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One
错过的答案

我们总在拼命证明自己不需要被爱,直到失去才看懂那份逞强。
“我该走了。”男人小声地说着,一边把手伸向行李箱,一边站起身来。
“啊?”女人抬头讶异地看着男人。被交往三年的男朋友约出来,说有重要的事要跟她说,结果是男朋友因为工作的关系突然要去美国,而且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出发了。即使男人连“分手”的“分”字都没说,女人也能明白重要的事就是分手,可笑的是她误以为重要的事是结婚。
“怎么了?”男人避开女人的视线,问道。
“可以好好解释一下吗?”女人用男人最讨厌的质问腔调逼问。
两人所在的咖啡店位于地下室,没有窗户,照明设备只有天花板上悬挂的六盏罩灯和门边墙上的一盏壁灯而已。因此店内总是一片昏黄,只能依靠那几座落地钟来分辨白昼和黑夜。
这家店里有三座古老的落地钟,在不分时区的情况下它们显示了不同的时间,不知道是故意调成这样的还是坏了,所以客人只好靠自己的表来确认时间。
男人也不例外,他看了看手表,挑了挑右边的眉毛,下唇微微颤动。
女人看着男人的表情,夸张地挑衅道:“你刚刚一定在想:‘搞什么,这家伙真麻烦。’对吧?”
“我没有。”男人紧张地回答。
“分明就有。”女人完全不理会男人紧张的情绪。
男人移开视线沉默不语,下唇再度颤动。
男人此刻的态度让女人十分不悦,她双眼圆睁瞪着男人:“你是打算要我说吗?”女人伸手拿起面前已经冷却的咖啡,冷却的咖啡喝起来只有苦味,这让女人的心情更加郁闷。
男人再度看了看手表,他在推算时间,差不多该离开这家咖啡店前往机场了。他不安地挠了挠右眉上方。女人从眼角看见了男人担心时间的样子,她更加不悦,粗暴地放下杯子。因为用力过猛,杯子和托盘碰撞的响声把男人吓了一跳。
男人挠着右眉的手又胡乱捋了捋头发,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坐回女人对面的位子,显然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
女人困惑地看着男人态度的转变,然后低下头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在意时间的男人不等女人抬起头来便开口说:“那个……”他语调清晰,不再像刚才那般小声。
但是,女人好像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一般,头也没抬地说道:“你走吧。”
女人显然拒绝接受他的说辞,男人猝不及防,仿佛时间停止了似的一动不动。
“你赶时间,不是吗?”女人像是闹别扭的孩子般如此说道。男人好像没有完全理解女人的意思,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女人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孩子气的说话方式有些不妥,她尴尬地咬住下唇,转移视线不看男人。
男人默默站了起来,对着吧台后方的女服务员说:“不好意思,结账。”男人伸手要拿账单,但账单却被女人按住了,“我还没走呢。”她本打算说“我自己付”,但男人抽走了账单,走向吧台:“一起算。”
女人仍旧坐着,转过头来看向男人。可男人看也不看她一眼,从钱包里拿出钞票。
“不用找了。”他把钞票和账单一起递给女服务员。只一瞬间,他带着悲伤的表情回头看了女人一眼,然后拖着行李箱离开了。
“那是一周前发生的事了。”清川二美子说道。她巧妙地避开面前的咖啡杯,像慢慢泄气的气球般懒懒地趴在桌上。
二美子缓缓地说出了一周前在这家咖啡店里所发生的事情,一直默默听着的女服务员和坐在吧台前的客人则面面相觑。
二美子在高中时通过自学精通了六国语言,又以第一名的成绩从早稻田大学毕业,之后就职于东京著名的与医疗相关的大型IT公司,工作第二年就升职为主管。总之,她是个精明干练的职场女强人。
二美子应该是下班后直接来咖啡店的,她的穿着是常见的上班族打扮——白衬衫、黑外套和长裤。她有着模特般完美的体型,以及一点也不常见的外貌——偶像般精致漂亮的五官,披肩黑发就像天使的光环,圈住鲜明的轮廓。这样的大美女,任谁看见了都会眼前一亮。
对于自己的美貌,二美子有没有察觉则是另外一回事了。她一直醉心于工作,当然这并不是说她没谈过恋爱,只不过她觉得比起谈恋爱,工作更有魅力,仅此而已。二美子十分满意现在的工作。
“工作就是我的恋人。”她这么说着,像拂去灰尘一样不知拒绝了多少男性的邀约。
她当然谈过男朋友,那个人叫贺田多五郎。多五郎是系统工程师,跟二美子一样在与医疗相关的公司上班。两年前,多五郎通过客户认识了大他三岁的二美子,后来成了她的男朋友。不对,准确来说,是前男友。
一周前,多五郎约二美子见面,说有重要的事要说。二美子穿着高雅的浅粉红连衣裙、米色的春季大衣和一双白色中跟鞋来到约定的地点。
在跟多五郎交往之前,一心工作的二美子除了套装没有别的衣服,跟多五郎约会大多是下班之后,也就更不需要其他衣物。然而,听到“重要的事”让二美子察觉到这次的会面有些特别,她心中充满着期待,便特地去添购了新装。
但是,约定好见面的那家咖啡厅贴着“暂停营业”的标牌。那家店他们常去,而且每张桌位都类似包厢,在那里谈重要的事很合适,因此,看到“暂停营业”,二美子跟多五郎都很失望,无奈之下只好另觅他处。他们看见人烟稀少的小巷里有个咖啡店的招牌,这家店开在地下室,从外面完全看不出店里是怎样的气氛,只因为店名“缆车之行”是他们俩都喜欢的,于是两人就走了进去。
一进去,二美子就后悔了。空间比她想象的还狭隘,店里只有三张两人位的桌子,吧台也只有三个座位。也就是说,九个人就坐满了这家店。二美子期待的重要的事必须要用极小的声音说,不然所有人都能听到,而且只有几盏罩灯照明的昏黄室内也不是二美子所喜欢的。
“秘密交易的场所”是这家咖啡店给二美子的第一印象。二美子一边徒劳地警戒四周,一边怯怯地在空着的桌旁坐下。
店里有三个客人:最里面的桌子坐着一个穿着白色半袖连衣裙的女人,她正静静地看着书;门口边的桌子则坐着一个长相平凡的男人,他把旅游杂志摊放在桌上,并用小记事本写着笔记;坐在吧台的是一个穿着大红色背心和绿色紧身裤,头发上缠着发卷的女人,椅背上搭着一件披肩。而此时只有这个头上缠着发卷的女人偷看着二美子他们,二美子跟多五郎说话的时候,她时不时跟吧台后的女服务员搭话,有时还大声地笑出来。
头上缠着发卷的女人听完二美子的话回应道:“原来如此。”这并不是同意,只是在二美子的话暂时告一段落时,她顺势回应而已。
她叫平井八绘子,今年刚满三十岁,在附近经营一家小酒馆,是这里的常客,上班前一定会来这家咖啡店喝咖啡。但今天她的衣服跟一周前不一样,露肩的黄色小吊带,大红色迷你裙和鲜艳的紫色紧身裤。她盘着腿坐在吧台的椅子上,听二美子说话。
“一周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吧?”二美子站起来,走向吧台后面的女服务员。
“嗯,记得。”女服务员回答道,但她并没有看二美子。
女服务员叫时田数,是这家咖啡店老板的堂妹,在美术大学念书,没有课的时候在这里兼职。她皮肤白皙,一双凤眼,面容清秀,但没有特色,没有存在感。如果你看她一眼后,把眼睛闭起来,便想不起她到底长什么样子。她觉得跟别人扯上关系很麻烦,因此她的朋友并不多。
“现在你男朋友呢?”平井兴味索然地玩弄着咖啡杯,问道。
“在美国。”二美子鼓起面颊回答。
“也就是说,他选择了工作,抛弃了你?”平井看也不看二美子一眼,一针见血地问。
“才不是!”二美子睁大双眼反驳。
“不是去了美国吗?”平井带着惊讶的神色回道。
“我刚才说的,你还是不明白吗?”二美子拼命否认。
“明白什么?”
