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激动的眼泪
在就任总统最关键的一天,伍德罗·威尔逊竭尽所能想保持清醒,便去打高尔夫球。他根本就不擅长这项运动,曾经用了26杆才完成一个洞的成绩。即便如此,他的密友,海军医生凯里·格雷森仍推荐他多尝试该运动项目,希望帮他改善虚弱的身体状况,缓解血压。因此,即使下了一点小雨,威尔逊还是谨遵医嘱,尽量不为当晚的演讲担忧。他深知,这次演讲事关重大,将为自己在白宫的两届任期定性。
那是1917年4月2日上午。位于弗吉尼亚州的高尔夫球场与华盛顿隔河相望,陪伴威尔逊的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伊迪丝·威尔逊。在很多方面,伊迪丝是威尔逊的好搭档,她常常面见大使;整理总统办公桌上的海量文件,并发表自己的观点;对电报进行编码和解码;有时甚至充当总统与内阁成员的中间人。
三年前,总统的第一任妻子因肾病而离世,给他留下了几个已成年的孩子。后来,经格雷森医生牵线搭桥,总统认识了比他小16岁的寡妇伊迪丝·博林·高尔特。人们都说威尔逊长着一张长长的哭丧脸,相比而言,体态丰盈的伊迪丝脸如银盘,活泼开朗。在她的影响下,威尔逊似乎焕发了生机,激情澎湃,更显年轻。他俩第一次共度良宵后的第二天清晨,有名特工在一辆卧铺车上看到58岁的威尔逊一边唱着流行的歌舞杂耍曲,一边跳着吉格舞——他们要去度蜜月了。
哦,漂亮的姑娘!漂亮的大姑娘!
让我们紧紧地相拥,没有你我无法生存。
总统的舞步没能持续多久。几年后,他突然中风,几乎不能说话,也不能行走。他的妻子对外隐瞒了病情,于是国家大权落入她的手中,这份权力大到超乎人们的想象。不过那是后话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在她丈夫的生活中,伊迪丝·威尔逊的存在显得异常低调。
4月2日上午,在前往高尔夫球场之前,总统已向政府印刷部门派送了一份密信,里面装着当天晚上他要向国会两院发表的演讲稿。威尔逊的口才举世无双,这份演讲稿是他亲自用哈蒙德手提打字机打出来的。尽管连他自己的内阁成员都不知道他将要讲什么,但是对于他要谈论的对象,大家都一清二楚:一场早已席卷整个欧洲的可怕战争,目前战火已经蔓延到非洲和亚洲。
报纸上所谓的“大战”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似乎正要把美国吸进去。这是一场规模巨大的屠杀,大到难以想象。截至当时,在不到3年的战斗中,约莫有500万士兵阵亡,受伤的人数还要更多。在索姆河畔,一天至少有1.9万名英国士兵被德军的机枪射杀。仅在俄罗斯,就有600万人最终流离失所,饥肠辘辘。
自1914年战争开始以来,催促美国加入战争的压力逐年增加。如果美国参战,那将是史无前例的举措,因为自美国建国以来,美国士兵从未到欧洲打过仗。乔治·华盛顿曾明确地告诫他的人民,不要“让我们的和平与繁荣卷入欧洲野心家的旋涡中”,何况对于许多美国人而言,战争前景仍然是无法接受的。
如果美国迈出了这重要的一步,那它会加入哪一方呢?当然不是德国和它的同盟奥匈帝国。出于某种原因,德国及其同盟受到指责,说它们是挑起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报道称,德国人在比利时占领区射杀平民,掠夺农场,强征劳工。这种说法有些实事求是,有些纯属夸大其词,但足以令许多美国人怒从心起。让美国公众感到震惊的还有以下事件:比利时著名的鲁汶大学图书馆惨遭烧毁,里面藏有价值连城的中世纪手稿;德国齐柏林飞艇轰炸伦敦;德国盟友奥斯曼土耳其大规模屠杀亚美尼亚基督教徒。
因此,如果美国加入,它必将站在协约国的阵营:英国、法国、俄罗斯、意大利和一些较小的国家。美国人对法国人民深表同情,因为法国人民被迫在自己的土地上经历惨烈的战斗。历史和语言这条深厚的文化纽带将美国与英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英国成熟的宣传活动又让这层关系更进一步。他们在美国各大媒体发表文章、录制访谈节目、设计漫画;同时他们还分发了数百万册图书和宣传册;他们派遣演讲团到处巡回演说,绘声绘色地讲述英国人民的英勇不屈,描绘德国士兵的残忍、毫无人性。英国宣传家们非常精明,他们翻译并出版了德国最极端的军国主义者的著作,因为他们深知,美国读者读了这样的作品定会惊愕不已。
相比之下,德国到美国的游说就不那么顺畅了。在英国宣战几个小时后的午夜,一艘等在英吉利海峡边的特配英国军舰,将铁钩抛向准确的位置,找到并切断了5条海底电报电缆,这是德国连通世界其他地区的全部电缆,包括连通美国的在内。剩余的跨大西洋电缆受英国控制,而且控制得非常谨慎,所以,美国报纸上根本读不到有关协约国的负面新闻。
