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昼漏初知夏景长
喻老师一夜无眠,心里有事儿,又没个人商量,猫抓一样,老许又整晚呼噜声山响,她更是烦躁,把他踹到另一个房间去睡了。
早上起来,两个人又拌了几句嘴,老许一气之下,自己一个人回乡下去了。
思前想后,喻老师决定给知夏打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接通后知夏说了一句:“妈,等一下。”又马上挂断了。
挂断的那一瞬间,喻老师隐约听那边传来知夏婆婆的声音,她说:“别挂啊!让你妈评评理。”
喻老师等了二十分钟。
这二十分钟,知夏正在和婆婆吵架。吵架的主题当然还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婆婆神通广大,刚来几天就结识了一位中医名医,声称把脉就可查胎儿性别,婆婆要知夏去查,知夏不肯,婆婆就一直在耳边唠叨,儿媳不听,她又去儿子耳边唠叨。张浩就来劝知夏,说,你去应付应付妈得了,知夏不胜其烦,就答应下来,谁知第二天才想起来有一个重要的行业会议要开,就给婆婆说声抱歉只好爽约了,婆婆急了,拉住知夏不让走,知夏向张浩求助,张浩撇撇嘴,对两边都笑笑,称自己上班快迟到了,赶紧溜了。
最后还是皎皎给知夏解了围,叫妈妈开车送她去学校。
婆婆跟喻老师的想法一样:“都多大了还要送上学,牙长点儿路,也要人送。”
皎皎聪颖,嬉笑:“我被人贩子拐跑,你上哪儿找这个乖巧伶俐的大孙女呢!”
婆婆不以为意:“哪有那么多人贩子?”
乖巧伶俐的大孙女已经拖着她妈逃也似的离开了家。
送完皎皎,知夏才给喻老师回电话。
“我没事儿,是知春,知春有点儿事儿。”喻老师声音凝重。
“知春怀孕了。”
这个消息无疑像个重型炸弹,知夏也像喻老师一样,提出一连串的问题:“那个男的是干啥的?什么时候结婚?人可靠吗?你见过了没?什么?不结婚?那个人不认?她自己要生,什么意思?……”
当知夏听懂母亲的话,她也内心惊动,无法平静。知夏和喻老师一样,觉得单身生娃是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虽然她在文章里可能会大义凛然地写《谁剥夺了单身女性的生育权》,但是,嗯!但是,但是落在自己人身上,她没法那么客观冷静了。那怎么可以?不可以呀!
“我问问情况,劝劝她。”
喻老师就等着这句话呢,忙不迭地说:“对,劝劝,劝劝!”
知夏还有会议,急着发动车子要走,就一口应承下来,临挂电话那一刻,忽然想起来问了一句:“哎!我劝她什么啊?是劝把孩子打掉,还是劝她和那个男的结婚?”
这个问题何尝不是喻老师头疼的,她也回答不上来,只好改了诉求:“你先问问。”
知夏先去开会。
是个行业会议,行业大咖、评论家、媒体人云集,其间有个论坛,知夏有发言,她不得不去。
会议定在本市一家四星酒店,她到达的时候,已经快签到了。她紧走了几步,高跟鞋把大理石地板踩得咚咚响。她知道怀孕了不该穿高跟鞋,可是人在江湖,高跟鞋的态度要有。
走得太急,又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一抬头和一个男人撞个满怀,她手里的大包掉在地上,那男人的手包里的东西也散落一地。
知夏一边道歉,一边俯身去捡东西,一张陌生的身份证混在她的口红、镜子旁,她顺手捡起来还给那人——等等!这个名字,有点儿熟!
她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冯志,这名字在哪里听过?
对方接过身份证,略显生硬地说了声:“谢谢!”
她打量了他几眼,是个中老年男人,五十多岁的样子,头发花白,皱纹,眼袋都有了,不笑,就显得很威严冷漠,眉头还有个痦子。这张脸也有点儿面熟,在哪里见过?
几天前,喻老师着她打听明珠的消息,她还真的动用了一个老朋友的关系,把明珠、明珠男友、男友的父母查了个底朝天。她想起来了,眼前这位是冯建奇的父亲,冯志,退休前在某国企做一把手,冯建奇是其独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叫人怎能不唏嘘同情?