“我的女性自尊让我没办法放下身段,叫他不要去。”
“你也知道啊?”平井一边说一边把身子往后仰,好像要从椅子上摔下来似的。
二美子无视平井的反应,再次问数:“你明白了吗?”
她向数求援,数想了几秒,看着她们俩反问:“也就是说,其实你不想让他去美国?”
“当然,虽然如此……”二美子欲言又止。
平井看着二美子说:“搞不懂。”要是换作平井,她一定会当场哭喊着“不要走”。当然那是假哭,眼泪是女人的武器。这是平井的理论。
二美子双眼发光地看着吧台后的数,认真地说:“请让我回到那一天,一周前的那一天。”
听到“要回到一周之前”这种突如其来的要求,平井看着数困惑的面孔说:“她要这样。”数也只是“啊,嗯”地应对,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
几年前,这家咖啡店就因“可以回到过去”的都市传说而出名了,当时二美子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也完全忘了这回事,一周前来到这里完全是偶然。
昨晚二美子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综艺节目,主持人一开始就提到“都市传说”,二美子一听顿时想起这家咖啡店的传闻,虽然只是些许模糊的记忆,但“能回到过去的咖啡店”这个重点她记得非常清楚。
“要是能回到过去,说不定可以重新来过,或许可以跟多五郎说清楚。”不切实际的希望在脑海中萦绕不去,让二美子失去了冷静的判断力。
次日早上,她连早饭都忘了吃,在办公室也无心工作,只等着下班时间的到来,她想尽快确定“到底能不能回到过去”,能早一秒是一秒。工作时她注意力不集中,小错不断,连同事都忍不住问:“你还好吗?”越接近下班时间,二美子越是坐立不安。
从公司到咖啡店,搭电车需要三十分钟。二美子一下电车几乎是跑着来到咖啡店的,她呼呼地喘着气,进入店里。
“欢迎光临”的招呼声未落,二美子就对着数说:“请让我回到过去。”然后就一鼓作气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眼前两人的反应让二美子感到不安。平井看着二美子痴痴地笑,数则一脸冷漠,连看也不看二美子一眼。而且要是真能回到过去的话,这里应该挤满了人才是,可现在店里跟一周前一样,只有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摊开旅游杂志的男人,以及平井和数四个人而已。
“可以……回到过去吧?”二美子有点不安地问道。或许应该一开始就问才对,但已经太迟了。
“到底能不能回到过去?”二美子逼问着吧台后的数。
被问的数仍然没有看二美子一眼,她模棱两可地回答:“哎,啊,嗯。”
二美子一听到这个回答,立刻双眼发亮。不是“不能”,不是“不能”,这让她一下子振奋了起来。
“请让我回到过去。”二美子好像要跳过吧台般急切恳求道。
“回去要干什么?”平井一边啜饮已经冷却的咖啡,一边问道。
“重新来过。”二美子的眼神非常坚定。
“原来如此。”平井耸了耸肩。
“拜托了!”二美子提高了的声量在店里回响着。
最近二美子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有想跟多五郎结婚的想法。今年二十八岁的她,在此之前总是被父母催问:“没有中意的对象吗?”“还没有结婚的打算吗?”二十五岁的妹妹去年结婚了,父母对她的催促则变本加厉,每星期都会发信息来问。二美子除了妹妹,还有一个二十三岁的弟弟,在老家也已经奉子成婚了,所以只剩下二美子是单身。
二美子虽然不急着结婚,但妹妹结婚让她的心境有了变化,开始觉得跟多五郎结婚也不错。
“还是跟她讲清楚比较好吧?”平井从豹纹小包里掏出香烟,实事求是地说道,边说边点起香烟。
“也是。”数平静地回应道,然后绕过吧台,走到二美子面前。她看二美子的眼神就像安慰哭泣的孩子一样温柔。
“那个,请仔细听我说。”
“什……什么?”二美子紧张了起来。
“可以回去。确实可以回去,不过……”
“不过什么?”
“回到过去之后,无论如何努力也改变不了现实。”
听到“改变不了现实”,二美子有些出乎意料,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由得大声地叫道:“什么?”
数继续冷静地解释:“就算你回到过去,跟去了美国的男朋友表明了心意,也改变不了现实。”
二美子不想听,她拼命掩住耳朵,但是数却进一步说出她更加不想听到的话:“他去美国的事实不会改变。”
二美子微微颤抖,数继续无情地说道:“就算你回到过去,坦白跟他说‘我不想你去美国’,或许你的心意能传达给他,但结果依旧不会改变。”
数的话让二美子不由得大声抗议:“那样不就完全没有意义了吗?”
“恼羞成怒也没办法改变结果。”平井仿佛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她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冷静地插嘴说道。
“为什么?”二美子用求救的眼神问数。
“就算问为什么也没用。”数简洁地回答了二美子的疑问,“因为,规则就是这样。”
通常电影或小说里的穿越故事,都有着“即使回到过去,也不能有会影响结果的行为”这样的规定。比如,回到过去干扰父母结婚,或是妨碍他们相识的话,自己就不会出生,这样现实世界的自己就不复存在了。
大多数的穿越故事都有这样的规定。二美子也是相信“改变过去,现实就会改变”的人,所以她才想回到过去,希望能重新来过。
可惜,那是无法实现的梦想。
比起知道了“回到过去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现实”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规则,二美子更想听到能让人信服的解释,但数只用“规则就是这样”一语带过。
不是数故意不说出原因,也不是太过困难而无法说明,就只是因为——规则就是这样。想必就连数也不明白其中缘由吧,她也只能无奈地说:“真是太遗憾了。”
平井看着二美子的脸,接着吐出一口烟。
“怎么会这样?”二美子全身无力,瘫坐在椅子上。
她清楚地想起杂志上关于这家咖啡店的介绍,从“解析知名的都市传说‘能回到过去的咖啡店’真相”这个标题开始,内容大致如下:
这家叫“缆车之行”的咖啡店,据说因为能回到过去而门庭若市,但真正回到过去的人却微乎其微。
到底是为什么呢?
因为要回到过去,必须遵守这里的规则。
第一个规则是“就算回到过去,也无法见到未曾来过这家咖啡店的人”。因此随着目的不同,很可能“回到过去也就变得没有意义了”。
第二个规则是“回到过去之后,无论如何努力也改变不了现实”。为什么会有这种规定,就算再怎么问,店家也只会回答“不知道”。
而且在采访过程中,并没有找到曾经回到过去的人。也就是说,这家店到底能不能回到过去完全不得而知,就算真的能回去,不能改变现实,也就完全没有意义了,不是吗?
