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宫
李建成被杀的消息传到太子宫,车骑将军冯立愤恨不已。他深受李建成器重,不愿苟且偷生,于是召集薛万彻、谢叔方等武将,率领太子府和齐王府的两千兵马攻打玄武门。
冯立这样做,报答旧主之情是肯定的,可未尝没有为自己谋生路的想法。因为按照政治斗争的惯例,只要李世民夺权,太子府的势力肯定会遭到清洗。
此时,有两队人马驻守在玄武门,一队是秦王府的张公谨,他控制着大门;一队是禁卫军的首领敬君弘和吕世衡,他们率领屯营兵驻屯在玄武门外面。此外,附近还有一支驻屯安礼门的禁卫军。
如果打群架,禁卫军的态度将直接影响玄武门之变的走势。
不过,唐朝禁卫军是个复杂的体系,李世民在太极宫追杀李建成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位禁卫军将领有资格、有能力命令整支禁卫军去站队。更何况,发动政变的是功高震主、权势熏天的秦王李世民。放眼如今的大唐,恐怕没人愿意针尖对麦芒地和他作对。而玄武门之变是秦王府和太子府多年矛盾积累起来的一次爆发,是顺理成章的事,所有人都有这个预期。一件大家都有预期的事情发生了,自然不会产生太大的“惊喜”,所以恐怕禁卫军看戏的心态会更多些。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禁卫军的职责是保护玄武门,只要玄武门没有被进攻,哪怕宫内发生武装斗争,没有皇帝的调令,他们也不会乱动。从这一点看,控制李渊是秦王府做得最为明智的一个决定。
在李渊无法向禁卫军发布命令的情况下,禁卫军不会轻举妄动,于是就算李世民没有收买禁卫军将领,也足以让他们保持中立。这种情况下,冯立率领两府军队攻打玄武门,反而会被认为是侵犯太极宫的行为,因此冯立要面对的敌人不仅是秦王府,还有禁卫军。
张公谨看到太子府的兵马前来,立即关闭了宫门。凭冯立的两千多人,想攻破铜墙铁壁般的玄武门,可以说是痴心妄想。
整个政变由秦王府主导,意味着功劳簿上都是秦王府的将领。眼看玄武门前对峙起来,屯营兵的首领之一敬君弘就想拉着中郎将吕世衡主动出击。下属劝他小心行事:“事未可知,当且观变,待兵集,成列而战,未晚也。”
驻守在玄武门外的禁卫军不知道宫内情形,因此这位下属才说“事未可知,当且观变”,言外之意,最终结果还没出来,现在行动尚早。如果李世民胜,禁卫军就干太子府;如果李建成取胜,那就进攻秦王府,这是所谓的“观变”。
敬君弘并不这样认为。这位下属并不知道他的立场——他希望秦王府获胜。
李渊垂垂老矣,大唐的权力交接是必然的,秦王府和太子府斗争火热,敬君弘和吕世衡都乐于见到这场斗争的大结局,甚至乐于进去掺一脚,捞点功劳,以便在新朝获得一席之地。而在秦王府和太子府之间,两位禁军将领的情感是偏向前者的,否则他们一早就可以向李建成告密,到那时败的就是李世民了。另外,秦王府将士进宫的操作难度不大,可要连大量战马也一起送进去,凭一个常何很难办得神不知鬼不觉。可如果两位高级将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件事就说得过去了。
此时李世民和尉迟敬德不在玄武门,只有张公谨在。面对打了鸡血似的敬君弘,张公谨无可奈何,只能目送他去交战。这也足以证明,敬君弘和吕世衡不是秦王府的暗桩,否则李世民肯定会有统一调令,大家会互相沟通,而不是让太子府差点翻盘。
禁卫军和太子府、齐王府的军队混战在一起,没过多久,敬君弘、吕世衡便曝尸当场。两军交战了很长时间,秦王府的后备力量一直没有赶到,薛万彻擂鼓呐喊,扬言要进攻秦王府,将士们大为恐惧。
此时,尉迟敬德提着李建成和李元吉的首级跑了出来,震住了场面。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让太子府和齐王府的军队顿失士气,军心涣散,士兵们四散奔逃。见此情景,冯立自知无力回天,只能仰天长叹,之后逃入终南山中。
事后回看,整个政变过程中,数十人追杀李建成和李元吉,喊杀声阵阵,李渊毫无动静。李建成和李元吉被杀后,太子府和齐王府军队赶来支援,与禁卫军发生激烈交战,喊杀声震天,史书上甚至记载“流矢及于内殿”,李渊还是毫无动静。这就十分符合前文的分析了。
《旧唐书·尉迟敬德传》这样写:“是时,高祖(李渊)泛舟于海池。太宗命敬德侍卫高祖。敬德擐(huàn)甲持矛,直至高祖所。”一直到战斗结束,李渊都在优哉游哉地划船。可按唐朝制度,皇帝出行时周围应有二十四名千牛备身、二十四名备身左右、一百名备身、一百五十名主仗。就算不是正经的上朝日,皇帝身边应该也有数十名侍卫,然而尉迟敬德居然可以身穿铠甲,手持兵器,直接冲到李渊的跟前,这说明了什么?