时间紧迫,知夏来不及多想,再次报以歉意的微笑,告辞离开,径直走向会场签到处。
会议议程大抵都是那几项,知夏挨过前面冗长的各种领导讲话,再沉着自如地上台,完成自己和几位嘉宾的论坛对话,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坐回自己的座位。静坐下来,心里想起刚才的一幕,她又悄悄调出手机里冯志的照片,凝视三秒,和刚才撞到的那个人对照,是他没错了,她忍不住暗忖,大清早的,一个退休的老人,没有出现在公园、菜市场,没有打太极,遛孙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金碧辉煌的酒店里?知夏是个作家,作家的好奇和八卦之心才是旺盛的创作力源泉,她想,刚才那个身份证掉得蹊跷,若是装得够深,不那么容易掉出来,大约是在外层装着或手里拿着,九点钟,应该是退房时间,家在本市,却来住酒店,所为何事?知夏这个侦探不敢再深想。
会议茶歇时,一个中年男子向知夏走过来,正是会议主办方的刘先生,两人闲聊了几句。刘先生称,市里支持,由他牵头,和几个大佬在南郊搞了个文化产业园,有许多优惠政策,问知夏有没有兴趣在那里注册工作室。这是好事儿,知夏马上应承下来。下午的会议没什么事儿,知夏提前溜了,回来的路上,她给知春打电话,知春多聪明,知道大姐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就是做母亲的说客,她马上先发制人:“我只有四个字,无可奉告。”
知夏深知这个妹妹的脾气,吃软不吃硬,她便故意装糊涂:“什么四个字五个字?我是想通知你,后天我过生日,你是不是都忘了?没良心的。”
知春放松了警惕:“不是下个月吗?”
“那个是农历,妈每次给咱们过农历,我后天过公历的生日。”这是昨夜知夏冥思苦想半宿才想到的借口。
“怎么突然想起来过公历生日?以前都不过呀!”
“以前傻啊!我以后公历和农历都要过,这样就可以收两次生日礼物了。想想送我什么礼物吧!”
知春信以为真,竟兴致勃勃地和姐姐商量起生日礼物来:“你上次给我看那个图,‘哭泣’的包包,要吗?”
知夏的心不在礼物和生日上,叫她不要破费,来吃饭就行,她马上煞有介事地说了一个餐厅的名字。
此事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挂完电话知夏就给喻老师回电话:“搞定了。”
喻老师一直在焦急地等待回复,一听这话,松了口气,又没想明白:“怎么搞定了?问出那个人是谁了吗?还是说不要孩子了?”
“我只是借口说我过生日,把她约出来,到时咱俩好好劝劝,别太刻意了。”
“生日?你过生日?哦对,阳历生日。”一提到过生日,喻老师就开始感恩教育:“你们年轻人就喜欢过生日,生日是母难日,叫我说该给妈妈过才对,我当年生你的时候,你不听话,立生,腿先出来,我可吃大苦了,你生出来脸都是紫的,半天都不哭,护士打了好几下屁股才哭。”
这番经历,在知夏的成长中,听了成百上千次,耳朵都起茧子了,她生过孩子,生皎皎的时候也吃了苦,养儿方知父母恩,她对喻老师是感恩和爱的,但感恩和爱的同时,又总是伴随着一种淡淡的嗔怨,这种感情很复杂。
“就是感谢妈,才过这个生日的,请你吃大蛋糕哦!”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知夏一直拿这句话安慰自己,她又是老大,有一种天生的使命感,要做一个孝顺儿女。
为避免回家后婆婆唠叨,知夏下午又去工作室码字,晚上回到家时,婆婆已经把饭做好了。
张浩也早已下班,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婆婆一遍遍叫着:“儿子,吃饭!”
知夏在玄关换鞋,冷眼乜着自己的丈夫,有一瞬间的恍惚——张浩怎么越来越像他的岳父、知夏的爸爸了?老许就是这样,回家后往沙发上一躺,刷抖音视频,光着膀子,或者衬衣扣子解开,裸露着大肚皮,有时手机视频还响着,人已经睡着了。
而知夏也发现自己和喻老师越来越像了,总是忍不住唠叨几句:“把衣服穿着吧!像什么样子?”
张浩没动,懒洋洋地说:“这不是热嘛!”
“热就把空调打开。”
婆婆一听,马上给儿子帮腔:“开空调不用电啊?在自己家里,怎么舒服怎么来?哪来那么多讲究?”
这母子俩是天生的同盟,知夏在生了皎皎坐月子时已领教过一回,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又猪油蒙心,重蹈覆辙,张浩软磨硬泡,想要个儿子,而她看着同龄人这几年陆续生二胎,竟然也隐隐生出一丝羡慕,那就生吧!
