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人类历史上最优秀的思想

何为史上最优秀的思想

尼采有句名言：我所理解的“哲学家”就是“炸药”，在他们的思想面前，一切都岌岌可危……虽然还存在广泛争论，笔者仍然相信进化论和复杂性理论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最优秀的思想”，相信进化论和复杂性理论之间存在着某些强大连接。

限制或秩序，最终进化出自由

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是一位坚定的新达尔文主义者。他曾直言不讳，如果要就人类历史上最优秀的思想颁奖，他不会颁给牛顿和爱因斯坦或其他人，而是颁给达尔文。自然选择进化的观点轻松地将生命、意义和目的的领域与空间、时间、因果、机制和物理法则的领域相结合。丹尼特试图说明，生命、智慧、语言、艺术，最后还有意识，本质上只是“工程问题”。

我们还不能够解释自然选择过程中发生的所有微小步骤，但丹尼特毫不怀疑将来某天我们能够奉上清晰的解释。丹尼特认为，任何“反对自然选择”的“进化限制”理论，反而增加了“进化的可能性”。他用诗歌予以类比，当诗人按照韵律写诗时，会发现他能够施展的天地要比写购物清单大得多。换言之，秩序可能起初是限制，但是最终却是自由的状态。除了强调生命是通过自然选择塑造的物理工程现象之外，丹尼特另一主要目标是理解迄今生物科学尚未解开的最重要的谜团：自由意志。

1995年，丹尼特首次在思想史中引入了达尔文进化论这一“危险观念”，认为达尔文的图景席卷了反对者们在伦理、艺术、文化、宗教、情绪乃至意识等领域的所有话题。“达尔文的想法是一个革命性的想法，这点毋庸置疑，但它并没有毁掉我们珍视的那些东西，相反，它使那些东西的价值建立在更好的基础之上，并把它们与知识的其他部分优美地联结起来。”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倾向认为“人文与艺术”不但从科学中分化了出来，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免受科学审查的侵扰。

一旦人们发觉自己钟爱的事物遭到了威胁，第一反应便是筑起一堵“坚不可摧”的高墙，即使最著名的人物也不例外。比如，爱因斯坦对量子力学不确定性原理的抵触众所周知——“上帝不会掷骰子”是他的衷心之言，但这种抵触情绪可能没有合理根据。

本节讨论进化论是“人类历史上最优秀的思想”，除了对思想家、哲学家丹尼特表达敬意之外，还有一个“伏笔”：当前的（量子）复杂性时代，几位最重要的复杂性经济学家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进化论对于经济学演进的深刻影响。更为“凌厉”的结论来自牛津大学教授、《财富的起源》一书作者，他直截了当下了结论说，财富的唯一来源就是“进化”。（“元经济”一章将深入讨论复杂经济学。）

从低级事物中“涌现”高级复杂性

安东尼·加勒特·里斯（Anthony Garrett Lisi）是重要的理论物理学家。他坚持任何“复杂性”都可以从“更低级的思想”进化而来——“思想、激情、爱……我们所经历的内在世界，包括我们生活中所有的意义和目的，都自然地产生于基本粒子的相互作用。这听起来很荒谬，但事实如此。科学家已经基本理解了小至亚原子粒子、大至太阳系的所有可能发生的基本相互作用。魔力的确存在于我们的世界中，但它不是来自作用于我们或通过我们起作用的外部力量。我们的命运不是由神秘的能量或行星对恒星的运动引导的。我们现在更加明智了，知道生命的魔力来自‘涌现’” 。

正是这些粒子大量难以想象的相互作用，才使得这种神奇的魔力成为可能。比如“乏味的”科学家们现在将浪漫的爱情描述为“低级的”、适时相互喷射的催产素。换言之，“爱情”也只是分子间协调的相互作用，只不过这些分子的数量比茫茫宇宙中可观察到的恒星还要多 ！每个人体细胞中大约有100万亿个原子，每个人体内大约有100万亿个细胞，可能产生的相互作用的数量还会随原子数量的增长而呈指数级增长。正是这个由相互作用的实体组成的“浩瀚宇宙”的涌现特性，造就了人类的情感和人类本身。