英国和法国迫切地需要美国的支持。在美国,至少有3.5万名年轻小伙渴望战斗,他们从一开始就志愿加入了加拿大的武装部队,为协约国而战。另有一些人则编入了法国的外籍军团,还有数千名美国人前往欧洲为协约国服务,有当护士的,也有当救护车司机的。有许多人捐赠了数百万美元作为声援,并向被占领的比利时运送食物。几十名飞行员急不可待,自愿组成拉法耶特精英飞行小队,成为法国空军力量的一部分。他们所驾驶的双翼飞机上,画着一个美洲原住民的头像,戴着夸张的羽毛头饰。
即便如此,同样有数以百万计的美国人并不想卷入这场战争。1916年,威尔逊以民主党候选人的身份获得连任,他打出的口号是“他让我们远离了战争”。虽然总统小心翼翼,因为自己从来没有提过这些话,但是他的竞选活动让人非常信服,因此赢得了许多和平主义者的支持。反战情绪在社会党内最为强烈,长期以来,他们一直梦想着建立一个跨越国界的工人联邦。常年担任社会党总统候选人的尤金·德布斯坚定地反对战争。1916年,他非常含蓄地向威尔逊做了让步,选择不参加总统竞选,结果许多支持他的选民把票投给了威尔逊。
可威尔逊真的让他们远离战争了吗?报纸上的一幅卡通画简明扼要,算是抓住了本质,上面画着一名山姆大叔正在走路,身体前后各夹着一块木板,胸前的那块上面写着“和平地球,善待人类”,背后的那块写着“军火买卖,及时配送”。
美国虽然没有正式开战,但是它一直在向协约国出售大量的石油、铁丝网、步枪弹药和炮弹,以及制造武器所需的钢铁、铜和其他材料。这大量的补给中,光是炸药就值7亿美元。加拿大工人将美国零部件和材料组装成潜艇,供英国皇家海军使用。美国中西部的农民售出了数万匹骡马,送往法国和比利时前线运送火炮和物资。同样,中西部农民还为英国和法国供应了大量的牛肉、猪肉、小麦和其他食物,收益颇丰。美国企业通过向其他协约国成员出售商品,日进斗金,所售商品种类繁多,样式齐全,例如向俄罗斯哥萨克出售靴子,向希腊出售了50万个餐具盒。
理论上,如果美国是“中立方”,那么美国的工厂和农民同样可以自由地向德国和奥匈帝国出售物资,但这是不可能的。英国军舰和雷区死死地封锁了通往这些国家的所有航运路线,甚至连医疗物资都不允许通过。
1915年,英国的客轮“卢西塔尼亚号”从纽约出发,驶往利物浦,途中遭遇德国潜艇的鱼雷袭击,沉入大海,这让美国舆论一片哗然。近1200人丧生,其中包括128名美国人。华盛顿以及全国各地的政客们猛烈地谴责德国的背信弃义,对无辜的妇女儿童惨遭屠杀表示同情。然而,他们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卢西塔尼亚号”上携带着173吨弹药,包括炮弹和420万发步枪子弹。
4月2日上午,威尔逊夫妇照例在打高尔夫。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参战的势头越来越高。相比“卢西塔尼亚号”的沉没,最近的两起事件甚至更加令人震惊。
第一起事件发生在1917年2月1日,当天,德国宣布了开始实行无限制的潜艇战。此前,美国向协约国出售的补给和食物,如果用美国船只运送,一般不会受到攻击,但是现在任何前往协约国港口的船只都可能成为德国鱼雷的目标。德国人曾悄悄提出与美国协商,给美国的部分船只放行,威尔逊却没有理会。等到美国货船及船员开始成为德国潜艇的牺牲品时,他终止了与德国的外交关系。
然后,在3月1日,美国各地报纸的头版都刊登了一份令人震惊的电报文件,这封电报是德国外交部长亚瑟·齐默尔曼发给德国驻墨西哥大使的,被英国情报部门成功截获并解码。亚瑟·齐默尔曼让大使说服墨西哥支持德国,作为回报,德国将帮墨西哥收复“在得克萨斯州、新墨西哥州和亚利桑那州失去的领土”。失去的领土!几十年来,美国的移民数量急剧增加,排外主义者本就非常不满,齐默尔曼的电报更是火上浇油。美国陆军部让墨西哥边境的边防部队处于戒备状态,并派遣士兵守卫内华达山脉的铁路隧道。圣地亚哥的一家私人步枪俱乐部表示愿意保护这座城市。电影大亨塞西尔·德米尔派遣了75名手持步枪的男子和一挺机关枪前往洛杉矶服役。
眼看他的美国同胞陷入了战争狂热,威尔逊却一直都表现得十分清高,好像在道德层面上,旧世界的那些闹闹腾腾的国家完全不如美国。两年前,他在对一批内战老兵发表讲话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们创建这个国家不是为了服务我们自己,而是为了服务人类。”在世界其他地方,这话可能会引起许多人的不满。
直到1917年1月,他似乎仍然站在欧洲大冲突的道德高地,呼吁战争以“没有胜利的和平”结束,宣称“胜利意味着把和平强加给失败者,把胜利者的条件强加给战败者。接受这样的胜利,就要忍受屈辱、胁迫和无法容忍的牺牲,这样的胜利会留下刺痛和怨恨”。
打完高尔夫球,威尔逊往家里走去。这时,许多美国人都深信不疑,相信他会要求国会参战。但是对威尔逊来说,这一改变着实引人瞩目。这场战争怎么打?美国的常备军规模很小,相反,大洋对岸相互厮杀的军队不断地征召扩充,总数高达数千万。而在内战期间,美国只有一次征兵尝试,那也遭到了暴力抗议,导致100多人死亡。
因此,许多人认为,如果总统呼吁美国参加战争,那么参战的方式应该受到限制——举例来说,只用海军力量打击德国潜艇。毕竟就在2月份,威尔逊还曾公开反对征兵。他会这么快作出改变吗?