三十八岁拼二胎,土壤的质量不行了,知夏常年熬夜,用中医的话讲,叫气血两亏,用西医的话讲,叫卵巢功能衰退,吃药打针,折腾了大半年,总算如愿。说来可笑,她和张浩分房睡已经数年,性生活也少得可怜,新婚时是夜夜笙歌,后来是每周一歌,再后来是月报,近几年已经成为年终总结了,听说这是中年夫妻常态,可知夏到底意难平,她不是没有需求,她是搞文字工作的,始终对浪漫爱情抱有幻想,闺蜜们还常说她仍是老少女一枚,可现在看着张浩那张脸,蒸笼里气足的包子一样,她实在没有胃口。备孕那段时间,张浩倒是天天来知夏的房间睡,她真切地体验了什么叫“猪拱白菜”。电影里的“激情肉搏”的镜头根本不存在,古诗词里讲“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知夏也已不去想象。她喜好用香水,张浩闻不惯,叫她别喷了。婚姻的最高境界,大概就是——相看两生厌,却要生二胎。
知夏脱掉一只鞋,单脚不稳,还是皎皎眼尖,跑过来扶住知夏,先数落她:“书上说,孕妇应该穿平底鞋比较好。”
“你都看得什么书啊?”知夏好奇。
“就是你桌上放的《孕期一百问》。”
奶奶听到,数落皎皎:“小孩子,别瞎看杂书。”
小丫头挑挑眉:“什么知识都要懂一点儿,未来社会需要多元化人才。而且,奶奶你更应该读这本书,你不是来照顾孕妇,伺候月子的嘛!现在讲究理论支撑,科学喂养。”
奶奶被孙女怼得没话说,没好气地朝着空气又喊了一遍:“吃饭!”
张浩终于起身了,径直走向餐桌,女儿怼完奶奶又怼爸爸:“还不快来扶你老婆,穿着高跟鞋跑来跑去,你的大胖儿子有什么闪失怎么办?”
张浩撇撇嘴,也无理反驳,走过来接过老婆手里的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叫你别穿高跟鞋了,不听。”
婆婆做了四菜一汤,味道不错,但稍微有点儿咸,知夏就多喝了几口水,知道不能说,说了容易生矛盾,皎皎也觉得菜咸,就大方地提意见:“奶,这道排骨真好吃,我能吃两碗饭,要说稍微少放点儿盐,我就能吃三碗。书上说,吃盐多对身体不好。”
奶奶知道孙女换个说法挑毛病呢,但这话听着舒坦,也就坦然接受:“好好好!下次少放点儿盐。”
遇到这种需要张浩出面的问题时,他就只会默默低头。人虽默默,吃饭却能发出山响,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很有节奏。知夏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心生疑惑,过去那个青葱少年哪儿去了?这个粗鄙油腻大叔又是谁?他也常有应酬饭局,在外吃饭也是这样吗?难怪业绩也不怎样?想必业绩和饭桌上的吃相也是有关系的。她皱了皱眉,但她知道这种小问题不能说,说了容易生夫妻矛盾,说了张浩会怼回来——你跟你妈一个样。这话多伤人。
饭毕,知夏手机微信上有个好友添加提示,是刘先生推过来的,接洽知夏注册工作室一事的。对方大约只是一个初入职场的年轻人,聊天里对知夏非常礼貌客气,小心翼翼,说要知夏填一张表,提供一些基本个人信息,知夏看到各项要求里还有一项是拍摄提供学历证书,不禁皱了皱眉:“还要学历证明?之前入别的协会没要这个。”
对方依然礼貌客气:“这个只是做一个备案,老师您方便的时候拍摄一下。”
知夏打开书橱的一个抽屉,从一沓证件和荣誉证书里找出两个学历证书来。那张小一点儿的学历证红色硬皮,内页已经有些泛黄了,那是知夏的第一学历,她读的是最后一届统招包分配的中专,师范专业,1997年的夏天,喻老师和她站在县教育局的门口看榜,喻老师开心极了,指着红榜上的名字,拉住旁边的一个家长炫耀道,这是我女儿,我女儿考上了。喻老师那么开心,知夏也跟在后面恍恍惚惚地开心。她从小到大成绩都很好,顺利地升入高中考大学没有问题的,但是喻老师说,家里孩子多,上这个师专,就可以早点儿出来工作,女孩子当老师好。知夏也觉得当老师好,就欢欢喜喜地去城里上学了。一个农村女孩对城市生活的向往,想在城市扎根的向上的姿态,怯弱又卑微,迷茫又羞耻。