主要科学学科的等级大致地概括了现今的涌现层级 。例如，原子物理学产生于粒子物理学和量子场论，化学产生于原子物理学，生物化学产生于化学，生物学产生于生物化学，神经科学产生于生物学，认知科学产生于神经科学，心理学产生于认知科学，社会学产生于心理学，经济学产生于社会学，等等。“这种从低到高的层级等级序列是不精确的、非线性的”，如计算机科学和环境科学等一些领域是根据它们的相关性划分的，数学和物理学的约束则适用于全部领域。“但是，这种序列中涌现的一般模式是明确的：在每一个较高层级上，新的行为和属性会出现，这在下面层级的组成实体之间的相互作用中表现得并不明显，但它们确实产生于这些组成实体之间的相互作用。”

“涌现”不仅是“还原”的逆向过程。“涌现每次上升到更高的层级时，正是大量组成成分之间相互作用所累积的副作用产生了本质的新属性，这种新属性在新层级范围内可以得到最好理解。通常每上升到一个新层级，复杂性都会增加，而且其复杂性还会有混合作用。”在可行环境中，在涌现的每一个高层级上，复杂性和行为都是通过自然选择进化而成的。例如，人类的目标、意义和追求，都是为了自然选择所青睐的心理学的涌现而存在的。

一旦我们认为自己理解了突变层级结构的中高层级事物，往往就忘记了从过去更低层级到达目前更高层级的阶梯。但是我们不应忘记涌现阶梯的存在，因为我们自身以及我们内部和外部世界中的一切都是涌现结构，而这种涌现结构在许多层级上都产生于可理解的物质基础。

“从混沌到有序”：VISA国际组织的思考

“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一个时代正在消亡，另一个时代正在挣扎诞生——文化、科学、社会和机构的变革比世界上曾经发生过的任何事情都要大。前方有着一个可能性：个人主义、自由、社区和道德的重生，这是世界上从未有过的，与自然、彼此以及神圣智慧之间的和谐，这也是世界上从未有过的。”VISA国际组织创始人迪伊·霍克（Dee Hock） 在接受著名商业媒体《快公司》（ Fast Company ）采访时这样表示。

VISA国际组织诞生于1976年，那一年，霍克就开始经营“让用户成为股东”的区块链事业了！虽然，霍克历经25年的努力成功地创办了一家庞大且成功的企业，他在自传作品《混序》开篇就咄咄逼人地自我批判：“（我创办）VISA并不是目的，现在就放弃它，还有整个企业界，彻底放弃，别留后路！慢慢你就会想明白的……”

VISA是根据他所倡导的“分布式权力、多样性、独创性”的原则组织的。1996年采访时，《快公司》使用了“迪伊·霍克的万亿美元愿景”这样的标题——“自1970年以来，它增长了大约10 000%。它继续以每年约20%的速度增长。它现在在全球约200个国家和地区开展业务。它为大约5亿客户提供服务。而今年，其年销售额预计将超过1万亿美元。”《快公司》继续称赞道，“霍克创立的VISA国际组织不仅表现出色，而且几乎是神话般的，是专家们最常引用的案例之一，用以说明混沌理论的动态原理如何应用于商业”。

霍克博览群书，历史、经济、政治、科学、哲学、诗歌——无所不包，丝毫不在意学科界限。他读到的内容使他确信，为支持工业革命而成长起来的指挥-控制型组织模式已经失控。霍克说，指挥-控制型组织“不仅过时，而且越来越无关紧要。它们正在成为一种公共威胁，与人类精神背道而驰，对生物圈具有破坏性。确信我们正处于制度失败流行病的边缘”。

霍克还坚信，如果他能创建一个组织，事情就会有所不同。他尝试根据生物学概念和隐喻来构思它，并根据他的理念设计了VISA国际组织：高度分散且高度协作。“权威、主动性、决策、财富——一切可能的东西都被推到组织的边缘”！

VISA国际组织的章程不是试图通过限制成员企业的自主性来加强合作，而是鼓励它们尽可能多地竞争和创新。“成员企业可以自由地以VISA国际组织的名义创建、定价、营销和服务自己的产品，与此同时，在对整体成功至关重要的焦点活动中，它们进行了最密切的合作。这种合作与竞争的和谐融合使该系统能够在面对不同的货币、语言、法律、习俗、文化和政治哲学时，在全球范围扩张。”

