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余波
我们一家人都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哭。当晚我们到家之后,妈妈进她的工作室关上了门;我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像婴儿一样蜷缩起来,用被子蒙住头;爸爸去我家附近的树林里走了很久,好几个小时之后才带着充血的眼睛回来。我上大三的弟弟亚当正在阿根廷留学,我们决定在对治疗有更多了解之前,暂时不告诉他我得病的消息。至于我的朋友,他们不知道我身体不好,不知道我回美国了,还在我的脸书(Facebook)留言墙上发帖,问能不能到巴黎找我。
我躺在床上,有一种想要分享这个坏消息的冲动。我想如果说出来,它会更有真实感。我拿起电话,打给我的朋友杰克,他是我大一最早认识的人之一,在我眼中是最亲近的朋友之一。在想好如何告诉威尔之前,我想练习一下,我相信杰克会理解的——但我没想到他那么快就结束了通话。他向我道歉,告诉我他希望可以多聊一会儿,但他有事。他承诺当天晚些时候给我回电话,但没有。他一连好几周都没有和我联系。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癌症会让你周围的人感到不适,当人们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他们就会选择沉默。
在失去所剩不多的勇气之前,我拨通了威尔的电话。我们还在交往的初期,我期待他作何反应呢?抛弃一切再次搬家——来这里,来萨拉托加矿泉城,和从未谋面的我父母一起生活?电话被他接起之前,我大口大口地深呼吸做着心理准备。“活检结果出来了。我得了一种叫急性髓系白血病的病,”我对他说,嗓音嘶哑,“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我知道你没想过会经历这些。”
我接着稍微解释了一下医生对我的诊断,告诉他我近期不能回巴黎了。在可预见的未来,在我入院开始化疗之前,我会住在我长大的这间卧室。一秒钟过去了,也许是两秒,那沉默似乎是永恒的,我听到了脚步声,还有某个柜门砰地关上的声音。现在是巴黎清晨,我想象着他在我们的公寓里踱步,顶着刚起床的乱发,手上拿着一杯咖啡。“我坐最近的航班去纽约,”他说,“我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了。”到这时我才哭了出来。
癌症是很好的谈资。24小时之内,我确诊癌症的消息就像在灌木丛中蔓延的火焰一样传遍了整个小镇。我家电话答录机上的红灯闪烁着:留言已满。有邻居留言问消息是不是真的,如果是,有没有他们能帮忙的地方。另一条留言来自一位十年未见的朋友,说要来看我们。我爸爸的一位同事告诉我们她会送一锅辣椒肉酱给我们晚餐吃。还有一条留言是后来被我们一家称为“癌症神棍”的人打来确认被我们全体忘掉的预约。
我们是在确诊的前几天预约的,妈妈在瑜伽课上认识的一个熟人说这人擅长对付疑难杂症。“也许他可以给你一些让你感觉好些的保健品。”妈妈说。听起来有道理。我和弟弟童年时,她告诉我们快餐、汽水和加了很多糖的早餐麦片都有毒。我们总是首先求助健康食品商店、针灸师、中医师和顺势疗法
医生——万不得已时才去普通医生的办公室。小时候,我妈妈对健康的执着令我感到尴尬。(万圣节时,她是整个街区唯一分发带壳花生、苹果和2号铅笔——而不是糖果——的女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潜移默化地接受了她对替代疗法和所有有机产品的执着。
几个小时后,我坐在妈妈的副驾驶座上,看着充满童年回忆的地标在窗外滑过——萨拉托加矿泉城的主干道,我少年时曾在这里为了赚皱巴巴的一美元纸币卖艺;我经历初吻的旧书店;我的小学,离开幼儿园进入这所学校时我一个英文单词都不会说。我们沿着两车道的乡村道路继续行驶,45分钟后,来到了一个陌生小镇郊野中的拖车公园。我们在一幢两室活动房屋前停车,下车敲门,门口的草地上放满了草坪装饰物。
一个黄头发、大肚腩挂在蓝色牛仔裤上的男人打开了门。我妈妈立刻把我确诊的消息告诉了他。我还没来得及脱掉夹克,他就用一只胖手抓住我的胳膊,靠过来,凑得很近,潮湿的冷气呼到了我的脸颊。“开始之前,有一点我要跟你说清楚,”他看着我的瞳孔深处说,“如果你选择进行任何传统的化疗,你就会死。”
癌症神棍解释说他会用一种肌肉测试技术查清我的身体怎么了。具体来说,就是把几滴鲜花提取物滴在我的舌头上,然后评估我身体反馈的力量。在接下来的一小时中,我像稻草人一样站在拖车的客厅里,和妈妈交换困惑的眼神,与此同时,癌症神棍下压我伸出的手臂,摆弄数百个小玻璃瓶,在一张纸上记笔记。
“你可以坐下了。”他终于说。我筋疲力尽地一屁股坐进沙发,坐在妈妈身边,我俩都迫切地希望这次见面赶紧结束。但他才刚刚进入状态。“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他对妈妈说,“坏消息是你女儿确实得了白血病。”他郑重地说,好像之前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好消息是我可以治好她。”
癌症神棍开始布道,说到重点时手舞足蹈,就像吸了可卡因的电视福音布道者。在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中,他给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讲那些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去医院接受治疗的癌症病人的故事。“他们再也没从医院出来!”他用雷鸣般的声音吼道,“他们因为化疗备受折磨地死去!你也想这样吗?嗯?”