三年后,她当年的同学从高中毕业,在天南海北的地方上大学,纷纷奔向自己崭新的命运,而知夏并没有留在城市里,而是被安排到一个小镇小学里,成为一名教师。这时,心理的落差像那个尘封的瓶子被无意打开,魔鬼跑了出来。她感受到不如意的生活压在心头的重量,整日郁郁寡欢,她有一天兴致来了,想好好工作,大干一场,带班里的孩子们到操场后的小树林上语文课,她说,我们应该在树林里,在阳光里,在鸟语花香里读春天的诗,这才是真正的语文课。事与愿违,熊孩子们辜负了她的美意,十分钟后,两个孩子在树林里追跑起来,还有一个孩子爬上了树,后来,是本校的数学老师张浩从这里经过,把树上的孙猴子拎了下来。她被教导主任在会议上批评,但是她的爱情就这样来了。
“老师,您还在吗?您要是忙,那就明天再发我。”微信提示音响起。
“在,稍等!”她叹了口气,放下了那张中专毕业证,翻开另外一张自考的本科证。
那时的张浩英俊高大,讲公开课时潇洒自如,浑身像罩了金边,她怎么看都顺眼,谈恋爱的第二年两人结了婚,结婚时,两人还是在学校分配的宿舍里,只不过他们拥有两间宿舍。生下孩子后,婆婆来照顾月子,两间房子转不开身,婆媳俩矛盾龃龉不断,皎皎六个月的时候,她忽然做了一个决定,从学校停薪留职,一个人跑到城里找工作。她应聘到一家私立学校,工资比过去高出一倍,她悄悄给杂志写稿子,悄悄报名参加自考。拿到了自考的本科文凭的那天,她买了一瓶红酒,跑到过去上的那所师专,坐在学校对面的路边喝掉,夜深了,酒也喝完了,她有点儿醉了,拎起那个酒瓶子摔到了学校的外墙上,残余的红酒泼在墙上,像一摊血污。那个本科文凭对知夏日后的人生并没有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她后来进杂志社做编辑,辞职做自由撰稿人,出书,做自媒体,没有人会问你是什么学历,但那个证书放在柜子里,像一种底气,虽然今天需拿出来,依然底气不足,但好过没有。
她给自考的本科证书拍了照,发给对方,那年轻人到底是不懂事,多嘴了一句:“老师是自考的本科啊!”
知夏马上敏感地问:“怎么了?”
“自考很难的,自考含金量也很好的。”一个“也”字出卖了他。
现在小年轻入职动辄博士、研究生,皎皎小学老师都是研究生学历,知夏猜对面这位大概也学历不低,才会对知名大v的学历感到诧异。她还是被刺痛了,她的尊严、身份、地位,被蔑视了,为了维护她可笑的自尊,知夏端起了前辈的架子,严肃地问:“还有别的事儿吗?没有我去忙了。”
她把两个证放到了一个文件夹里,文件夹塞到柜子最底层,再也不想看到。
第二天生日宴,知夏和知春先到,知春看姐夫和皎皎都没来,就有些怀疑,却不说破,姐妹俩略坐了一会儿,喝茶闲聊,知春忽然问:“姐,皎皎第一次叫妈妈的时候,你什么感觉?”
知夏好好回想了一下,好久远的事情了,就在她回想的时候,喻老师来了,身后还跟着冬冬。娘儿们谈女人孕事,知夏觉得冬冬来反倒说话不便,忍不住小声埋怨母亲:“你怎么带冬冬来了,这说话多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都是亲亲的兄弟姐妹,冬冬该来,等会儿问出来是哪个男人干的好事儿,我叫冬冬去揍他。”
知冬大概是猜出大姐和妈在说他,故意夸张又亲热地说:“我姐过生日,我怎么能不来?大姐对我这么好,不像有的人,越有钱越抠门。”
知春马上听出了弦外之音,冷笑道:“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不欠你的,叫我说妈宝就不要结婚了,别祸害人家姑娘,也省得你妈借钱给你付彩礼了。”
年轻小伙哪能忍下被人扣个“妈宝”的帽子,知冬恨不得马上掀桌子,被知夏按住了。喻老师老脸无光,也只得咽下一口郁气,苦口婆心地调停道:“彩礼的事儿先不说了,你的事儿比彩礼的事儿更要紧。”
知春面上马上不悦,她刚刚训弟弟时还理直气壮,伟大光正,这一刻马上就被人拿了短,她乜了大姐一眼,阴阳怪气道:“呵呵!果然是鸿门宴。”
知夏心虚,小声说:“别这么说,我和妈都很担心你。那个事儿,你怎么能一个人拿主意呢?”
