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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罗妮卡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记得曾经醒过一次,鼻子和嘴里插着呼吸机的管子,然后听到一个声音说:
“你想让我给你手淫吗?”
现在,她睁大了眼睛,环视着左右。她无法断定那是真事还是幻觉。除了这点记忆,她想不起来别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管子已经拔掉了,但身上还挂着点滴,心脏和头颅依然连着线,胳膊被紧紧绑在床上。她一丝不挂,只有一张床单裹着身子。她很冷,但决定不去声张。小小的房间挂着绿色的窗帘,装满了重症监护设备,有一张床,她就躺在上面,还有一把椅子,一个护士正坐在上面看书,以此消磨时光。
这回这个女人有黑色的眼睛,栗色的头发。不过,维罗妮卡依然怀疑她就是几个小时——或几天前——与自己交谈的那个女人。
“你能把我的胳膊松开吗?”
护士抬眼看了一下,干巴巴地回答了一声“不行”,又低下头看起书来。
我还活着,维罗妮卡想。一切又要重新开始。我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直到医生认为我完全康复。之后他们让我出院。我会再次看到卢布尔雅那的大街小巷、它的圆形广场、桥梁与行走在路上上班下班的人。
人们总是倾向于帮助别人,觉得这样的自己比真实的更好,所以他们会给我一个工作,让我重新回图书馆上班。时光流转,我会重新光顾过去常去的酒吧和夜总会,会和朋友讨论这世间的问题与不公,会去电影院,会在湖畔散步。
因为选择服药自杀,所以我的身体没有损毁。我依然年轻、漂亮、聪明过人,因此对我而言,找个恋人将不会有——过去也没有——任何困难。我会和他们在家里做爱,或者在森林里野合,我会有快感,但高潮过后,空虚会重新占据心灵。等我们无话可谈之时,无论是我还是他都明白,到说抱歉的时候了,彼此会说一声“现在太晚了”或“明天我要早起”,然后两人匆匆离去,甚至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我回到修女院的出租屋,尝试着读本书,或打开电视机看些一成不变的电视节目,然后上好闹钟,以备第二天能准时醒来,前一天我也是在那一刻醒来的。在图书馆,我机械地做着交代给我的工作。我在剧院对面的花园里吃三明治,总是坐同一张长椅,就像我身边的人,他们也选择坐在同一张长椅上吃午后点心。他们目光空洞,却假装在关注极为重大的事情。
然后我回到工作地点,听听人们的评论,谁和谁一起交往,谁正在遭受什么罪,谁如何为了丈夫痛哭流涕。我会产生这样的优越感:我条件优越,漂亮可人,又有工作,能找到我爱的男人。黄昏时分我来到酒吧,一切重新来过。
因为我的自杀行为,我的母亲必定焦急万分。但她会从恐惧中恢复,然后不断追问我该怎样度过余下的生命,因为我和其他人不一样,其实生活并非像我想象的那般复杂。“比如我,我和你父亲结婚很多年。我一直想给你最好的教育,尽可能给你做个好榜样。”
一天,我厌倦了这千篇一律的说辞,为了让她高兴,我强迫自己爱上一个男人,与他结了婚。我与他终将找到一种共同梦想未来的方式:住进乡村别墅,一起生儿育女,为我们子女的未来操劳。第一年,我们常常做爱;第二年,做得少了一些;从第三年开始,我们可能半个月才想一次性爱,而把想法化作行动,通常一个月却只有一次。更糟糕的是,我们不再交谈。我强迫自己接受这个现实,自问是不是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我无法吸引他,他不再注意我,成天谈论自己的朋友,仿佛他们才是全部的世界。
就在婚姻奄奄一息之际,我怀孕了。我们会有一个孩子,有一段时间我们两个会彼此靠近,然而不久之后,一切又回到老样子。
然后我会开始发胖,就像昨天(或者是前几天,我记不清了)那位护士的姨妈一样。我开始节食,但每一天、每一个星期都会遭遇全面挫败,无论我如何节制,体重还是不断攀升。这时,我会服用一些仿佛具有魔力的药片,这样才不至于沉陷于抑郁之中。一些匆匆而逝的爱的夜晚过后,我会有几个孩子。我会告诉所有的人,孩子是我生活的理由,而实际上,是他们要求我为生活找个理由。
人们总认为我们是一对幸福的伴侣,但没有人知道那幸福的表象背后隐藏的孤独、苦楚与弃绝。
直到有一天,当我的丈夫找到第一位情人时,我也许会像那位护士的姨妈一样,大吵大闹一番,或者重新考虑自杀的可能。不过那时,我老了,胆子变小了,而且还有两三个孩子,在放弃一切之前,我得养育他们,把他们安顿在这世间。我不能自杀,我会闹,会威胁带着孩子离家出走。就像所有的男人一样,他会退缩,对我说他依然爱我,并保证不会再犯。他从来想不到这一点:如果我决定一走了之,唯一的可能是回到我父母的家中,然后在那里度过余生,我将不得不终日忍受母亲的絮絮叨叨,因为我失去了幸福的唯一机会,他虽然有些小毛病,但还是个好丈夫,况且我的孩子也会因为父母离异倍感痛苦。
两三年以后,他的生命里会出现另外一个女人。我总会发现的,或是我自己看到,或是其他人告诉我,但是这次我会装聋作哑。在与上一个情人的斗争中,我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力,现在一点儿都不剩了,所以还是接受生活本身的模样,而不是我想象的模样。我母亲说的是对的。
他依然对我很好,我依然在图书馆工作,依然在剧院前的花园里吃三明治,读那些永远读不完的书,看些十年、二十年乃至五十年一成不变的电视节目。
只是当我吃三明治时,我会有些负疚,因为我在发胖;而我也不会再去酒吧了,因为我有丈夫,他正在等我回家照顾孩子。
从此,我将只有把孩子们养大这一个盼头,整日想着自杀,却不敢实施。在一个美丽的日子,我会得出一个结论,生活就是如此,既不会前进,也不会改变。我认命了。
维罗妮卡结束了内心独白,然后向自己发誓:绝对不会活着走出维雷特。在她还有勇气与健康去死的时候,最好现在便结束一切。
她睡着了,然后醒来几次。她发现身边仪器的数目在减少,身体的温度在升高,护士的面孔不停地变化,不过她身边总是有人照顾。绿窗帘挡不住人的哭声、呻吟声,以及冷静而专业的轻声低语。有时远方的仪器会忽然鸣响,她听到走廊里匆匆的脚步声。这时,那些声音会一改平日的专业与冷静,变得紧张,并快速地下达命令。
一次,当她醒来时,一个护士问她:
“你不想知道自己的情况吗?”
“我心里清楚。”维罗妮卡回答说,“不是你看到的我的身体情况,而是我内心发生了什么。”
护士还想再说几句,但是维罗妮卡装作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