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以都市传说而言是很有趣,但找不出存在的意义。
最后补充说明,要想回到过去好像还有其他的条件,但详情不明。
等二美子回过神来时,平井已经坐在她的对面,缓缓地说着其他的规则。
二美子趴在桌上,盯着糖罐,心不在焉地听着。心想,为什么这家店的糖不是方糖?
“规则可不止这些呢。只有坐在这家咖啡店的某个座位上,才能回到过去,而且,回到过去的那段时间是不能离开那个座位的……”平井说完后反问数,“还有吗?”
“还有时间限制。”数擦着杯子,没有看向任何人,好像自言自语般补充道。
“时间限制?”二美子不由得抬起头反问数,数只微笑着点点头。
“老实说,听了这些之后,几乎没有人想回到过去。”平井用手指轻敲桌面,高兴地说。不对,其实平井是看着二美子感到很高兴:“很久没有见到像你这样毫不迟疑,完全会错意,直接说想回到过去的客人了。”
“平井小姐。”数责怪平井。
“世界上哪有那么称心如意的好事,还是放弃吧。”平井一不做二不休地继续说道。
“平井小姐!”数再度提醒她,这次语气稍强了些。
“没关系,没关系,这种事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已经太迟了。二美子再度浑身无力地趴在桌子上,平井哈哈地笑了起来。
“咖啡续杯。”就在此时,离门口最近的、桌上摊着旅游杂志的男人对数说道。
“啊,好。”
“欢迎光临。”数的声音在店内响起。
一个女人走进店里,她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和米色的开衫、深蓝色的运动鞋,拿着纯白的包包。女人皮肤很白,眼睛像少女般闪闪发光。
“我回来了。”
“大嫂。”
数叫那个女人“大嫂”,确切来说,那是她堂哥的太太,所以是堂嫂。那个女人叫时田计。
“樱花都谢了呢。”计其实并没有感到遗憾,她微笑着跟数说。
“是啊。”数爽快地回应着,态度没有像跟二美子说话那样客套,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
“欢迎回来。”平井说。大概厌倦了捉弄二美子,平井从位子上起身,一边走向吧台,一边对着计问道:“你上哪儿去了?”
“医院。”
“定期健康检查?”
“对。”
“今天的脸色看起来还不错。”
“是吧。”
计歪着头,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的二美子,平井微微摇头,计就直接走进吧台后面的房间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有个高壮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白色的厨师服和黑长裤,披着一件夹克,右手拿着一大串哐当作响的钥匙。他叫时田流,是这家咖啡店的老板。
“欢迎回来。”
数对流说道。流微微点头,一双细长的眼睛看向离门口最近的男人,他的桌子上摊着旅游杂志。
数替平井默默递过来的咖啡杯续杯,然后走进厨房。平井支着手肘静静地看着流,流则站定在那个男人面前。
“房木先生。”流用柔和的声音唤着。
被称为房木的男人,一瞬间好像不确定是不是在叫自己,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流。
“你好。”流轻声地打招呼。
“你好。”被称为房木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回应,之后视线再度回到杂志上。
流就这样看着房木,然后朝厨房方向喊道:“数。”
“什么事?”数从厨房探出头来回应。
“帮我打电话给高竹小姐。”
数瞬间愣了一下。
“因为她在找他。”流说完再度看向房木,数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回应着:“嗯,知道了。”说完走到后面的房间里去打电话。
流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的二美子,然后绕到吧台后方,从餐具柜里拿出杯子,在吧台下方的冰箱里取出一瓶橙汁,漫不经心地倒进杯子里,一口气喝掉后,走进厨房洗杯子,才刚进去,就听到有人用指甲敲吧台的咔咔声。
流探出头来,平井朝他招了招手,流慢慢地走出来,手都没擦干,平井将身子稍微往前倾。“情况怎样?”她轻声问道。
流一边找餐巾纸,一边回应:“嗯?”这回应不知是回答她的问题,还是因为找不到餐巾纸而感到不满。
平井将声音压得更低了:“我问的是身体检查。”
流没有回答,微微抓了一下鼻头。
“不好吗?”平井带着认真的表情担忧地问。
“这次好像不用住院了。”流的表情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喃喃自语地说道。
“这样啊。”平井静静地叹了一口气,抬眼看向计刚才走进去的房间。
计的心脏天生就不好,常常要住院,但她生性随和,乐观开朗,不管身体怎么不舒服,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平井很清楚计的性格,才进一步跟流确认。
流终于找到纸巾擦了手,他突然转移话题:“平井小姐还好吗?”
“什么?”平井一时之间没有明白流问的是什么,睁大了眼睛反问道。
“你妹妹常常过来吧?”
“啊,嗯。”平井环视店内,模棱两可地回答。
“你老家是开旅馆的吗?”
“算是吧。”
流并不清楚详细的情况,他只听说平井离家之后,旅馆由妹妹继承管理。
“你妹妹一个人管理旅馆肯定很辛苦。”
“没问题,没问题,我妹妹很能干的。”
“但是……”
“事到如今我是不会回去的。”她忿忿地说着,接着从豹纹小包里拿出跟字典一样大的钱包,哗啦哗啦地翻找零钱。
“为什么呢?”
“回去了也不能干什么啊。”她扮了个鬼脸歪着头回答。
“但是……”流还想继续说些什么。
然而,平井马上打断了流的话,“谢啦!”抛下这句话后,她把咖啡钱留在吧台上,逃跑般地匆匆离开了咖啡店。
流收起平井留下的零钱,看向趴在桌上的二美子。但也只是看看而已,他对这个趴在桌上的女人毫无兴趣,把刚收到的零钱放在手里把玩着。
“哥哥。”数探出头来叫流。
“嗯?”