知冬还一直被蒙在鼓里,正纳闷她们说的“那个事儿”是哪个事儿呢?知春马上自己揭开谜底,坦坦荡荡地说:“我自己生孩子,为什么我一个人不能拿主意?我发现你最虚伪了,整天写那种虚张声势的女权文,叫女人做自己,叫女人要独立,叫女人要争取生育权,争取冠姓权,到头来你最迂最怂,说一套做一套。”
知夏这几年被人捧惯了,冷不丁被妹妹扒皮剔骨地一揭露,脸上讪讪的,一时也语结,气得咬牙切齿,把目光投向喻老师。
喻老师这一刻和大女儿同仇敌忾:“你知道一个人带孩子多辛苦,到时生下来可别求人,我可不帮你,你不结婚,准生证谁给你办?能不能上户口?你主意大,你自己做主吧!”
知春还嘴硬:“放心吧!我自己生的自己带,保姆月嫂也很方便,准生证、户口都是小事儿。”
知冬到底年轻,平日在网上吃瓜还不满足,很快忘了刚才的不快,八卦心起,又贱兮兮地凑近:“姐,你真的怀孕了?我又要做舅舅了?孩子爸爸呢?叫出来我们见见。”
这傻孩子,还不知道这场鸿门宴的初衷,知春只当他是嘲讽她,没好气道:“孩子没爸。”
喻老师快气哭了:“你怀的是孙悟空还是耶稣啊?什么叫孩子没爸?到底是什么情况,你说出来我们也好帮你想想办法啊!”
单身生孩子这件事儿,在喻老师的世界里是无法想通的,这几日她在心里琢磨了很多种理由,比如知春遇到不负责任的渣男,睡完不认账,或者,对方是个已婚男人,不能给她婚姻,喻老师甚至做了最坏的设想,知春被人强暴了,有了这个孩子……她越琢磨越焦虑,心里又生出不可外道的懊悔来,怨自己一直对二女儿关注太少,她才这样不守规矩,她才这样被人欺负,当妈的心,虽不能一碗水端平,但毕竟十指连心啊!
知春被逼问得不耐烦,急了:“好了别猜了,就是我自己想生孩子了,为什么结了婚才有当母亲的权利?我只是不想结婚,但是我想当母亲啊!前阵子我不是出国旅游了嘛!我找了国外的精子库人工授精,就是这样,别问了。我饿了,吃蛋糕吧!”
这个理由让所有人都瞬间石化,喻老师心里像被扔了一颗炸弹,脑袋轰的一声,这比她预想的任何一种情况还要糟糕,她感到胸口一阵绞痛,嘴唇颤抖着,中气也不足,虚弱地追问:“你不会要生个外国小孩吧?你不会是生个……胡闹啊!”喻老师简直不敢往下想。
知夏忙给喻老师倒了一杯茶,让她喝口水顺顺气别再问了,知春撇撇嘴。
知冬倒觉得好玩似的:“真的吗?是不是可以自己选择人种和国籍,混血多漂亮啊!是金发碧眼那种吗?”
知春翻翻眼皮,懒得搭理他,闷闷地说:“吃饭!”
一家四口别别扭扭地吃饭,知冬心大,还偶尔插科打诨说两句笑,万事都能调侃得云淡风轻,喻老师也只得安慰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努力加餐饭吧!知春果然是孕妇体质,食量大增,喻老师望着她,愁肠百结。
吃完饭,知冬和母亲一起回家,临走,喻老师还是不死心,悄悄拉住大女儿的手:“你们姐妹俩好说话,你想想办法,劝劝!”
知夏点头。
喻老师上了儿子的车,知春心里又不落忍,凑上前问:“妈你把卡号发我,我把那个钱给你转过去。”
喻老师知道她说的是那个彩礼钱,哼!这时候装好人。喻老师心里窝着火,硬气得很:“不要,你留着生孩子吧!”