4月2日是星期一。利用刚刚过去的周末,总统在白宫二楼的书房里,草拟了自己向国会发表的演讲稿。他先简要打了个底稿,然后做了修改,最后才用打字机打印出来。这些程序肯定不会错,不过由此衍生出的这个老生常谈的故事,更像是一个传说。
他的追随者总是说:面对抉择,威尔逊苦苦思索,痛苦不已。用一位获得总统遗孀资助的授权传记作家的话来说,“带领他的人民参加战争的必要性持续给总统带来最深切的痛苦……他的周围疑云密布,压倒一切”。故事是这样的:他写完演讲稿之后,便请来一位值得信赖的朋友——《纽约世界报》编辑弗兰克·科布。据推测,科布抵达白宫是在4月2日凌晨1点,那时,总统还在他的书房里,坐在打字机旁。
几年后,有人引用了科布的描述,“我从未见过他那么疲惫,看起来好像没有休息过,他说自己没休息……他说,好几个晚上,他一直睡不着觉……他敲了敲面前的几张稿纸,说自己写了点东西,希望去国会那里做个说明。他说自己想不出任何可替代的方案,为了避免战争,他想尽了所有的办法。‘我还能怎么办?’他问道。”
然后,根据科布的说法,威尔逊非常出色地预料到了接下来的岁月。
他说战争会颠覆我们所熟悉的世界。
“一旦把这些人带进战争,他们就会忘记宽容。要打仗,你必须残暴无情,无情的野蛮精神将进入我们国家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感染国会、法院、巡逻的警察、街头上的行人……”
在他看来,在战争中,《宪法》也难以幸免,言论自由和集会权将消失殆尽。他说,一个国家把力量投入战争中,就很难再保持冷静,从来都是如此。他大声说道:“如果有其他选择,那就让我们接受它吧。”
用另一位传记作家的话说:“这可能是有史以来,一位总统在白宫发出的最痛苦的内心呐喊。”这名作家非常崇拜威尔逊总统。
但他真的发出了那样的呐喊吗?
科布没有留下访问记录。还有一个问题:他是什么时候造访的?白宫日志显示,那个周末没有科布的到访记录。不过根据日志记载,他在两周前的确来过,即1917年3月19日,但在下午3点30分,而非凌晨1点。此外,如果科布所说的独白发生在3月19日,那么他看到的文件不可能是威尔逊在国会的演讲稿,因为那是他在大约10天后才开始起草的。
疑点只会层层叠加。6年后,科布病危,他在病床上向两位同事讲述了这次谈话。他俩都没有做任何记录。又过了7个月,等其中一位同事将这次谈话写下来见诸报端,其真实性已经无法得到证实,因为科布和威尔逊都已死去。
早上打完高尔夫球后,总统早早地吃了一顿安静的午餐。依照格雷森医生的建议,总统的饭菜营养均衡,不太丰盛,冰激凌是唯一的甜食。随后,威尔逊召见了他的私人秘书约瑟夫·图穆尔蒂,即今天所谓的幕僚长,此人一直陪在总统身边。图穆尔蒂外表天真,不事张扬,是新泽西州政治圈的核心人物,经验丰富,手段高明,在威尔逊担任州长期间曾为他保驾护航。总统让图穆尔蒂通知众议院和参议院,自己已经准备就绪,等两院做好准备,他就可以在联合会议上发言了。
与此同时,涌向白宫的信件和电报铺天盖地,远远超过了文书人员的处理能力。所有这一切表明,公众舆论明显转向了战争。
大多数时候,威尔逊最亲密的顾问爱德华·豪斯上校一直都陪在他身边。豪斯上校身着西服马甲,留着白色的胡须,端庄优雅,风姿翩翩。他没有正式的头衔,就连“上校”也是他家乡得克萨斯州的州长对他的敬称。这一头衔与他的外表并不匹配,他一点都不像军人。豪斯上校比总统矮,人极瘦,声音很低,几乎就像在耳语。他的体质易受寒,经常在膝盖上盖一条毯子。虽然豪斯多钱善贾,但是他发现自己真正的兴趣所在是政治。他的喜好不是向选民发表演说,而是始终待在幕后,悄悄地进行谈判,操纵竞选活动,并为怎样分配赞助出谋划策。一位美国参议员曾这样评价他:“相信我,他可以在枯叶上行走,发出的动静还比不上老虎。”
豪斯感到得克萨斯州太小,便举家搬到了纽约。1911年,他结识了时任新泽西州州长的威尔逊,两人一拍即合。第二年,威尔逊以民主党候选人的身份当选总统,豪斯则开始在全国政治舞台上运作。他精明地拒绝了担任内阁职务的提议。不受管理上的干扰,他可以全身心地干好两件事:私底下为总统建言献策;与国会议员在幕后悄悄地讨价还价,干些威尔逊认为有失总统身份的事情。