“大嫂找你。”
“我知道了。”流环顾店内,接着把手中的零钱都给了数。
“高竹小姐说马上就来。”
流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说:“拜托你看店了。”说完便走进后面的房间。
“好。”数回应着。但店里只有正在读小说的女人、趴在桌上的二美子,以及摊开杂志写笔记的房木而已。
数把手里的零钱放进收款机,就去收拾平井用过的咖啡杯。
店里一座古老的落地钟低沉地敲了五下。
“咖啡。”房木举起杯子,叫喊着吧台后面的数,他刚才点的续杯还没来。
“啊。”数慌忙跑进厨房,拿着一个盛着咖啡的透明玻璃咖啡壶出来。
“那我也要回到过去。”在桌子上趴了好一会儿的二美子喃喃道。
数一边替房木倒咖啡,一边用眼角看着二美子。
“那我也要回到过去。”二美子猛地起身,“不能改变也没关系,就这样也没关系。”说着她站起身来,毫不客气地走到数的眼前。
数轻轻地把咖啡杯放在房木的桌上,皱着眉头后退了两步说:“呃。”
二美子步步进逼,说:“所以就让我回去吧,回到一周之前。”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犹豫,可能是因为有机会回到过去让她感到兴奋,就连呼吸也开始急促了。
“啊,但是……”二美子气势汹汹的样子让数不知所措。她从二美子身侧闪过,逃回吧台后方,接着说道:“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规定。”
“还有啊?”二美子听见这句话,皱起眉头叫道。
无法见到没有来过这家咖啡店的人,无法改变现实,只有某个特定的座位能回到过去,不能离开那个座位,有时间限制——二美子厌烦地用手指一一数着。
“这可能是最大的问题。”数缓缓地说着。
光是那些规则就够烦人的了,竟然还有“最大的问题”,二美子简直气到不行。但是,她紧紧咬住嘴唇,双手抱胸,对数嗯嗯地点头,以表决心:“到了这个地步什么都没关系了,你说吧。”
数叹了一口气,意思是“我知道了”,拿着透明的咖啡壶走进厨房。
二美子深吸了几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当初要回到过去的目的是阻止多五郎去美国。阻止,听起来有些霸道,那就跟多五郎说“我不希望你去”的话,多五郎也许就不会走了,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不分手。也就是说,之所以想回到过去,是因为“想改变现实”。
但要是现实无法改变的话,他们分手、多五郎去美国的事实全都无法改变。
然而,二美子现在非常想回到过去,想回去看看。回到过去这件事已经成了她的主要目的。能亲身体验这种不可思议的过程,让二美子非常激动。她不知道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但能有回到过去的经历,绝对是有益无害的。
二美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像是等待判决的被告一样满脸紧张。
数走了回来,在吧台后面说道:“只有坐在这家咖啡店的某个座位上,才能回到过去。”
二美子一听,马上问道:“哪里?要坐在哪里?”她左右转头环顾室内。
数没有理会二美子的反应,只是静静地盯着那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二美子察觉到数的视线,便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
“就是那个座位。”数静静地说。
“那个女人坐的位子?”二美子看向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小声问吧台后的数。
“对。”数简洁地回答。
话音未落,二美子就迈步走向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
那女人有着白皙透明的肌肤,与黑色长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给人一种“红颜薄命”的印象。虽然已经是春天,但天气仍旧很凉,那女人穿着半袖连衣裙,身边并没有外套。二美子觉得有点不对劲,但现在不是管这种闲事的时候。
“不好意思,可以跟你换一下位子吗?”二美子对那女人说道。她压抑着焦急的心情,尽量不失礼地提出要求。但是那女人毫无反应,简直就像是没听到一样。
二美子有点恼火,不过沉浸于书本中而没有听到周遭的声音也是有可能的,她心想一定是如此,便再度开口:“不好意思,你听见了吗?”
那女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没用的。”二美子身后传来数的声音。
二美子花了一点儿时间来理解数说的“没用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想要她让位是“没用的”吗?礼貌地说要跟她换位子是“没用的”吗?难道这也是什么规则吗?不遵守这个规则就不行吗?这样的话,说“没用的”好像哪里不对?
二美子的脑海中盘旋着这些想法,虽然她动了脑筋,可脱口而出的依旧是非常普通的问句:“为什么?”
二美子用孩子般纯真的眼神看着数,数这次看着二美子的眼睛说:“那个人,是幽灵。”她那清晰的吐字使人感觉不到半点虚假。
二美子的大脑不得不再度全速转动起来。幽灵!是幽灵?夏天到了就出现在柳树下的幽灵?数说得这么正经,是我听错了吗?把“高龄”听成了“幽灵”?这个人因为年龄大了所以站不起来?这话的意思是讲得通的,但不管怎么看,这个穿着连衣裙的女人只有二十来岁,绝对不是高龄。
二美子思绪混乱,可仍在动脑子,她还是问出了最普通的问题:“幽灵?”
“对。”
“开玩笑的吧?”
“是真的。”
二美子完全愣住,这已经不是阴阳眼那种程度的事情了。坐在二美子眼前穿着连衣裙的女人实在太真实了。
“但是她看起来……”二美子说。
“非常真实。”数好像早就准备好答案似的回应,这迅速的回答让二美子半信半疑。
“但是……”二美子忍不住朝连衣裙女子的肩膀伸出手。“是能摸得到的。”数在二美子碰到连衣裙女子之前说道。
二美子再度听到这种好像早就准备好的答案,但她好像要自己确认,还是把手放在连衣裙女子的肩膀上。没错,她感觉摸到了连衣裙女子的肩膀,以及覆盖在柔嫩肌肤上的布料。这会是幽灵?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二美子慢慢收回手,然后再度把手放在连衣裙女子的肩上,一脸疑惑地看着数,那表情好像在说:“摸起来这么真实,说她是幽灵也太奇怪了吧?”
但数只是冷静地回答:“她是幽灵。”
“真的是幽灵?”二美子凑近去看连衣裙女子的脸,态度算得上失礼。
“是。”
“我不相信。”
二美子无法相信眼前的女人是幽灵。要是模模糊糊,或者不能触摸的话还有可信度,但是这个女人不仅能摸得到,而且还有脚。她看的书虽然书名没见过,但应该也是书店里能买得到的普通书籍。
于是,二美子假设——其实,根本没办法回到过去。
没办法回到过去,但这家店却把能回到过去当作卖点。那么多的规则,多半是用来让想回到过去的客人停止的第一道关卡;对于越过第一道关卡、依旧想回到过去的客人,这一定是第二道关卡,说这是幽灵,然后把客人吓退,连衣裙女子的反应全然是为了让人以为她是幽灵而故意装出来的。
想到这里,二美子就倔强起来了。这要是骗人的话,那她就非要揭穿这场骗局不可,否则不甘心。
二美子非常礼貌地恳求连衣裙女子:“对不起,这个座位能让给我吗?只要一下子就好。”
连衣裙女子好像完全听不到二美子的声音,毫无反应,继续看书。
一直被忽视的二美子恼怒地抓住连衣裙女子的两只手腕。
“啊!不可以这样!”数大声制止。
“喂,不要不理我。”二美子一边说着,一边想要强行把连衣裙女子拉离座位。
就在此时,连衣裙女子突然睁大了眼睛,瞪着二美子。一瞬间,二美子立刻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沉重了好几倍,仿佛身上堆了几十床棉被似的。店里的照明像是烛光般摇曳,随后暗淡下来,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亡灵呻吟般阴沉声响,笼罩在店里。二美子无法动弹,当场跪了下去,双手撑着地板。
“哎呀,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二美子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诅咒。”数简洁地说道,二美子一时之间没明白她的话。
“啊?”她感到那种看不见的力量压在身上越来越沉重,被压得全身趴在地上。“怎么?啊?这是怎么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二美子呻吟似的说着。
“诅咒,要是想强迫她离开那个座位的话,就会被诅咒。”数说着走进厨房去了,任由二美子趴在地上。
趴着的二美子看不见数走向厨房,但因为耳朵贴在地上,她可以清楚地听到数的脚步声走远了。二美子像淋了一身冷水般被恐惧袭击着。
“骗人的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人回答,她浑身发抖。连衣裙女子的神情依旧吓人,她瞪着二美子,跟刚才看书时的文静判若两人。
二美子朝厨房的方向叫喊:“救命啊!救命啊!”
不知数是不是听到了呼喊声,她从厨房出来,但二美子看不见手里正拿着玻璃咖啡壶的数。
二美子听见脚步声靠近,她完全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规则、幽灵、诅咒,简直混乱到了极点。而且数根本没说要不要救她。
正当二美子打算再度大声呼救时,她听见数用不慌不忙的语气问连衣裙女子:“咖啡要续杯吗?”这让她不由得想发火。
数完全不理会二美子的恐惧,也没有要救她的打算,只询问连衣裙女子咖啡要不要续杯。
二美子心想,说是幽灵我不相信,这确实是我不对;抓住她的手腕强迫她让座,也是我不对。但我喊“救命”竟然不理会,还不慌不忙地问咖啡要不要续杯的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幽灵的咖啡怎么会要续杯啊。
她心里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口来,只叫道:“骗人的吧。”
但接着她就听到一个非常清澈的声音:“麻烦你了。”是连衣裙女子的声音。
就在那一瞬间,二美子的身上突然变轻了。
“啊!”