VISA国际组织被称为“产品是协调的企业”，霍克称之为“一个赋能组织”。“这是活生生的证据”，证明大型组织也可以在没有集权和强制的情况下有效：“有杰弗逊民主的元素，有自由市场的元素，有政府特许经营的元素——几乎是你能想到的每一种组织。”“但又都不是。像身体、大脑和生物圈一样，它在很大程度上是自组织的。”

因此，1995年，《第五项修炼》作者、组织管理大师、时任麻省理工学院（MIT）组织学习中心主任的彼得·圣吉特邀霍克一起重新构建MIT组织学习中心，因为“迪伊是我遇到的在组织主题上最具原创性的思想家之一”。

VISA国际组织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信用卡组织！它不是银行，却获得了与全球所有银行合作的条件。它的用户也是它的“虚拟员工”和“虚拟股东”，它就是一家通过整合所有“虚拟用户”而形成的“虚拟企业”。VISA国际组织的营业额是沃尔玛的十倍，其市场价值是通用电器的两倍多。巨大的商业组织怎么能同时又是最隐形的商业机构？VISA国际组织相对隐形的原因与其成功的原因是同等重要的。霍克因此出版了自传《混序》对其做出阐释。

一般而言，组织具有四种常见状态，分别是崩溃（Collapse）、混乱（Chaos）、秩序（Order）和控制（Control）。而霍克提出“混序”（Chaord）这个创新的组织管理理念：混序介于纯粹的秩序和纯粹的混乱之间，混序组织能够在变化和复杂的环境中保持自我适应和创新（见图2-1）。

●崩溃状态：组织在各个层面都失去了方向和目标，无法应对变化和挑战，面临着崩溃的风险。

●混乱状态：组织缺乏明确的规则和方向，无法进行有效的协调和合作，无法实现创新和变革。

●混序状态：组织具有一定的秩序和控制，有模糊的方向感，也容许一定程度的混乱和创造力。组织在这种状态下可以不断地发展和进化，以应对变化和挑战。

●秩序状态：组织拥有清晰的规则和流程，确保各个部分协同工作，实现目标并维持稳定。

●控制状态：组织具备严格的秩序和规则，实现了固定的指挥调控和流程系统，在完全固定的轨道下发展，无法实现创新和变革。

VISA国际组织的组织架构不是停留在思想层面的创新，而是为数十年的企业实践所证明了的经验和理论。VISA国际组织创始人的理想是建立“下一代的组织形态”，而这并不是人们常说的“公司”。组织将如何“从混沌到有序” ，或者是达到一种“既混沌又有序”的组织形态，这听起来就是一个悖论。

霍克的思想即使在今天仍然超前于时代，仅简单列举几个关键观念（还有很多）：商业和金钱并不是人们生活的全部；尽力消除企业内部的等级制；建立“商业生态系统”；奉行东方整体论而非西方还原论思想；复杂性科学，等等。

霍克提出了“混沌-有序”型组织要取得成功需要的几个实践性要素：

（1）范例。至少要有十多家与VISA国际组织相似的、特别成功的又正处于演变之中的“混沌-有序”型组织的范例。必须在不同国家与文化中都出现这种组织，遍布诸如政府、教育、社会服务、商业、环境等不同领域，以便让所有人都认为这种理念是可以普遍应用的。而且这批组织必须超越现行所有组织的边界，将处于不同领域的人们和团体联结在一起。这也是霍克在“既竞争又合作”的环境中共存的组织思想的具体表述。

（2）模型。需要创造一个此类“混沌-有序”型组织的四维物理模型，这样就有了可感知的东西以供检验，并与现有的组织形态互相比较。霍克所说的第四维指的是精神和伦理的维度。这一维度在现有的企业组织中，很大程度上被人们忽略了。

（3）智力基础。范例必须有完善的智力基础作为支撑。“混沌-有序”型组织在经济、科学、政治、历史、神学、技术、哲学等所有领域的理性依据，必须加入记录和综合。当然，普遍理解“混沌-有序”型组织所必需的各种话语体系甚至隐喻都还有待发展。