豪斯身材矮小,没有头发,长着尖尖的下巴,声音柔和,看起来是男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但是他却拥有巨大的影响力。有时候,总统亲自来纽约向他咨询问题。总统住在上校家里,和他一起开车出城,特勤人员和记者的车队跟在后面。英国首相大卫·劳合·乔治后来写道:“是豪斯挑选了威尔逊,把他塑造成了一名政治家,为他建造了祭坛,并把他放在祭坛上方供奉。”
在威尔逊的10人内阁中,豪斯为5位朋友赢得了职位。就算豪斯和总统身处不同的城市,他们照样用自己的电码进行交流。然而,破解电码并不是什么难事,例如,战争部长和海军部长分别是“火星”和“海王星”。两人第一次见面后的几周,威尔逊对豪斯说:“我亲爱的朋友,我们一直都彼此了解。”
尽管伊迪丝·威尔逊对她丈夫与豪斯的亲密关系感到不满,但是总统对上校非常信任。战争开始后,他两次委派豪斯远赴欧洲,与双方的君主和总理进行磋商,并评估停止流血冲突的可能性。虽然他们两人都是狂热的亲英派,但是此时的威尔逊仍然扮演着中立领袖的角色,凌驾于冲突双方之上。
豪斯和威尔逊都早已认识到,让总统名留青史的道路就在眼下这场战争中——无论是参战,还是促成和平,结束战争,抑或两者兼而用之。一年半之前,豪斯在写给威尔逊的信中写道:“在这场世界悲剧中,这是我认为你注定要扮演的角色,也是一个男儿所能扮演的最高尚的角色。”今天,总统似乎终于要上台扮演这个角色了。
威尔逊一家前往高尔夫球场的同时,豪斯已经从纽约赶了过来。即使如此,他也并不知道总统演讲的确切内容,也许他还担心伊迪丝·威尔逊知道的远比他多。内阁成员熟知他与总统关系亲密,当天就有人打电话向他询问威尔逊的演讲内容。豪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并不知情,在谈到演讲时,他只说:“我想定会不负众望的。”之后,总统从高尔夫球场回来,向豪斯朗读了他的演讲稿。上校对它赞不绝口,只小声提了一个建议,让威尔逊删除“在德国人民拥有一个我们可以信任的政府之前”,不与德国谈判,因为这句话似乎是在鼓动德国人发动一场革命,太过激进了。威尔逊对此表示赞同。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等待国会准备就绪的消息。此时,全国各地对战争前景的情绪持续高涨。内战和美西战争的老兵在集会上发表爱国讲话,而社会党的演说家则很是不满,他们认为工人在资本主义大国之间的战争中流血牺牲。三天前,加州大学的136名教授在伯克利举行会议,最终却演变成了一场愤怒的争论。大多数人支持战争,不过占少数的21人直言不支持,来自这两个敌对阵营的电报,让白宫的信件堆得更高了。
当天下午,雨水淋湿了华盛顿的大街小巷,一种紧张的局势弥漫周围。一列列火车载着热情奔放的和平主义者涌入联合车站,前来抗议战争。同样抵达的还有满载“爱国主义朝圣者”的火车,车上的人们挥舞着成千上万面美国国旗。“爱国主义朝圣者”是一个匆匆组建的团体,精神领袖包括好战的西奥多·罗斯福。就任总统期间,罗斯福曾将美国海军的规模扩大了一倍,并派出“大白舰队”在世界各地航行,展示美国的力量。几周前,罗斯福对威尔逊大为恼火,在给他的朋友马萨诸塞州参议员亨利·卡博特·洛奇的信中写道:“如果他不与德国开战,我要活剥他的皮。”
洛奇是波士顿的上层人物,留着雪白的胡须。此人尖酸刻薄,一群和平主义者访问他的时候,爆发了当天最引人注目的冲突。洛奇狂热地支持战争,他认为威尔逊意志薄弱,对总统几个月前呼吁的“没有胜利者的和平”嗤之以鼻。这位参议员走出办公室,在走廊里面见和平主义代表团。代表团发言人亚历山大·班瓦特是美国职业棒球小联盟的前运动员,他抨击了洛奇对战争的热情。
参议员非常愤怒地说:“国家的堕落和懦弱比战争更糟糕!”班瓦特反驳说:“任何想参加战争的人都是懦夫!你就是个懦夫!”这话对67岁的洛奇来说太过分了,他咆哮道:“你是个骗子!”并将36岁的班瓦特打倒在地。班瓦特还击,将洛奇猛撞在一扇紧闭的门上。办公室工作人员、警察,甚至一名路过的西联信使也加入了混战,保护参议员。洛奇得意扬扬地喊道:“我很高兴是我先出的拳!”可是警察用警车抓走的却是浑身是血的班瓦特。
当天下午,国会另一起不同寻常的事件发生了——议员席位上出现了第一位女性。虽然还要等几年,美国才批准宪法修正案,允许所有女性投票,但目前已有许多州允许女性投票,比如在蒙大拿州,选民刚刚通过投票,把和平主义社会工作者珍妮特·兰金送到了众议院。她带着妇女参政主义者送的黄紫色花束进入会场,她的同事们起立鼓掌欢迎。尽管他们很快排成一队,与她握手,但是大多数议员都渴望开战。众议院牧师也是如此,他在会议开始时祈祷说:“时代之神……我们厌恶战争,热爱和平。如果战争不可避免,我们祈祷,每一位美国公民的心里都能充满爱国热情。”