诅咒解开了。二美子呼呼地喘着气,撑起上身跪在地板上瞪着数,数若无其事地歪着头,脸上的平静表情像是在说:“怎么啦?”
连衣裙女子喝了一口咖啡,继续静静地看书。
数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端着咖啡壶走回厨房。
二美子战战兢兢地再度把手伸向连衣裙女子的肩膀,指尖轻触。果然还在这里,她确实存在。
事态的变化让二美子的思绪一团混乱,但她确实经历过了。二美子的身体被看不见的力量压制,她无法理解,但心脏已经接收到这个状况,拼命跳动着要将血液输送到全身。
二美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靠在吧台旁。数从厨房走出来。
“真的是幽灵吗?”二美子的眼睛不安地转动着,问道。
数回答:“对。”然后给吧台上的糖罐添砂糖。
对二美子而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经历。但对数而言,就跟替糖罐添砂糖一样,是稀松平常的小事。
虽然难以置信,但二美子想,幽灵和诅咒如果是真的,那么能回到过去应该也是真的。二美子本来半信半疑,觉得“很可能回不到过去”了,但经历了“诅咒”,让她几乎确定“可以回去”了。
但有个问题,规则是一定要坐在那个座位上才能回到过去。可是幽灵坐在那里,也无法沟通,若强迫幽灵起身就会被诅咒,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只能等待。”数像是看透了她的疑问。
“什么意思?”
“她每天一定会去一次洗手间。”
“幽灵还需要去上洗手间吗?”
“趁她不在的时候坐下。”
二美子凝视着数的眼睛,数微微点头。好像只有这个办法。
幽灵还需要去上洗手间吗?二美子这句不知是疑问还是吐槽的话完全被忽略了。
二美子再次深呼吸,抓住的稻草绝对不能放手。要是稻草富翁
的话,他绝对不会浪费这根稻草的。
“我知道了,我等,我会等。”
“顺便一提,日夜对她而言没有区别。”
“好,好。”二美子回应。
“这里开到什么时候?”
“通常是晚上八点,要是你愿意等的话,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OK!”
二美子在中间的那张桌子坐下,跟连衣裙女子面对面。她双手抱胸,呼吸急促,瞪着连衣裙女子说:“等就等,谁怕谁。”
连衣裙女子依旧静静地看着小说。
数轻轻叹了一口气。
“欢迎光临。”
门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位大概四十岁出头的女人。
“啊,高竹小姐。”
这个叫高竹的女人身穿护士服,外面罩着深蓝色的开衫,拿着普通的购物袋走了进来。从她微微喘气的样子来看,很可能是跑过来的。她用手抚着胸口,调节着呼吸。
“谢谢你打电话给我。”她略微急促地说。
数微笑着点了点头,进厨房里去了。
高竹向房木坐的位置走去,房木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高竹的到来。
“房木先生。”
高竹温柔地叫他,好像跟小孩说话一样。
房木似乎没意识到有人在喊他,一时之间没有任何反应,直到看见眼角的人影,这才慢慢抬起头。
“高竹小姐。”房木看见高竹的身影,露出惊讶的表情。
“对,是我。”高竹回答道。
“有什么事吗?”
“休息时间我想喝杯咖啡就来这里了。”
“这样啊。”房木回答道,视线再度回到杂志上。
高竹看着房木,随后坐在他对面的座位上,房木没有特别的反应,只翻着杂志的页面。
“最近好像经常来这里呢。”高竹像是第一次来店里的客人四下张看。
房木听了她的话,只回答:“嗯。”
“您很喜欢这里吧?”
“其实也不是。”虽然否认了,但应该是喜欢这里的,房木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我在等待。”他轻声对高竹说。
“等什么?”高竹问。
房木把头转向连衣裙女子坐着的桌位。
“等那个位子空出来。”房木回答道,他的脸上依然保持着浅浅的微笑。
二美子并不想偷听,但这家店并不大,房木说的话她当然能听到。
“啊!”二美子得知房木也跟自己一样,在等连衣裙女子去洗手间,不由得惊呼出声。
高竹听到二美子的声音,看了她一眼。房木并没有露出在意的样子。
“这样啊。”高竹说。
“嗯。”他简单回应后,喝了一口咖啡。
竟然有竞争对手出现!
二美子立刻明白要是目的相同的话,自己的处境就非常不利。二美子来这家咖啡店的时候,房木就已经在这里了,要是按照先后顺序的话,房木自然优先。二美子没办法无视优先级。连衣裙女子一天只去洗手间一次的话,一天就只有一次机会。
二美子想立刻就回到过去,她难以忍受再等待一天。她想确定房木来这里是不是真的要回到过去,于是倾身向前,开始明目张胆地偷听。
“今天坐到了吗?”
“还没有。”
“这样啊。”
“嗯。”
听着两人的对话,二美子皱起了眉头。
“房木先生回到过去,想做什么呢?”
果然没错,房木确实在等待连衣裙女子去洗手间。二美子大受打击,她沮丧万分,再度趴在桌子上。两人并不在意二美子是否受到了打击,继续对话。
“有什么事想重新来过吗?”
“这个嘛,”房木思索了一下,“是秘密。”他像小孩一样露出笑脸。
“这样啊。”
“对。”虽然说是秘密,高竹还是愉快地微笑起来,她看向连衣裙女子坐着的桌位。
“但是今天可能不会去洗手间了吧?”她说出二美子没料到的话。
“啊!”二美子不由得抬起头来,好像能听到猛然动作发出的“砰咚”声。
竟然会有“可能不去洗手间”这种事?数说“一定会去”,而且每天“一定会去”一次洗手间,现在竟然听到“可能不会去了”的说法。也就是说,连衣裙女子今天或许已经去过唯一一次的洗手间了。不,不可能的,她不希望是这样。二美子心想快点否定,然后期待着房木接下来要说什么。
“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他爽快地承认了。
骗人的吧!二美子张开嘴,几乎要叫出来,但却惊讶得无法出声。连衣裙女子为什么今天不会去洗手间了呢?这个叫高竹的女人知道什么吗?二美子想知道答案。
不知为何,二美子没法干预两人之间的谈话。有种说法叫作“做人要会看眼色”,在二美子看来,高竹全身都散发出“请勿打扰”的气息。二美子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想被打扰,但又发现外人确实无法介入他们二人的相处,二美子完全束手无策。
突然间,高竹对房木温柔地说:“那,今天就回去吧?”