（4）组织。“我们正面临着一个全面的组织失败的时代。”必须建立一个全球性的组织，连接一个由人们所共享的理论学习和经验学习组成的庞大而复杂的体系，以及联合关心组织失败，并承诺为改善这种状况而尽一份力的各个阶层的个人与任何类别的组织。这个组织必须遵循所信奉的原则进行自组织，同时使自身成为“混沌-有序”型组织的一个成功范例。

不久后，霍克将以上四个实践性要素告诉了美国的一个基金会——著名反垄断组织美国反托拉斯联盟（American Antitrust Institute，AAI）。AAI虽然不同意他的观点，却同意补偿他的各种研究费用，条件是霍克愿意投入时间继续做广泛的调查研究和实践。而霍克当时已年近70岁，他不再打算成就一番什么事业了……

思想及生命的敬意

思想也不过是从“低级”的算法进化而来的 。在20世纪，科学家以方程和“连续”变量的数学运算作为主要方法来洞悉世界，对物理世界有了深刻的理解。连续变量在空间和时间上平稳地变化。然而，与火箭遵循牛顿运动定律不同，没有一种简单方法可以用来描述一棵树的变化——复杂结构的“树”。

在21世纪，我们基于算法的数学运算在理解计算机科学和生物学的复杂性本质上取得了进展。算法通常是“离散”的而不是连续的变量，是一个循序且可重复的方法，你可以遵循它来实现目标，就像烤蛋糕的操作步骤一样简单。

树的自相似分形（self-similar fractal）是从简单的递归算法中产生的 ，这种算法创建的模式类似于树的分形，是由一系列在细胞分裂时将基因开启或关闭的决定驱动的。今天的AI神经网络研究已经揭示：人类大脑的构建也是由嵌入在DNA中的递归算法引导的，这些算法协调了大脑数百个不同部位的、数千种不同类型的神经元之间的连接。

大脑中的学习和记忆是由算法控制的，这些算法根据神经元活动的历史，改变神经元间突触的强度。学习算法被用于训练深层神经网络模型，以便能够识别语音、进行不同语言之间的翻译、给图片添加说明文字，以及参与冠军级别的围棋比赛，这些是将相同的简单学习算法应用于不同类型的数据所产生的惊人的功能。

我们在自然界中发现的惊人的复杂性可能是通过对分子间最简单的化学相互作用空间进行采样而进化来的。复杂的分子应该从进化过程中产生，这应当不算什么奇迹。

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和莱斯利·奥格尔（Leslie Orgel）提出，核糖核酸（RNA）可能具有“生物算法”的特性，这就导致了进化早期的“RNA世界”的出现。那么究竟有多少种算法呢？想象一下所有可能的算法空间，空间中的每一个点都是一个有意义的算法。这些自然进化而来的算法非常有用，富有成效。

今天的一些有用的算法，却是由数学家和计算机科学家像工匠一样手工创造出来的。例如，史蒂芬·沃尔弗拉姆（Stephen Wolfram） ^[1] 发现了细胞自动机（Cellular Automata）：通过自动搜索，可能产生高度复杂的模式和算法。沃尔弗拉姆定律指出，“你不需要在算法空间中走很远，就能找到一个能解决某类有趣问题的算法”。这类似于发现，机器人在互联网上玩“星际争霸”或其他游戏，尝试了所有可能策略——根据沃尔弗拉姆定律，在算法世界的某个地方，能够找到赢得游戏的算法。

沃尔弗拉姆的工作专注于细胞自动机空间中最简单的算法，这个细胞自动机空间是所有可能的算法空间中的一个子空间。笔者有幸与沃尔弗拉姆在方舟使命基金会（Arch Mission foundation）共事，了解到科学界已在神经网络空间中证实了沃尔弗拉姆定律，那是有史以来人工设计的一些最为复杂的算法，可以解释“生命的起源”与“思想的涌现”——“每一个深度学习网络都是所有可能的算法空间中的一个点，可以通过自动搜索找到——对于一个大网络和一组大数据，从不同的起点学习就可以产生无限数量的网络，它们在解决问题方面的能力都很强大。每个数据集都生成自己的算法群，而数据集又不断增加。谁能知道算法世界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也许有大量有用的算法，而人类尚未发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