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悲伤会强迫成长,失去会带来启发
为什么让观众念念不忘、津津乐道的,永远是赚人热泪的悲剧?
一个人,越能够面对“失去”,就能活得越好。
因为活着,就是不断失去的过程。
一路得到,一路失去。
有办法面对失去的人,会成长。没办法面对失去的人,可能就渐渐枯萎了。
是哪一种被标示为“负面”的情绪,一直含冤莫白地、像艘惹人嫌的小破船那样,载浮载沉地载着我们,度过各种深感失落的灰暗时光呢?
是悲伤。
我朋友跟她爸爸很要好。她爸爸前阵子因病过世了。
我朋友是位明星,唱歌很强。她在爸爸的葬礼上唱了一首歌,非常感人。但当然歌声结束时,现场的我们不能鼓掌,相对于欢呼与鼓掌,人类一直没有发展出适合在悲伤中表达赞赏的方法。我们只能默默地用眼神向她致意。
葬礼结束后,她叫我陪她吃饭。我们边吃边聊葬礼上的一些古怪细节,以及某些来参加葬礼的人的古怪打扮。她吃得非常多,简直狼吞虎咽。
幸好我们躲在一个小包厢里吃,不然实在很值得被人偷偷拍下来放上网,然后定个刻薄的标题:“丧父之哀,胃口大开,玉女歌手,化身食怪”之类的。
她也知道自己吃得很猛。
“我越伤心,就越饿。”她说。
“是……身体破了大洞的概念吗?”
她耸耸肩,用茶水就着,咽下一大口包子。
“谁知道……就是很想大吃特吃。”
“可能哭很累吧。”我说。
“真的很累……”她大嚼着猪肚,渐渐眼神变空了。“但,哭不出来,更累……”
说完,还是嚼着猪肚,但眼泪就啪哒啪哒地掉下来了。
有人说,看电影是安全的冒险。电影主角替我们出入枪林弹雨,对抗天灾人祸,我们跷着脚吃爆米花,身临其境地感受着七情六欲、紧张刺激。
不只这些战争片、动作片、恐怖片是我们的安全冒险,其实爱情片、文艺片也是。喜剧的主角替我们丢脸出丑,悲剧的主角替我们生离死别,我们又笑又哭,但毫发无伤地在两小时之后走出戏院,全身而退。
为什么在爱情文艺电影这个类别里,最令人念念不忘、最被影迷津津乐道的,永远是赚人热泪的悲剧,而不是让大家笑着离场的喜剧?《罗密欧与朱丽叶》或《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些有情人最终不能在一起的爱情故事,反而更令我们推崇爱情的力量。
因为, “失去”能带来震撼与启发,而“得到”不能。
经典爱情电影《泰坦尼克号》的结尾,男女主角终究不能在一起。电影中轮船沉没之后,女主角漂浮海中,躺在一片木板上。有观众认真测量了那块木板,发现只要女方调整姿势,木板上就完全可以再多躺一个人,不必让男主角沉没海中。两人的爱情就不必被切断,女主角就不必抱憾终身。
如果真的让两人都躺在木板上获救,也许当下观众会开心地拍拍手,觉得编剧导演人真好。但这部电影当然就不会创下票房纪录,主角的恋爱场景也不会成为经典画面。

观众必须受到震撼,见证命运的无情,刻骨铭心地感受到“失去”的打击,电影结束时,才会心神动摇,久久不能自已,然后眼中含泪,回味再三,若有所悟。
我们感受了失去的伤痛,但不必真的遭遇失去,这就是安全的冒险。
透过这类的经验,我们小规模地演习了一下“失去”的滋味。这是我们推崇悲伤故事超过欢乐故事的原因,我们恐惧“失去”,有人成功地带我们参加一次“失去”的模拟考,我们心悦诚服,不但乐意花电影票钱买一场痛哭,而且推荐别人也花钱去戏院哭一场。
我们常常被批评不爱学习。但我们怎么可能不爱学习呢?为了好好活下去,我们抓住每个机会听故事,去想象自身可能遭遇的变故,这就是我们的学习啊。
而所有的变故,几乎都以“失去”展开。
我们每失去一个已经适应的状态,就是开始面对一次人生的变化。失去童年,迈向成年;失去父母庇荫,迈向自己担当的人生;失去稳定的工作,迈向更多选择……
这些失去,一定会带来某种不安或震撼。能够由这样的不安或震撼中渐渐恢复知觉,摸索出接下去的方向,这就是生存。
当我们面对失去,手足无措时,“悲伤”这一叶小舟,默默地出现。
我们被打击到不知能说什么的时候,悲伤也贴心地帮我们准备了眼泪,让我们不开口也能表达情绪,虽然我们对这个安排也不见得领情。
二〇一四年,有一个心理学的实验。参加的人被分成两组,主办者用影片去挑动参加者的情绪,第一组人被挑起了愤怒,第二组人被挑起了悲伤。然后,主办方给这两组人各自看同样一份有关百姓福利的公共政策,请这两组人评断。
结果,愤怒的那组人,只会很冲动地、用任性的字眼批评那份政策;而悲伤的那组人,却能安静地逐条研究那份政策,理性地评断其内容。
这个实验是要说明 “悲伤”的一个特质——悲伤压迫我们、纠缠我们,逼着我们想脱身,不断地促使我们提出质疑,问出“为什么”以及“怎么办”。
遭逢变故,我们四顾茫然,于是悲伤占据我们的心思,引导我们敲打每面墙壁,找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