“咦?”二美子的机会来了。先不管连衣裙女子是不是已经去过洗手间,只要房木离开,二美子就没有竞争对手了。
高竹说连衣裙女子今天可能不会去洗手间了,房木也表示“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但这仅仅是“或许可能”而已。接下来房木也许会说:“就算这样,我还是想等等看。”
要是二美子的话,一定会说“我等”,所以她全神贯注地等着房木的回答,恨不得全身都长满耳朵。
房木看向连衣裙女子,稍微思考了一下:“说得也是。”这也太干脆了。二美子吃了一惊,立刻兴奋起来,感到心脏怦怦乱跳。
“那就把这个喝完。”高竹看着还剩下半杯的咖啡。
“没关系,已经变冷了,所以……”说着,房木笨手笨脚地收拾桌上的杂志、便条纸、铅笔和信封,站起身来。他把建筑工人常穿的那种衣襟上有洞的外套披在肩上,走向收银台。
数不知何时已经从厨房走了出来,接过房木递过来的账单明细。
“多少钱?”房木问。
数在旧型收款机上咔嚓咔嚓地打出金额,房木则在手提包、胸前口袋和裤子后面的口袋里东摸西找。
“咦,钱包呢?”他喃喃道。
看来是忘记带钱包了。他反复在相同的地方寻找着,但还是没找到,无奈地露出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这时,高竹出其不意地把钱包递到房木面前:“在这里。”那是个已经使用了很久的男式对折钱包,里面装了许多信用卡和收据之类的东西,被撑得鼓鼓囊囊的。
房木盯着眼前的钱包,只是呆呆地看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默默地接过钱包。
“多少钱?”他以熟练的动作翻找钱包里的零钱。高竹一直没有说话,站在房木身后等他结完账。
“三百八十日元。”
房木拿出一枚硬币递给数。
“收您五百日元。”数从房木手中接过钱,然后打开收款机,数着零钱。
“找您一百二十日元。”她礼貌地将零钱和收据一起放在房木手上。
“谢谢!”房木说道。他小心翼翼地把零钱收进钱包,接着把钱包放进自己的手提包,然后好像完全忘了高竹的存在,匆匆地离开了。
“谢谢。”高竹向数道谢后,追着房木离开了。
“一群怪人。”二美子吐出一句话。数收拾了房木坐过的桌位上的东西,再度走进厨房。
虽然突然出现的竞争对手让二美子吃了一惊,但现在店里只剩下她和连衣裙女子,二美子确定自己赢定了。她自言自语道:“这样就没有对手了,现在只要等那个位子空出来就可以了。”
由于店里没有窗户,而且三座落地钟的时间都不一样,只要没有客人出入,人对时间流逝的感觉就会渐渐变得麻痹了。
二美子恍恍惚惚地回想着回到过去的规则。
第一,就算回到过去,也无法见到未曾来过这家咖啡店的人。而二美子就是偶然来到这家咖啡店跟多五郎分手的。
第二,回到过去之后,无论如何努力也改变不了现实。也就是说,回到一周前的那一天,就算求多五郎不要走,他去美国的事实也不会改变。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规则?二美子虽然怨叹,但既然是规则,也只能遵守。
第三,要回到过去,必须坐在某个座位上。也就是现在连衣裙女子坐着的那个位子。而且要是想强迫她离开,就会被诅咒。
第四,回到过去之后,无法离开座位自由行动。也就是说,不管有什么理由,回到过去的那段时间就连上厕所都不行。
第五,留在过去的时间有限制。关于这条规则的详细情况二美子还不知道,时间是长是短也尚不明了。
二美子反复思索这些规则,她的脑中闪过各种念头:如果是这样的话,回到过去不就没有意义了吗?既然无法改变现实,那我就把想说的话都说个痛快……
二美子觉得脑袋昏沉,于是趴在桌上睡着了。
二美子第三次硬邀多五郎约会的时候,听说了他的梦想。
多五郎是游戏宅男,他特别喜欢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多五郎的叔叔参与了一个发行全世界的游戏开发工作,多五郎从小就受到叔叔很大的影响,他的梦想就是进入叔叔所在的游戏公司工作。可是,要想进入该公司不仅需要通过入职考试,还需要有五年以上与医疗相关的系统工程师工作经验,以及个人创作的未发表游戏程序。
听他这么说,二美子只觉得这是个非常宏伟的梦想,但她不知道那家公司的总部在美国。
第七次约会的时候,有两个男人跟二美子搭讪,这两人都是帅哥,但二美子并没理会他们。在街上被人搭讪对二美子来说是家常便饭,她早就深谙应对之道,只是多五郎出现时刚好目击到这一幕,他露出尴尬的表情,二美子看到多五郎立刻走到他身边。那两个搭讪的人满脸轻蔑地把多五郎称为“那种恶心的家伙”,并且还劝说起二美子来,多五郎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站着。
“他的魅力你们完全无法了解(用英语说的),他在工作上有面对困难的勇气(用俄语说的),也有永不放弃的精神(用法语说的),还有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的实力(用希腊语说的)。为了获得这种能力绝对需要付出非常大的努力,关于这一点我也很清楚(用意大利语说的),我不认为有比他更具魅力的男人了(用西班牙语说的)。”二美子对着那两人一口气说完这些话。
最后,二美子用日语说道:“要是你们听得懂我刚才说了什么,那我就跟你们约会。”那两个搭讪的人愕然站着,面面相觑,然后尴尬地走开了。
二美子转向多五郎,微微一笑,用新学会的葡萄牙语问道:“多五郎你都能听得懂吧?”多五郎不好意思地微微点头。
第十次约会的时候,多五郎坦承在此之前自己没有跟女性交往过。二美子还高兴地说:“我是第一个跟你交往的女性?”多五郎只是愣愣地听着她说话。
两人的交往就是从这一天正式开始的。
二美子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连衣裙女子突然“啪嗒”一声合上了正在看的书,叹了一口气,从白色的包包里拿出洁白的手帕,慢慢地站起身来,接着悄无声息地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二美子完全不知道连衣裙女子去了洗手间,继续沉睡着。
过了一会儿,数从后面的房间走出来。现在应该还是营业时间,她穿着白衬衫、黑马甲、黑长裤,系着黑领结和侍酒师的围裙。
“客人……”数一边收拾连衣裙女子桌上的东西,一边试着叫醒二美子。
“嗯……”
“客人。”
“嗯……”
二美子一惊,撑起身子,一边眨着惺忪的睡眼,一边茫然地环顾店内,最后终于发现眼前座位的异状——连衣裙女子不在。
“啊!”
“位子空出来了,您要坐吗?”
“当……当然要!”
二美子慌忙站了起来,走向能回到过去的座位。她凝视着那个位子好一会儿,从外观上看,就是一张普通的椅子,完全没有特别之处。
二美子的心脏怦怦地跳动着,她战胜了那么多的规则和诅咒,终于得到了回到过去的“车票”。
“这样就可以回到一周之前了。”
二美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稳住心绪,慢慢地将身体滑进桌位和椅子之间。只要坐下就能回到一周之前——光是这么想着,就让二美子的紧张和兴奋到达了极点。二美子气势汹汹地一屁股坐下,大声叫道:“好,请让我回到一周前!”
二美子满怀期待,环视着店内。这里没有窗户,不知此刻是白天还是晚上;三座古老的落地钟各自指着不同的时间,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刻。
二美子拼命地在店里寻找自己已经回到一周之前的证据,然而她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也没有见到多五郎的身影。
“没有回去吧?”二美子喃喃说道,“现在仍旧没有回到过去,是我太蠢了吗?竟然相信能回到过去这种非现实的事。”
二美子的内心开始动摇,不知何时,数已经端着银色托盘站在她的旁边,托盘上是银色咖啡壶和白色咖啡杯。
“喂,没有回到过去啊。”二美子不由得大声叫了起来。
“还有一个规则。”数慢慢地说道。
又来了,竟然还有规则。要回到过去,光是坐到这个座位上是不行的。二美子一肚子气。
“还有啊?”二美子说。但这至少意味着真的能回到过去,这也让她稍微松了一口气。
数完全不理会二美子,继续说道:“我现在替您倒咖啡。”数把白色咖啡杯放在二美子面前。
“咖啡?为什么要倒咖啡?”