消息传来,国会将在晚上8点30分听取总统的演讲。简短地吃过晚餐后,威尔逊夫妇前往国会大厦,同去的还有五六个亲戚和豪斯上校,以及一直陪在身边的图穆尔蒂和格雷森医生。总统的车队刚驶出白宫大门,一千多名支持战争的示威者唱起了《星条旗之歌》,接着又唱响《迪克西》,向南北战争以来第一位南方总统致敬。夜幕降临,骤雨越下越大,一道道闪电划过长空。即便如此,在灯火通明的宾夕法尼亚大道上,男男女女排成长队,希望一睹总统豪车的芳容,那是一辆黑色的皮尔斯箭头轿车,长长的引擎罩独具特色。可惜他们的希望落空了,因为特勤局抄了小路。
整个下午,为了听威尔逊的演讲,人们千方百计地想在众议院的观众席上找个座位。在黑色的天幕下,国会大厦的穹顶上方灯火通明,旗帜飘扬,119盏400瓦的泛光灯组成全新的阵列,光束刺穿雨雾。士兵、特勤局特工、正装警察和便衣警察全神戒备,有些还站上屋顶布控。透过豪华轿车的车窗,总统可以看到身穿军装的骑兵,他们的军刀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保护着国会大厦的入口。从弗吉尼亚州骑兵基地骑马进城,雨水浸透了他们的衣服。
在众议院会议室,议员们坐在半圆形的办公桌前。主席台下的椅子上坐着最高法院的9位大法官,其中有几位是威尔逊挑选的,最著名的是路易斯·布兰迪斯。作为第一个在法庭上任职的犹太人,布兰迪斯直言不讳地与劳工为友,与信托和垄断为敌。商业利益集团大肆渲染反犹太主义,对他的任命展开了激烈的斗争。
布兰迪斯是总统最大胆的选择。当晚,在众议院会议厅里,他的出现提醒人们,威尔逊是一名改革者,先当选为州长,之后又当选为总统。事实上,他是进步时代
的最后一位总统。进步时代的那20年前后,美国的工业化快速推进,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两个主要政党的众多美国领导人都曾承诺了一些解决方案,不过有些意义重大,有些则不然。进步主义者想要重塑国家,改变少数人住豪宅,而大多数人住经济公寓,六七个人挤一个房间的状况。没过几年,在威尔逊政府中,几位著名的进步人士大失所望,辞去了职务。有一人巧妙地利用自己的地位,与周围的沙文主义斡旋。布兰迪斯发现,最高法院的同僚多数属于保守派,自己很难与他们意见一致。
紧随大法官就座的是美国参议院的议员。参议员入场时,除了少数,几乎所有人都在胸前口袋里挂着美国国旗。因当天早前的冲突,参议员洛奇的脸微微肿胀。带领参议员的是副总统托马斯·马歇尔。他是印第安纳州政治家,为人随和,被威尔逊称为“小人物”。马歇尔发现自己的意见不受重视,甚至都不参加每周两次的内阁会议。他常常对人们说,一个家庭曾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人在海上失踪,另一人成了副总统,从此以后,两人都没了音讯。
会议厅的一侧是威尔逊的内阁成员,在他们身后,来自世界各地的外交官身着正式的晚礼服,以几乎前所未有的姿态出现在国会地板上,这表明当晚的演讲非常重要。晚上8点30分,马蹄声响起,骑兵在外面的人群中开路,预示着威尔逊即将到来。
总统神情肃穆,举止庄重,从公众的视野中离开了几分钟。他走进国会大厦的一个小房间,一名记者跟在身后。“他走到一个小壁炉前,壁炉上方挂着一面大镜子。镜子里面的那张脸似乎是但丁塑造出来的。面部扭曲,痛苦不堪……皮肤肿胀,涨得通红。他把左手肘放在壁炉架上,坚定地看着……镜子里扭曲的脸……然后总统举起双手,左手放在额头,右手放在下巴处,用力地把脸部形象塑造好,并把额头上深深的皱纹抚平……接着他转过身,大步踏上通向众议院的走廊。”
9名大法官起身带领大家鼓掌欢迎,掌声震耳欲聋,持续了2分钟之久。美联社报道说:“从未有人受到像今晚这样的欢迎。”一位内阁成员回忆道:“旁听席拥挤得令人窒息,人们坐在台阶上,站在门口。”伊迪丝·威尔逊坐在旁听席前排。总统向上瞥了一眼,似乎看到了妻子的眼睛。在旁听席上,和白宫成员一起就座的还有一位年轻的官员,他足智多谋,雄心勃勃,虽然级别相对较低,但在像这样的场合,他很会抓住机遇,让自己成为总统的随行人员,此人便是助理海军部长富兰克林·罗斯福。