母亲走后,姐妹俩一前一后走着,向各自的车走去。街灯明晃晃的,城市夜色喧嚣,但此刻姐妹俩却都内心平静,知春平静是因为怀孕这个事儿以这样的方式昭告天下,她不用再隐藏这个秘密了,知夏平静是因为知春刚才的无情揭露,让她仿佛忽然卸下了面具,轻松又自在。
知夏先开口:“你刚才说得对,我就是又迂又怂,说一套做一套,所以我还挺羡慕你的,做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儿,又美又飒。”
姐姐示好,知春也知好歹,适时示弱,撒撒娇:“别啊!姐!你写的那些文,就是我的指路明灯,精神鸦片,你可不能给我泄气露怯,不然我怎么撑下去。”
“我支持你,也会帮你的。”知夏有些欣慰地看着妹妹,知春就像她想象出的一个自己,就像她的一个分身,知夏的性格中,也有不安分,但她的不安分和任性,还是在一定的方圆之内,还是守规矩的任性,而知春,把这个想象中的知夏,完成得很彻底。
话虽如此,可知夏还是有点儿担忧,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可是,最好不要生个混血吧!不会吧?”
知春笑了,迟疑了一下,说:“逗你们的。等胎儿稳定了,三个月了,我再跟你说这件事儿。”
知春打开车门,姐妹俩告别,知夏忽又想起饭前的那个问题来:“刚才你问的问题,还没来得及回答。”
知春已经忘记了:“什么?”
“皎皎第一次叫妈妈的时候,我觉得很幸福,就像一束光,照进了灰蒙蒙的心里。孩子能治愈你所有的失望和伤痛。”
知春莞尔,发动车子。
知夏怀孕后很容易困乏,和当初怀皎皎时不一样,年纪大了,哪儿都不舒服,回家后洗漱完毕,十点钟就上了床。
自从怀孕后,张浩又自动回了另一间房睡,又一次开始分居生活。此举让知夏很受伤,真把人当生育机器了?她言语中流露不满,张浩倒是理由充分,他最近应酬多,回来晚,怕影响知夏休息。知夏冷笑,不了了之。
张浩后来见知夏的事业越来越好,心里惶恐,也从学校出来创业,开文化公司,开复印店,都赔了,后来跟一个朋友做医疗器械,跑销售,发不了大财,但收入尚可,说不求上进也好,说稳扎稳打也好,总之他对现状很满意,除了少个儿子。
二胎放开后,张浩时常唠叨,知夏本以为,二胎会给这死水微澜的婚姻激起点儿浪花,没想到那点儿浪花很快被发馊的绿藻淹没了。
这晚张浩蹭上床来,主动伸出手臂搂了知夏,笑得有点儿谄媚,东一句西一句和她聊天,知夏有点儿意外,最后,知夏说累了想睡了,张浩才说,公司代理了一种医美产品,美容仪,卖不动,他们李总想在知夏的公众号上做做广告。
记得知夏接第一支广告时,张浩是怎么嘲讽她的——你没有了写作者的初心,你的文字有了铜臭味,嗯?现在怎么上赶子也要来合作?
知夏知道这一刻不是夫妻,是在谈交易,她没有马上答应他,迟疑了一下,张浩马上补充:“这事儿一举两得啊,你拿广告费,我拿业绩提成,多好!”
其实知夏接广告很谨慎,她也并不想夫妻合作,想让张浩知难而退:“你知道我这边一条广告多少钱吗?”
“多少啊?”
知夏说了个数,张浩有点儿吃惊,但还是极力掩饰,说:“李总是想,咱们有这层关系,你给便宜点儿。”
“先把产品资料发过来看看吧!我也不是随便接广告的,我要考虑受众,产品品质,很多问题。”她闭上了眼睛,往下躺了躺,谢客的意思,张浩还没打算走,忍不住问:“你一条广告真的那么多钱了?咱家现在有多少存款?”
知夏没好气,睁开眼:“还让不让人睡了?”
人在资本面前很容易矮化,张浩气短,赔了笑,可还是没走,又问:“今天你过生日?”
这一问,倒是让知夏心里微微一暖,她有点儿诧异,转过头:“你还记得我生日?怎么?你准备礼物了吗?”
张浩有点儿窘态:“没,我忘了。老夫老妻了,搞那种形式主义没意思。”
“那你怎么知道我过生日?”
“我看到你手机短信,信用卡发的生日短信。”他倒说得出口。
老公还不如信用卡中心体贴呢!
知夏本就没抱什么期望,也没心情和他生气,但对张浩偷看她手机这件事儿很介意,近半年已经发生三四次了,她忽然火了,提高分贝:“请你以后未经允许,不要偷看我的手机。”
张浩自讨没趣,赔礼道歉,灰头土脸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