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少问“为什么”,问“怎么办”
问“为什么”,会一步一步迈向绝望;
问“怎么办”,比较可能一步一步迈向希望。
这么多年演化下来,还依然维持在我们身上的,应该都是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吧。
睫毛还在,肝也还在,各种情绪也还在。各有各的用场。
我推想最早最早的人类,初次遭遇到重大失去的某个情景:
一个原始人妈妈,带着她的八岁小孩,到河边去喝水,正喝着,水里蹿出一条鳄鱼,就把小孩叼走了!
妈妈吓呆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孩,消失在翻滚的河水中。
妈妈可能为了找回孩子,自己也跳入河中,如果撞上另一条觅食的鳄鱼,那么妈妈也逃不掉,故事结束。
或者,妈妈可能先惊慌地逃离河边,逃到一定的安全距离,再狂喊孩子,看看能不能把孩子喊回身边。孩子若没回来,妈妈只好挨过一段不知多久的时间,然后接受她失去了孩子。
妈妈如果在失去孩子后,也连带失去了活下去的目标,那可能就一直待在野外,直到自己也死掉。故事也就结束。
但妈妈也可能失魂落魄地,终究回到了自己的部落,这就成为她返回原本生活轨道的第一步。
别人看她失魂落魄,一定会问一声,不管是要敦促她出洞去为大家捡些果实回来,还是叫她别呆坐洞口挡住大家的路,反正会问。她就会告诉别人,遭遇了什么事。
别人会因而增加新的见闻,知道从此到河边喝水要防着鳄鱼,不然就会遭遇重大损失很惨很惨。这事也会传到其他部落,于是其他部落也知道了去河边喝水有危险。
这就是“倾诉”与“慰问”,以及“八卦”。
到现在仍是如此,失去的人倾诉,身边的人慰问,其他的人八卦。
人除了倾诉之外,也需要追究事发的原因,这样才能避免类似的状况再发生,不然这个部落的人会越来越少,最后整个部落灭绝。
所以这位妈妈及身边的人,有的人悲伤,有的人恐惧,但都会问“为什么”。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发生在这人身上,而不是那人身上?为什么发生在今天,而不是昨天?
问出了答案,大家就得到了“启发”。
这个启发,可能是知识。比方,鳄鱼出没的时间地点。这个启发,也可能是信念。比方,认为是神明把孩子拿走了。反正各种追问不出道理的事,都必须由神明出面来背黑锅,天灾或疾病,都说不出道理,只能说是苍天神明祖先鬼魂等的意思。这当然也是一种启发,能让人依赖着把日子过下去的,都是启发。
得到启发之后,大家就会接着问“怎么办”。
如果是知识面的启发,答案就是:避开鳄鱼出没的时间地点,或者,做出一个能装水的容器,把河水带回洞里来,减少待在河边喝水的时间。
如果是信念方面的启发,答案就是:以后定期把食物分给神明或祖先,以免他们饿到发脾气,由天上伸出巨掌来硬拿。
这些启发会分别催生出知识、历法、规矩、发明、仪式、宗教。
这就是“失去”所带来的“得到”。生活必须一边失去,一边得到;一边成长,一边迈向死亡。
苦主身边的人比较容易回到生活轨道。但苦主妈妈就很难。妈妈如果有别的小孩必须照料,就会被拉回生活轨道。如果没有别的孩子,妈妈在倾诉完之后,觉得别人的慰问都没用,妈妈问了一连串“为什么”“为什么是我的孩子”“为什么发生在我身上”,问到的所有回答都没用,换不回自己的孩子,找不回活下去的理由,那么苦主妈妈就可能回不去原本生活的轨道。

她可能必须改变一种方式,才能够活下去。她可以离开原本的生活,去加入别的部落,她可能从此成为专杀鳄鱼的复仇者,游走各地为大家解决鳄鱼的威胁。
但她也可能既回不去原本的生活,也找不到可以改变的方向,“倾诉”没用,问“为什么”也得不到答案,她努力了一段时间,还是绝望,活不下去,渐渐枯萎。
从孩子被鳄鱼叼走的那一刻,到那位妈妈终于返回生活或终于放弃生活的这一刻,这段时间内,拖住妈妈没有立刻放弃、立刻绝望的是什么?是“悲伤”。
既是捆缚之绳,也同时把我们系住,不让我们飘走。
小鹿被狮子抓走之后,小鹿的妈妈会回到原本的生活;小龙虾被你吃掉之后,小龙虾的妈妈如果本人还没被吃掉,也会回到原本的生活(或者她可能根本没感觉到她的小龙虾有一只被吃掉了)。
小鹿的妈妈或小龙虾的妈妈,都不需要“悲伤”,就可以继续活下去。
只要你没有记忆,而在照镜子时,也像鹿或龙虾那样,没有能力认知镜中那个就是“自我”,也就是说,只要你从不曾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另外,如果你也不知道什么叫“意义”,从来没想过要问为什么,那么生活中的各种“失去”就不至于令你故障报废,你是依据本能生存的。
但,只要你有记忆、有自我,而且在乎意义,那么你就需要“悲伤”。
悲伤或者其他不讨喜的情绪,都值得我们认真探讨它们为何始终跟着我们,没有消失。
我们人类比动物多出太多事:音乐、法律、货币、婚姻、公司、医学、网络,都是我们折腾出来的。我们折腾出来了整个文明,引发各种感受,但我们的身体与情绪大致上是很原始的。
这等于是我们不断攻占新城堡、遭遇新武器,却始终用一身旧盔甲来保护我们自己。如果我们还对这身盔甲漫不经心,既不珍惜,又不保养,反而去信奉什么“糊涂是福,认真就输”这些敷衍自己的话,不是故意自误吗?敷衍自己,又能带来什么呢?