来听威尔逊演讲的人全都知道,他是第一位获得博士学位的总统,也曾在一所重点大学当过校长。几十年来,他一直是一名大学教授。在那个年代,教授就是道德权威,好比神职人员,他们无须施展手段,把学生的注意力从手机上吸引来。此刻,他站在国会面前,有位评论员是这样描述的:“他脸色苍白,一动不动,下巴突出,长而细的鼻子紧紧地支撑着眼镜,头发精心梳理过,修长的身材似乎被一件贴身的外衣拉得更长,深灰色的裤子上的褶皱是精心打造的,他的这种泰然自若,俨然知道自己居高临下,同时也清楚自己即将讲给别人的事情意义重大。是的,从头到脚,他都像一名教授。”
欢呼声渐渐消失,威尔逊开始讲话。他的声音有点颤抖,坐在下面的最高法院法官看到,他在翻看讲稿时双手也在微微地抖动。“我已经召集国会召开特别会议,”他说,“因为要做出严肃、非常严肃的政策选择,而且必须立即做出。”
听众可以听清威尔逊声音中偶尔带着南方人惯有的宽元音——“might”有时听起来像“m-ah-t”。很矛盾的是,这是他身份的一部分,就像他同时是一名进步主义者一样,也许其深刻程度还更胜一筹。他出生在弗吉尼亚州,父亲是牧师,宣扬《圣经》。到了两岁,他父亲成了佐治亚州奥古斯塔一个教会的牧师,在那里担任邦联军队的牧师,并把自己的教堂改建成伤员医院。8岁那年,威尔逊全家惊恐万分——他们亲眼看着联邦士兵押着败军之将,邦联总统杰弗逊·戴维斯,穿过奥古斯塔街道前往监狱。
重建局承诺向美国黑人提供全面的公民身份,这让威尔逊一家感到沮丧。威尔逊在年轻时的日记中写道:“普选是这个国家一切罪恶的基础。”即便是作为历史学家和普林斯顿大学校长时,他也对奴隶制持温和态度,这让人匪夷所思。例如,他说:“奴隶制本身并不像描绘的那样黑暗……无论如何,奴隶们,以及几乎所有在主人眼皮底下的人,都生活幸福,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当选总统之后,他曾访问过斯特拉特福庄园,这是罗伯特·李将军出生的种植园。他也向内阁中的南方白人同僚讲述关于淳朴黑人的“阴暗故事”。
这样的威尔逊与将自己视为理想主义改革者的威尔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实际上在改革方面做了一些事情,比如任命反托拉斯运动者布兰迪斯为最高法院法官。即便如此,只有跟带南方口音的人在一起,他才感到舒适自在,比如得克萨斯州的豪斯上校、弗吉尼亚州的格雷森医生以及他的两任妻子——第一任来自佐治亚州,第二任伊迪丝来自弗吉尼亚州,她祖父母曾在弗吉尼亚州拥有一个蓄奴种植园。
威尔逊的演讲持续展开,他有条不紊地回顾了德国潜艇对美国船只的袭击事件,像大多数美国人一样,忽视了这些“中立”船只向德国的敌人运送的武器和战略补给。他义正词严地说,这类船只被鱼雷击沉,是越过了“法律或人性的所有界限”。全神贯注的听众没有打断他,直到他说:“有一种选择我们不可以选,我们也不会选,我们不会选择弃械投降这条道路……”
《纽约时报》报道称:“那句话很长,可是国会不知道,即使知道,也等不及听完。首席大法官怀特脸上写满了喜悦和感激……高举双手,由衷地拍在一起,发出了一声巨响;众议院、参议院和旁听席也跟着他,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咆哮声。这阵欢呼如此深沉,如此强烈,又如此真诚,听起来像是高声的祈祷。”从这一刻起,威尔逊的声音越来越坚定,越来越有力量。
来自路易斯安那州的爱德华·道格拉斯·怀特身材魁梧,面色红润,在家里的甘蔗种植园里长大,由奴隶仆人照顾。十几岁时,他曾为南部邦联的事业而战,并被联邦军队俘虏。从种族隔离到劳工权利的每一个问题上,这位首席大法官都是坚定的右翼分子,他并不是威尔逊进步派的崇拜者。然而,总统的战争号召深深地触动了他。是因为他在内战战场上的青春记忆吗?在这场新的战争中,他终于站在胜利的一边,是因为这个前景吗?我们只能猜测。在谈到怀特时,坐在他身边的农业部长写道:听到“投降”二字时,“他立刻站起身来,带领最高法院和全体参会人员。他的脸……几乎抽搐着,眼泪开始顺着脸颊流下来”。