我希望我们能打断他——告诉他那些鲜花提取物的适当去处。但对死亡的恐惧会扰乱你的理智,让人口笨舌僵。癌症神棍继续向我们鼓吹他的理论时,我们躲在沙发上脏兮兮的佩斯利图案
靠垫后面。直到他把我领到拖车前的小厨房里,不洗手就要给我抽血时,妈妈才一拳捶向桌面,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想我们应该走了。”我们穿上外套,准备离开,但走之前他强迫我们买了价值200美元的维生素补充剂和好几加仑
的芦荟汁。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们处于震惊而沉默的状态。“我不敢相信我竟然让你经历了这一切,”她说,“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妈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后来,我会把这件事——以及抗癌的超现实旅程中的很多事——视为黑暗而搞笑的回忆。但当时,我感到一种沉重的罪恶感。仅仅过了48小时,我的确诊就已经让我们的生活天翻地覆,穿过一扇活板门,把我们拉到这个奇怪、令人困惑的世界。
我打断了妈妈。“是我的错。是我让大家卷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回到家,在安全的卧室里,我全面开启了调查记者模式。在网上调查了20分钟后,我发现癌症神棍并非他自称的人体运动学家,而是一名兽医。10年前,他因在错误的物种——人类——身上无证行医及进行牙科治疗而受到71项指控。在这些指控之前,1995年的调查显示他曾无证行医,建议一名病人每天喝3加仑水并服用100种营养补充剂,导致该人入院。
此后,我立志尽可能多地了解我的疾病:埋头阅读研究期刊,列出要采访的专家名单,在互联网的每一个角落搜寻信息。我需要找到一种方法控制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认定,越了解我的疾病,我的生存机会就越大。知识就是力量,不是吗?但随着我对自己所患疾病的了解,我丝毫没有感到更有力量。我找到的数据让我胆战心惊。在我这种类型的白血病患者中,只有四分之一在确诊后五年内存活。我不知道父母知不知道这一点,我祈祷他们不知道。
确诊48小时之后,我隔着卧室的窗帘看到一辆车停在门口,轮胎在碎石车道上碾过。威尔到了,刚下从巴黎飞来的飞机。他在车道上停了一下,看着街边种着郁郁葱葱的树木,拥有绿色百叶窗的白色维多利亚式屋子——两侧是我妈妈每天下午打理的丁香花丛、水仙花和荷包牡丹。一时间,我不知道什么让我更紧张:是威尔第一次和我父母见面,还是我几天后开始的化疗。以前,爸爸总是对我的男友非常严厉——尽管可能更准确的说法是他基本拒绝承认他们的存在,但这一次他的态度明显不同。见到威尔时,爸爸和他握手并一直感谢他能过来。“你来了我非常高兴。”爸爸说。
有史以来第一次,我父母没有在书房给来过夜的男孩铺床垫。我想相较于做样子,我们都有更严重的问题需要担心。那天晚上,我和威尔上床睡觉时,天气又湿又热,空气像一张毯子压在我们身上。我们脱掉衣服在我粉色墙壁、贴着海报的童年卧室里做爱,小心翼翼地不吵醒就在隔壁房间的父母。之后,威尔哭了。“今后会发生很多糟糕的事情,”他说,“我们要把我们的关系放进一个盒子里,不惜一切保护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