“这杯咖啡倒满了,才能回到过去。”
数还是不理会二美子的质问。二美子却觉得被人无视到这么彻底的地步,从某方面来说也蛮痛快的。
“然后,到这杯咖啡变冷为止。”
痛快感一瞬间消失无踪。
“只有这么短的时间?”
“最后还有非常、非常重要的规则。”数继续说着。二美子早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规则还真不是一般的多。”二美子喃喃说道,伸手拿起眼前的咖啡杯。那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咖啡杯,只是触感比普通的陶瓷要凉一点儿。
数继续说道:“请听好了,您回到过去之后,请在这杯咖啡变冷之前将它喝完。”
“但是我讨厌咖啡。”
“这个规则请一定要遵守。”数把脸凑到二美子的面前,睁大了眼睛,低声说道。
“啊?”
“不然您就会出事。”
“啊?啊?”
二美子并不是没有料想到,回到过去这种事违反了自然的法则,当然会有某种程度的风险;只不过她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才被告知,简直就像是抵达终点前的陷阱。
话虽如此,现在已经走到这一步,就不能回头了。二美子提心吊胆地看着数,问道:“什么?怎么回事?”
“要是在咖啡变冷之前没有喝完……”
“没有喝完的话会怎样?”
“您就会变成幽灵,被困在这张椅子上。”
这简直就像晴天霹雳,打在二美子的脑袋上。
“啊?”
“刚刚一直坐在这里的女士就是这样的。”
“她没有遵守规则?”
“对,她回到过去见了去世的先生,不小心忘了时间,等注意到时,咖啡已经变冷了。”
“就变成了幽灵?”
“对。”
二美子看着冷静回答的数,心想,风险比想象中要高多了。
这么看来,回到过去有着非常多的规则,被幽灵诅咒是一时的,被困住可不是。虽然可以回到过去,但只有在咖啡变冷之前的一段时间,热咖啡冷却需要多少时间二美子不清楚,但终归不会太久。
二美子的心不禁开始动摇,脑海中浮现出各种情形,让她感到害怕的是:咖啡可能难以下咽。如果只是苦味的咖啡那还好,若是超辣的咖啡,或是芥末味的咖啡,那怎么可能喝得完。
或许自己想得太多了,二美子摇了摇头,好像要甩掉心中的恐慌与不安。
“总之,在咖啡变冷之前喝完,就可以了吧?”
“对。”
二美子下定了决心,或者说她决定赌一回。
数只是静静地站着,即使二美子说“还是算了吧”,她也不会有特别的反应。
二美子闭了一下眼睛,双手紧握放在膝上,集中精力深吸一口气。
“好,请帮我倒咖啡。”二美子看着数的眼睛,坚定地说道。
数微微点头,右手慢慢举起托盘上的银色咖啡壶,垂下眼睑,看着二美子。“那就……”轻声重复重点,“请在咖啡变冷之前……”
数慢慢地把咖啡倒进杯子里,动作非常流畅优美,仪式感满满。
倒满咖啡的杯子,热气袅袅上升,二美子的桌位开始随着上升的热气摇曳晃动,她发现自己跟热气一样摇摇晃晃,感觉越来越强烈。她害怕得闭上眼睛,紧紧握着拳头,同时心里产生了这样的疑问:自己会不会既不在现在也没回到过去,就这样变成烟雾消失了呢?
慢慢地,二美子怀抱着恐惧和不安,回忆起刚跟多五郎相识时的情景。
二美子和多五郎相识于两年前的春天。当时,二美子二十六岁,多五郎二十三岁。二美子在外派的工作地点碰到同样被外派的多五郎,二美子是那个项目的负责人。
二美子直率的性格和认真工作的态度备受大家好评。
多五郎虽然比二美子小三岁,却有着超出年龄的沉稳气息,显得十分老成。二美子一开始没发现他比自己小,说话都用敬语。
虽然多五郎年纪不大,却比团队里的任何人都能干,他默默工作的样子就连二美子都觉得很可靠。
有一次,一项即将完成交货的工作出现了一个棘手的漏洞。对医疗系统来说,细微的错误可能都是致命的。由于时间紧迫,如果无法如期交货,作为项目负责人的二美子就得承担所有责任。
在交货前一周发现了至少要花一个月时间才能解决的问题,任谁都会觉得这下完蛋了,二美子甚至做好了递辞呈的心理准备。
偏偏此时,多五郎没有来上班,电话也打不通。大家开始猜测这个问题可能是多五郎的失误导致的,他怕担责,所以没脸来见大家。当然,没人能确定是多五郎的错,只不过失误越重大,大家就越想把错误怪到别人头上,而多五郎不来上班,刚好成了代罪羔羊,就连二美子也开始怀疑多五郎了。
多五郎在失联四天后出现了,他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他满脸胡子,身上还有股怪味,从他疲惫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已经几天不眠不休了。
就在包括二美子在内的所有成员已经放弃时,问题却被多五郎一个人解决了,这简直可以称为奇迹。虽然多五郎没有报备就不来上班,也联络不到人的行为并不可取,但没有人责怪他,他是大家公认的优秀的程序设计师。
二美子对多五郎表达了衷心的谢意,并因曾经误解他而向他道歉。
二美子低着头,多五郎却笑着说:“那就请我喝咖啡吧。”二美子瞬间坠入了爱河。
此次项目完成后,二美子和多五郎几乎就见不到面了。但二美子是行动派,只要时间许可,她就请多五郎喝咖啡,约他去各种地方。
不管是工作还是其他方面,多五郎都属于默默埋头苦干的类型,只要有了目标,便对其他一切视而不见。
二美子第一次去多五郎家,知道了开发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的是一家美国公司。多五郎兴高采烈地说进入该公司工作是他的梦想。二美子看着他,感到不安——要是他的梦想实现了,他会选择我还是梦想呢?不能这么想,不能这样比较的,但是……
在一起越久,二美子就越无法确定多五郎的心意。
时光流逝,今年春天,多五郎顺利地通过了那家公司考试,他决定去美国,他选择了梦想。
二美子的不安成真了。一周前,她就在这家咖啡店里被告知了这件事。
二美子好像从梦中醒来一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二美子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像热气袅袅上升一样的摇摇晃晃的感觉立刻就消失了,之前麻木的手脚也恢复了知觉。二美子慌忙触摸自己的脸和身体,确认自己的存在。
二美子回过神来时,眼前有个男人讶异地看着她奇怪的举动。毫无疑问他是多五郎,明明已经前往美国的多五郎就在面前,二美子这才相信自己回到了过去,她立刻明白了多五郎满脸讶异的原因。
二美子的确回到了一周前,店里的一切跟记忆中一模一样,最靠近门口的位子上,坐着一位叫房木的男人正在看杂志,平井坐在吧台的位子,而数在吧台后面,多五郎则坐在她对面的桌位。
不过,又有一点不同……
一周前,二美子坐的位子是在多五郎的对面,但现在她坐在连衣裙女子的位子上,虽然多五郎仍然在她对面,却隔了一张桌子,怪不得多五郎满脸讶异。
二美子无法离开这个位子,虽然不自然,但规则就是这样。要是被问到为什么坐在这里,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二美子吞了一口唾液。
“那,我差不多,该走了。”
虽然多五郎有些讶异,却完全没提座位这件事,只说了二美子曾经听过的话。这可能是回到过去的潜规则吧,二美子在心里自言自语。她也从多五郎的话中判断出自己回到过去的时间点。
“啊,没问题、没问题,你赶时间吧?我也赶时间,所以……”
“什么?”