如果说有那么一刻是这些年来爆发的狂潮的缩影,那定属于美国首席大法官跳起身来的那一刻,他为确定参加战争而欣喜落泪。这种狂热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增加。更多的欢呼声打断了总统的讲话。这一刻,法国大使因这样一个强大的国家即将向法国提供援助而兴奋,转身拥抱了坐在近旁的美国商务部部长。
当然,开战需要美国经济做出大规模的调整,产生价值数十亿美元的制造合同。关于这一点,威尔逊用几句话一笔带过。不过我们有理由确定,坐在旁听席上的观众都不简单,不然弄不到入场券,而且其中至少有几人是全国各地的商会官员。据一家报纸偶然提及,他们来华盛顿的目的是参加一次特别会议,探讨“如何在这危险时刻为国家服务”。他们知道,随着大西洋彼岸的交战大国深陷债务危机,美国成为世界债权人,经济已经繁荣不少。在1915年的一次演讲中,摩根大通的一位合伙人已经在热切地期待,有一天美元能取代英镑,成为世界基准货币。
威尔逊继续演讲着,在欢呼声的鼓舞下,他的声音越来越有力量,很明显,他正在呼吁不受限制的战争准备和征兵,因为他提议组建一支“基于普遍服役责任原则”的军队。他说,这支庞大的军队将为“世界的最终和平和人类的解放”而战。然后,他说出了那句他认为将为未来几年定性的话:“定要让全世界享有民主。”
《泰晤士报》指出:“这句话可能就过去了,不会引起掌声,不过参议员约翰·夏普·威廉姆斯立即抓住了这句话的精髓,独自一人开始鼓掌……观众一个接一个地跟着他拍起来,最后整个会场开始沸腾。”密西西比州的威廉姆斯和首席大法官怀特一样,都是在种植园长大的。他在这一点上带头欢呼不同寻常,因为该州超过一半的人口没有“民主”。他们是黑人,几乎所有人都无权投票。据统计,上一年该州遭遇私刑丧命的美国黑人达50个,而以60年为周期,密西西比州的人均私刑率居全美最高。谈到八小时工作制、禁止童工、商业监管和累进所得税,威尔逊是进步时代的领军人物,不过威廉姆斯知道,他想让南部诸州享有民主,没有一点危险。
威尔逊继续演讲,用的是总统们在未来一个世纪惯用的语气:“我们没有自私的目的。我们不希望征服,不希望统治……我们打仗不带一点敌意,没有自私的目标,不为自己谋取任何东西。”美国的土地是从原住民手里血腥地掠夺来的,其中一些事件就发生在威尔逊出生之后,但是威尔逊却将自己的国家描绘成了最无私的光辉榜样,这一形象深入美国人心,因为他们一直都相信自己的国家有着独特的美德。后来的总统几乎很少背离这种论调。
然而,威尔逊并没有向听众透露那些听起来不那么正义的开战动机。就在一个月前,驻伦敦大使向华盛顿发来电报,警告说如果美国不参战,崩溃的可能不仅仅是协约国,购买了英法两国战争债券的美国人也将血本无归。截至目前,仅英国欠债就超过27亿美元,占美国国内生产总值的5%,大约相当于一个世纪后的1万亿美元。
大使报告说:欧洲的情况“对美国的金融和工业前景来说最令人担忧”。英法两国购买美国的补给品和弹药,黄金储备即将耗尽。“跨大西洋贸易濒临终止。当然,这将在美国引发恐慌(经济衰退)。”要避免这种情况,华盛顿需要向协约国提供巨额的新型信贷,不过“除非我们与德国开战,否则我们的政府当然不能直接提供信贷……也许开战是唯一的方式,既能够维持我们目前卓越的贸易地位,又能避免恐慌。”
那天晚上,在众议院大厅里聆听总统讲话的每个人都清楚,他领导的国家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大熔炉,里面的东西远未融合。大约14%的人口在外国出生,更多人的父母是移民。此刻,总统脑海中浮现的是“数百万德国后裔,以及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本土同情者”。他向听众保证说:“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真正的、忠诚的美国人。”这引起了一片欢呼,但值得注意的是,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更大的欢呼。“如果有不忠的行为,将以严厉镇压的方式予以处理。”美联社报道称:“此言一出,群情激奋,欢声雷动。”
威尔逊结束了长达36分钟的演讲,再次用高度道德的色彩描绘了这场战争:“我们面临的,可能是很多个月的激烈审判和牺牲……文明本身似乎处于平衡状态。但人权比和平更为珍贵……美国有幸为孕育她的原则献出自己的鲜血和力量。”他以一种会让他父亲和祖父(长老会牧师)都感到满意的措辞结束了演讲。“老天都在帮她,她别无选择。”