“但我好讨厌悲伤。”失去父亲的明星说。她仍然在大吃,但眼泪渐渐停了,眼睛很肿。
我点头。
“我也讨厌悲伤。”我说,“我也讨厌拔牙,我也讨厌手机没电,我也讨厌网络断掉,但这些事都会一直发生。”
她擦擦眼睛。
“为什么悲伤就会哭呀?”她问。
“我问你,婴儿是怎么哭的?婴儿会不会望着远方,默默流泪?”我问。
她扑哧笑出来。
“什么样的婴儿会望着远方默默流泪呀,难道是屈原转世的吗?”她说。
“所以婴儿是怎么哭的?”
“大声哭呀,又喊又哭。”她说。
“我觉得婴儿原本只需要喊就好了,应该是没有要流泪的。婴儿饿了,或者虫子来咬了,要喊人来照料。求救,音量大就够了,流泪没用,不会有人随时盯着婴儿看有没有流泪。山洞内外的大人各自忙碌或打瞌睡,听到声音,才会过来照顾婴儿。”
“那婴儿喊叫就行啦,哭什么?”她问。
“喊久了,口干,伤喉咙,所以把脸部能够调动的液体都调动出来了:口水、鼻涕、眼泪都来了,保持湿润。不然喊太久,喉咙鼻子眼睛都会又紧又干。应该是出于维护的必要,才分泌眼泪的,你想眼泪含这么多盐分,对婴儿来说,如果只流泪而不喊,非但无法求救,反而浪费盐分。”
“所以,先喊,再加上润滑用的鼻涕眼泪,就成了哭。”
“嗯,婴儿不会说话,靠着哭喊来求救。等我们变成大人了,虽然会说话了,但真的悲伤的时候,发现说什么都没用,什么都不想说,但又很想求救,就只好哭喊。但大人比婴儿压抑得多,大部分就只哭不喊了。”
“嗯,如同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写的那句名言……”
然后我们两个一起说了:
“生命中,总是会有即使舒伯特也无言以对的时候。”
那就哭吧。
就算你很努力,也没办法跳过悲伤。如同树木没办法跳过年轮。它们会沉淀在你的身体里。如果有人像锯树那样,把你剖开,都还看得见。
当你一直困在悲伤中,不断问着“为什么”却又始终得不到答案时,试着渐渐地每问一次“为什么”,就多问一句“怎么办”,每问一次“why”,就多问一句“how”。
悲伤中问“为什么”,那是在问老天,问命运,他们都不会回答你的。就算你失去的是爱情或工作,你想问对方为什么,情人或老板的回答,也只会令你更火大、更沮丧、更羞辱、更悲伤。
悲伤中渐渐少问“为什么”,多问“怎么办”,那才可能会听到答案, 可以问身边的人,也可以问自己。
问“怎么办”,表示你已经愿意考虑采取行动,而不再只是用发问来发泄情绪了。
问“为什么”,会一步一步迈向绝望;问“怎么办”,比较可能一步一步迈向希望。
失去之后,日子继续,如果能开始想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而不是“为什么还要过”,也许会就此一步一步走出悲伤。
还是一样,如果培养了分身,让你的分身到一年之后张望一下,再回来告诉你,一年后的世界如何,你又看起来如何。想象你的分身拿着你的手机,到一年后,随手拍些照片回来给你看。你会看到世界如常、时间继续,然后你知道你可以随时跨出一步,加入世界。
没什么大不了的,万一跨出一步之后,很难受,格格不入,无非就是再退回悲伤里。也许本来淹到下巴的悲伤,慢慢退到腰部,退到脚踝,不再那么全面地淹没你,你又可以呼吸了。
隧道尽头,一定有光。就算没有光,你也可以想象那个光。
别问“为什么要想象有光”,而是问:“怎么想象那个光?”一旦你开始这样问,有一天,你就能够回答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