“对不起。”
他们各说各话。二美子虽然知道自己所在的时间点,但她毕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思绪有点混乱。
二美子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抬起视线打量多五郎的样子,啜了一口咖啡。
“温的,咖啡已经变温了,这样下去一会儿不就变冷了吗?”咖啡已经是可以一口气喝掉的温度了,这是她完全没料到的。二美子恨恨地瞪着数,而数一如往常般冷静,样子令人讨厌。而且这咖啡好苦,比想象中要苦多了,这是迄今为止二美子喝过的最苦的咖啡。二美子自言自语,多五郎则一脸困惑。
多五郎挠着右眉上方,看了看手表,他在担心时间,理由二美子也明白。
“啊,哎,我有很重要的原因。”二美子急忙说道。她把眼前糖罐里的砂糖加进杯子里,还加了许多牛奶,然后搅拌起来。
“原因?”多五郎皱着眉头,不知道是因为二美子加了太多砂糖,还是不想探究所谓的原因。二美子又说道:“总之,我想把话说清楚。”多五郎再度看了看手表。
“稍微等一下。”二美子试了试咖啡的味道,然后点了点头。
二美子是在认识多五郎之后才开始喝咖啡的,她以请多五郎喝咖啡为契机,不断约他出来。不喜欢喝咖啡的二美子每次都拼命地往咖啡里加糖和牛奶,每次都让多五郎不禁失笑。
“你在想这么重要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喝咖啡?”
“我没有。”
“你有,你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二美子还想反驳,但立刻停止了。好不容易回到过去,难道自己又要跟一周前一样,像个闹别扭的孩子那样说话,让多五郎退避三舍吗?
多五郎尴尬地站了起来,对吧台后面的数说:“对不起,多少钱?”
多五郎伸手要拿账单,二美子知道这样下去,多五郎就会付了账直接离开。
“等一下!”
“没关系,这点小钱。”
“我不是为了要说这个才来的。”
“什么?”
“为什么不跟我说?(不要走!我不想让你走!)”
“那是因为……”
“我知道这工作对你来说非常重要,你要去美国也没关系,我并不反对。(我以为可以一直跟你在一起。)但是,至少……(难道这只是我一厢情愿?)我希望你能跟我商量一下,可你竟然完全不商量就自己决定了。(我对你是真心的。)那实在有点……(我是那么爱你。)一个人会很难过的……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既然无法改变现实,那就坦白说出来好了,但二美子却做不到,她还是觉得说出来就输了。“我跟工作,你要选哪一边?”她不想说这种话。在认识多五郎之前,二美子一心扑在工作上,这种话她绝对不想说,她不想跟小自己三岁的男朋友说这种软弱的话,她有她的自尊。多五郎在事业上的成就已经超越了她,或许她也有点嫉妒,所以没办法坦诚说出来。但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没关系,去吧,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不管说什么,你去美国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二美子说着,把咖啡一口气喝完。喝完之后,那种目眩般摇曳晃动的感觉再度袭来。
“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二美子正在这么想的时候,多五郎喃喃开口说道:“我一直,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二美子一时之间不知道多五郎在说什么。
多五郎继续说:“每次你约我喝咖啡,我都跟自己说不可以喜欢上你,因为我是这副模样……”说着他撩起覆盖在右眉上方的刘海,他的右眉上方到右耳有一块很大的烧伤痕迹。“我在认识你之前,一直不讨女孩子的喜欢,她们连话也不会跟我说。”
“在与你开始交往之后也依然是这样……”
“(这种事我根本不在乎!)”二美子叫道,但她已经变成烟雾,多五郎听不到她所说的话。
“总觉得有一天,你会喜欢上其他的帅哥。”
“(才不会呢!)”
“我一直这么想,所以……”
“(才不会呢!)”
这是二美子第一次听到多五郎的告白,听他这么说时,她也想起来了,自己越喜欢多五郎,越想跟他结婚,就越觉得两人之间有一堵无形的墙。问他喜不喜欢自己,他会点头,但却没有从他口中直接听到“我喜欢你”。一起走在街上,多五郎不时会愧疚地挠着右眉上方并低下头,他很介意街上其他男人看着二美子的目光。没想到他竟然介意这种小事。
但就在这个念头浮现的一瞬间,二美子便后悔了。也许对二美子而言是小事,但对多五郎来说却是多年来苦恼的心结。自己竟然一点儿都不了解他的内心。
二美子的意识渐渐模糊,目眩般的摇曳晃动笼罩了她全身。
多五郎拿起账单,拉着行李箱走到收款机前。
“现实完全没有改变,没有改变是对的,他做了正确的选择,我完全没有跟他的梦想相提并论的价值。放弃多五郎吧,放弃他,然后打从心底祝福他成功吧!”
二美子慢慢闭起通红的双眼。
就在此时,多五郎背对着二美子喃喃道:“三年。希望你等我三年,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的声音虽小,但店内狭隘,变成烟雾的二美子仍能清楚地听到多五郎的话。
“等我回来。”多五郎嘀咕了一句,仍旧背对着二美子,伸手挠右眉上方。
二美子的意识就像摇曳的热气般消散了,可就在这一瞬间,她看见多五郎在离开咖啡店前转过头来,那张脸带着温柔的微笑说:“到时再请我喝咖啡吧。”
二美子回过神来,仍坐在那个位子上。
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但眼前的咖啡杯空了,嘴里还残留着甜味。
不一会儿,连衣裙女子从洗手间出来,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看见二美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走开。”她用低沉又严厉的声音说道。
“对……对不起。”二美子慌忙回应,边说边站起身来。那种做梦的感觉尚未消失,自己真的回到过去了吗?既然现实不会改变,那么从过去回来没有感觉到任何变化,也是理所当然的。
厨房飘来咖啡的香味,数端着刚冲好的咖啡走了出来。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数经过呆站着的二美子,走到连衣裙女子的桌位,撤下二美子用过的咖啡杯,把新的咖啡放在连衣裙女子面前。连衣裙女子微微点头致意,再度开始看书。
数一边走向吧台,一边问道:“怎么样啊?”
这句话让二美子感觉自己真的回到了过去的那一天,回到了一周前的那一天。
“那个……”
“嗯。”
“现实并没有改变,对吧?”
“对。”
“但是以后呢?”
“您的意思是……?”
“从现在开始,”二美子谨慎地问,“从现在开始,未来的事呢?”
“未来还没到,所以就看客人自己了。”数面对着二美子,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二美子的眼睛闪闪发亮。
“咖啡钱加上深夜费,一共是四百二十日元。”数说道,依然静静地站在收款机前。
二美子用力点头,然后走向收银台,她的脚步很轻快。
二美子直勾勾地看着数的眼睛,付了四百二十日元。
“谢谢!”说完她深深低下了头,接着慢慢地环视店内,并不是特别针对什么人,而是对这家咖啡店鞠了个躬,然后飒爽地走了出去。
数若无其事地打开收款机,连衣裙女子微微一笑,静静合上那本叫作《恋人》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