《泰晤士报》写道:从众议院地板到最远处的旁听席,听众“为他欢呼,仿佛他之前从未在国会大厦受到过欢呼似的”。另一名记者写道:首席大法官怀特“像观看足球比赛的男孩一样敲打着椅子的扶手”。就连那个从来没有对威尔逊说过一句好话的人——脾气暴躁的亨利·卡博特·洛奇,也走过来热情地与他握了握手。
然而,也有人没加入欢呼的阵列。威斯康星州的罗伯特·拉福莱特是参议院中进步声音最强烈的一位,号称“战斗员鲍勃”,他已经公开表示,开战会扼杀他们长期以来,为工人、黑人和穷人的权利所做的斗争。一位工党领袖朋友警告说:“鲍勃,他们会把你钉死的。”《纽约世界报》已经刊登了一系列讽刺他的漫画,其中有一幅画着一个德国邮寄的拳头将一个铁十字架钉在参议员的翻领上。(几十年后,这位漫画家向拉福莱特的孩子们表达了歉意。)
拉福莱特身高5英尺5英寸,是美国最矮的参议员之一。他的头发上翘,造型独特,弥补了这一缺陷,让他成为议员当中头发最长的人;出门在外时,他常用一顶异常高的帽子保护发型。此时,威尔逊慢慢地走出会议室,接受祝贺。拉福莱特引人注目的方式别具一格,他默默地站在鼓掌人群中,双臂交叉,嚼着口香糖。
总统一行向白宫返去。一路上,有轨电车轰隆隆驶过轨道,带有布顶篷的黑色T型福特来回穿梭。雨水冲刷过的人行道上很快挤满了报童,高喊:“号外!号外!”电报操作员全力以赴,拼命地敲击键盘,因为数以万计的文字要从华盛顿传往全国各地和大西洋彼岸的新闻编辑室。第二天清晨,《纽约先驱报》上有这样一幅绘画:一名严肃而坚决的山姆大叔与德国皇帝对峙,德国皇帝的剑在滴血,他的靴子踩在一名妇女的背上,妇女正在流血,她代表的是欧洲。
《坎特伯雷朝圣者》第二幕结束后,威尔逊号召开战的消息传到了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剧场内霎时间欢声雷动,管弦乐队奏响《星条旗之歌》。等到第三幕终于开演,扮演巴斯妻子的女高音歌唱家玛格丽特·阿恩特·奥伯晕倒在地,砰的一声砸在舞台上。她是德国人,不久就遭到了大都会的解雇。
据说,回到白宫,发生了另外一幕,这一幕现已记入几十部史书和传记中。从国会大厦一路到家,威尔逊在豪华轿车上一言未发。据推测,随后他与忠实的秘书乔·图穆尔蒂在内阁会议室里坐了一段时间。“想想他们为什么鼓掌,”这位面色苍白、疲惫不堪的总统对他说,“我今天所讲的话,预示着我们的年轻人将面临死亡,鼓掌似乎非常奇怪”。他们聊了很久,直到最后,图穆尔蒂直言:“总统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干眼中的泪水,然后把头埋在内阁桌上,像孩子一样抽泣。”
一幅令人心酸的画面。不过在豪斯上校和威尔逊夫人的回忆录里,都没有记录总统与图穆尔蒂私聊的任何信息。豪斯巧妙地强调了自己与威尔逊的亲密关系,他说演讲结束后,他们两人以及总统的妻子和女儿聚在白宫楼上,“像家人们在一些重大事件后所做的那样,一起聊演讲的事情”。图穆尔蒂是唯一提到威尔逊哭泣的人。到了晚年,他像许多人一样,急切强调自己一直站在这位高贵的总统身边。他俩虽在相邻的办公室工作,但是高度敬业的威尔逊通常只会使用书面纸条与图穆尔蒂沟通。
此外,图穆尔蒂当时的处境岌岌可危。来自泽西市的图穆尔蒂出身低微,共有11个兄弟姐妹。几个月前,威尔逊曾要求他辞职,去总统的圈子之外供职。众议院和极易嫉妒的伊迪丝·威尔逊都认为图穆尔蒂“粗俗”,对他手握权力持谨慎态度。图穆尔蒂恳求继续工作,他们共同的朋友也为图穆尔蒂说情,威尔逊这才松口答应。考虑到刚发生的这一切,他不太可能成为总统的知己,总统不可能撇下家人,在内阁会议室里和他促膝长谈。
在公众眼里,威尔逊矜持端庄,甚至有些傲慢。事实上,威尔逊是一个能够表达强烈情感的人。热情洋溢、感人至深的信件就是明证,证明他对妻子和3个女儿的爱有多深。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他去参观军队医院的病房,里面挤满了他送去战场的伤残军人,这让他明显受到了触动。不过这是两年后的事情。即将到来的几个月确实充满了痛苦和悲剧。对于发生在欧洲战场上的那部分,威尔逊将铭记于心;对于美国国内将要发生的苦难,从一切迹象来看,他似乎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