗妮卡并没有想“这应该是天堂吧”。天堂里绝对不会用荧光灯照明,而且这疼痛,这瞬间的疼痛绝对是属于人间的。啊!这人间的疼痛啊!它独一无二,绝不可能与其他东西混淆。
她想动一动,但痛楚加剧了。她眼前出现了很多小小的闪光点,维罗妮卡明白,这些光点不是天堂的星星,而是由极度的痛楚造成的。
“你醒了,”她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你现在双脚踏进了地狱。欢迎你!”
不,不可能。那个声音在骗她。这不是地狱,因为她感到很冷,而且发现自己的嘴和鼻子都插着管子,其中一根一直插到喉咙下面,让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想动手拔掉管子,但是胳膊被绑住了。
“我开玩笑呢,这不是地狱。”那声音继续说,“那个地方我可没去过。这儿还比不上那儿呢!这里是维雷特。”
尽管维罗妮卡痛楚难当,喘不上气,但她一下子就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想自杀,有人来救了她。也许是修女,也许是不期而至的女友,也许是什么人想起来把她落下的东西还给她,而她自己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事实就是,她活了下来,现在人在维雷特。
维雷特颇有名望,是一座令人生畏的疯人收容所,从一九九一年,即国家独立的那一年便开始存在了。那个年代,人们觉得南斯拉夫的分裂将会以和平方式进行(事实上,斯洛文尼亚不过遭遇了十一天的战争),一群欧洲企业家获得允许,在一所因维护费用高昂而废弃的军营旧址上建立一家精神病院。
然而不久之后,战争便开始了:先是克罗地亚,后是波黑。企业家们忧心忡忡:投资人分散在世界各地,有的连名字都不大清楚,这样很难和投资人坐下详谈,求得原谅,请他们再耐心一点儿。后来这个问题解决了,他们在精神病院采用了一个不值得称道的政策。对于这个刚刚摆脱一种宽容共产主义的年轻国家来说,维雷特便象征着资本主义制度最不好的一点:只要有钱,就可以弄到床位。
很多人因遗产争议(或其他不合宜的行为),希望摆脱某个家庭成员。只要他们付上一笔钱,便会搞到一份医生证明,把制造麻烦的子女或父母关进医院。还有一些人或是欠了钱,或是犯了事,可能会坐很长时间的牢,也会在疯人院待上一阵,等出来的时候,就不用还钱或坐牢了。
维雷特,没人逃得出去。这里有司法机关和其他医院送来的真正的疯子,也有被人诬陷或装疯卖傻的人。结果是乱成一团,报纸上时不时地爆出丑闻,说医生虐待病人,滥用职权,尽管根本没人获得允许进入疯人院,亲眼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政府调查过这些指控,但没有真凭实据,而且股东威胁说,会让其他人知道外国人在当地投资有多么艰难。因此疯人院一如既往,甚至越来越壮大。
“几个月前,我姨妈自杀了,”那个女人接着说,“整整八年,她不想离开房间一步,胡吃海塞、发胖、抽烟、服安眠药,大部分时间在睡大觉。她有两个女儿,丈夫很爱她。”
维罗妮卡想把头转到声音发出的方向,但没法做到。
“只有一次,我见识了她的反抗,那是在她丈夫找了一个情人的时候。她大闹了一场,消瘦了好几斤,家里的碗都被她砸得稀烂。她连着几星期大喊大叫,邻居们都没法睡觉。你可能会觉得这很荒唐,但我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因为她在为一些东西斗争,她觉得自己充满了活力,能够对抗所有必须面对的挑战。”
这事和我有什么相干? 维罗妮卡苦于有口难言,只能心底暗想, 我又不是她姨妈,我又没有丈夫!
“她丈夫最终甩了那个情人。”女人接着说,“我姨妈慢慢地回归到了惯性的消极中。一天她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说她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她已经戒了烟。而就在同一个星期,由于没烟可抽,她加大了安眠药的用量,然后通知大家,她要自杀了。
“没人相信她的话。一天早上,她在电话录音里给我留了一个口信,向我告别,然后开煤气自杀了。这个留言我听了不止一次:我从没听过她这样讲话,语气如此冷静,如此认命。她说自己谈不上很幸福,也谈不上不幸福,正因如此,她再也没法忍受这种生活了。”
维罗妮卡同情这个讲故事的女人,看上去她很想理解姨妈的死因。在一个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活下去的世界里,该怎么评价那些决定去死的人呢?
没人能做出评价。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受的什么苦,或是自己的生活多么没有意义。维罗妮卡想辩解几句,但是插管堵住了她的嘴,让她有点气闷。女人赶过来帮忙。
她看到女人躬下了身子。她的身体绑缚在床上,还插了管子,防止她把自己毁掉。这背离了她的意愿和自由意志。她的头从一侧摇向另一侧,眼睛里写满哀求,希望别人帮她把插管拔掉,让她安安静静地去死。
“你太激动了。”那女人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后悔了,还是依然想死。我不关心这个。我只关心一点:我得尽到责任,当病人焦躁不安时,按照规章要求,我得给他打一针镇静剂。”
维罗妮卡停止了反抗,但护士还是在她的胳膊上打了一针。很快她便回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她没有做梦,唯一记得的是刚刚看见的那张女人的脸:绿色的眼睛,棕色的头发,一种全然冷漠的神情,这属于一些因为不得不做而去做事的人,他们从来不问为什么规章要求这样或那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