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陈龙的博士论文几经修改终于要成书出版了。这是中国社会学界劳工问题研究之幸事。对此,我想表达特别的祝贺。陈龙的博士论文以外卖骑手作为研究对象,探索平台经济背后的劳动控制,这是他在研究方向上的一个重要选择。他能关注基层劳动者,坚守劳工研究,对此我感到特别欣慰。
记得2018年初春,陈龙兴奋地告诉我,他买了电动车,要去做骑手,开始博士论文的田野工作。我知道他一直有雄心要做有价值的研究,去实践是一个好的起点。因为要做好博士论文,田野工作是关键之一。我非常肯定他的选择和行动力,但也不免会担心他的安全,因为满街跑的骑手看起来就很危险。但陈龙却说他的电动车只装一块电池,跑不了太快。那些想快跑和多跑的骑手,会改装他们的电动车,装两块电池。结果不仅车很沉,危险系数也大了很多。我清楚这样鲜活的知识只有在田野中才能获得,所以感觉他论文的起步就很扎实。
更难能可贵的是,陈龙去送外卖,竟然一送就送了半年之久。这种长时间以局内人身份进行的深度参与式观察,意味着他不仅可以收集到很多局外人无法获得的田野资料,而且能真正站在研究对象的立场上思考和分析问题。因为通过真正长时间的亲身入局,以“工友”身份真正相处,研究者会真正平视研究对象,打破“泛泛而谈”的一般交流,进入“肝胆相照”的深层理解。
对于博士论文的写作来说,有了很好的田野资料就像有了建房的砖石材料,但是搭建住房还要有重要的结构设计,这些结构需要有解释力的理论支撑。进入写论文阶段,选择怎样的理论来解释现实成为最具挑战的问题。在讨论过程中,陈龙研究的核心问题凸现出来,即“数字技术发展如何用于劳动控制,抑或平台的劳动秩序何以可能?”
在这本书中,陈龙首先描述了骑手与站点、商家、顾客、保安甚至交警之间丰富的互动关系。这些互动关系不仅“编织”出一张隐形的劳动秩序网络,而且呈现出平台劳动过程的复杂性。陈龙生动的故事叙述展现了现当代数字社会中人际关系的多元性,特别是骑手自主性的揭示非常具有价值。从这本书中我们也会看到,正是骑手们的工作经验、对自由工作的向往、对家庭的责任等等,构成了他们成为骑手的内在动力。这为我们理解数字经济社会、劳动者的生计模式,以及数字社会的分化与可能提供了重要图景。
令人记忆深刻和具有启发的是:骑手用自己想更多送餐因而不断加速的劳动,造就了不断刷新的送餐用时标准。他们送餐速度越快,大数据显示的他们完成任务所需的时间就越短。骑手的自我控制是资本通过数字技术对劳动进行精准控制的奥秘,劳动秩序的维护和剩余价值的生产也由此实现。陈龙的主要贡献就是揭示了这种更加隐秘的控制手段。至此,“数字控制”浮出水面。
“数字控制”是陈龙基于田野资料分析和提炼的结果,也是对照理论脉络梳理的一种“水到渠成”。通常,结论出现在论文最后,但陈龙其实在引言中就已经给了我们暗示。他用“蜂鸟的脚环”暗喻骑手背后的“数字控制”——蜂鸟象征骑手,脚环代表手机中的外卖平台App。这里,使用“蜂鸟的脚环”作为象征包含的不仅是修辞上的巧思,更是科技、信息与数字技术这些看似科学的研究结果应用于现代劳动的真实写照。类比的写作读来让人热泪盈眶。
作为讨论当代社会热点现象的学术作品,面临的挑战在于不能仅止步于对现实的忠实记录,更要呈现出其背后隐而未彰、言犹未尽的理论脉络,从而让读者既有对自己昔日“熟视无睹”的惋惜,更有读罢“醍醐灌顶”的欣喜,以至于掩卷后,书中观点能如星辰般闪耀在脑海。我很欣慰地感到:这本书做到了。
佟新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2024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