只有一个解释——在政变发生前,秦王府的人就已经控制了李渊及其卫队,李渊失去了自由。
《唐文续拾》中的《杜君绰碑》记载:“兵交御辇,矢及宸闱。”参加过玄武门之变的郑仁泰,其墓志中则记载:“兵缠丹掖,沴(lì)集紫宸,公奉睿略于小堂,肃严诛于大义,二凶式殄,谅有力焉。”这些都可以佐证,玄武门之变当天,李渊跟前发生了武装冲突。
这么看来,李世民应该提前用武力掌握了宫内的控制权,防止李渊调动更多的禁军反扑,也防止他和李建成、李元吉有信息往来。为了掌握主动权,李世民有可能还向李渊要过“诛杀逆贼”的圣旨,以便让秦王府师出有名。只是考虑到秦王府和太子府还没正面交锋,鹿死谁手还不一定,李渊并没有立即松口。
等尉迟敬德“擐甲持矛,直至高祖所”,便是大势已定。李渊见到他大吃一惊,问道:“今日乱者谁邪?卿来此何为?”尉迟敬德回答:“秦王以太子、齐王作乱,举兵诛之,恐惊动陛下,遣臣宿卫。”
一场阴谋夺取皇权的武装斗争,被胜利者一方的史臣包装成镇压暴乱的义举,哪怕被镇压的是皇帝的嫡长子、一国的储君。
对贞观史臣来说,李建成的感受不重要,玄武门的见证者太多,污点也太多,如果不处理,就会影响统治集团的形象。好在他们虽无法否认政变的事实,但可以美化。
一个信息不发达、没有互联网的时代,一个连印刷都没有大规模普及的时代,世人该怎么去获取和传播信息?除了口口相传,就是文字记载,而且最权威的不是近乎小道消息的前者,是有官方背书的后者。于是,在当事人的口述被历史的长河淹没的时候,一段官方记录就能成为事实,不是因为它没有问题,而是因为它是唯一。到了宋朝,司马光写《资治通鉴》只能拿唐朝残留下来的实录、国史去记录这段历史。那个时候,玄武门之变的性质便悄然被扭转了。
贞观史臣欲盖弥彰的记录,背后是李世民最想隐藏的秘密。
史臣刻意将玄武门之变描述成秦王府和太子府的冲突,掩盖了李世民控制李渊的经过,可实际上,这场政变更可能是针对李渊的行动,李建成和李元吉只是附属的战利品罢了。这同样是一个血腥的战场,但秦王府在宫内屠杀了多少人,对李渊做了什么,如今已经全都成了谜团。
好在还有蛛丝马迹可以探寻。
《旧唐书·尉迟敬德传》记载,李世民登基后,于贞观八年(634)举行宫廷宴会,尉迟敬德出席。有个大臣的座位排在尉迟敬德之前,他当场暴怒,扬言:“汝有何功,合坐我上?”任城王李道宗上前劝说,差点被打瞎双眼。李世民见状,淡淡地对尉迟敬德说了一番话:
朕览汉史,见高祖功臣获全者少,意常尤之。及居大位以来,常欲保全功臣,令子孙无绝。然卿居官辄犯宪法,方知韩、彭夷戮,非汉祖之愆(qiān)。国家大事,唯赏与罚,非分之恩,不可数行,勉自修饬,无贻后悔也。
李世民对武将向来宽厚,容忍度很高,如果尉迟敬德只是一时意气撒个泼,李世民绝不会拿韩信的下场去暗讽他。更何况,贞观一朝人才济济,武将如云。从历史记录看,尉迟敬德并没有可以彻底碾压别人的功劳。他敢狂言放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玄武门之变当天,他进宫控制了李渊,帮李世民解决了最棘手的麻烦。
这是大功一件,也是李世民最忌讳的事。于是这场宴会后,尉迟敬德一夜之间从李世民的心肝宝贝变成了弃臣,彻底淡出了贞观朝廷。随后尉迟敬德深居简出,沉迷炼丹,大兴土木,过着奢华无度的生活,以自侮自毁的方式得以苟延残喘。史载:“敬德末年笃信仙方,飞炼金石,服食云母粉,穿筑池台,崇饰罗绮,尝奏清商乐以自奉养,不与外人交通,凡十六年。”
再换个角度看。
如果这场政变真如贞观史臣定性是正义的,那他们为何不对政变的细节大书特书,还有什么比“杀贼平叛”的细节更靠谱的证据吗?然而没有,我们看到的,是下面这样蹩脚的记录:
听尉迟敬德声称李建成和李元吉作乱,是秦王镇压了他们,李渊对重臣裴寂说:“不图今日乃见此事,当如之何?”意思是,没想到今天会发生这种事,你说该怎么办?
裴寂沉默了。这时候说李世民的坏话,纯属找死,但反过来对李世民说好话,求新老板的赏识,以李世民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只会适得其反。
萧瑀和陈叔达向来对李世民有好感,他们看到大势已去,于是接话道:“建成、元吉本不预义谋,又无功于天下,疾秦王功高望重,共为奸谋。今秦王已讨而诛之,秦王功盖宇宙,率土归心,陛下若处以元良,委之国事,无复事矣。”
李渊听后说:“善!此吾之夙心也。”
就立李世民为皇太子吧,这是我李渊平素的心愿!
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那它恐怕是李渊这辈子说的最违心的话。看来就算贵为人间帝王,在刀斧加身的情况下,也有许多不得已。
《资治通鉴》卷一九一记录到这里,李世民最忌讳的以子逼父之事,已经通过被隐去的宫内屠杀记录和被书写的李渊违心告白洗白了。三天之后,李渊下诏,立李世民为太子,让他全权处理军国大事,秦王府的文臣武将逐渐进入大唐的权力中心。
武德九年(626)八月,李渊彻底被架空,被迫传位于李世民。
属于李世民的辉煌时代就要来临了。然而,玄武门的斑斑血迹就像一个魔咒,彻底套牢了李唐皇室,此后父(母)子相残、兄弟相争的宫廷流血政变一场接着一场。李世民自己在皇位传承一事上也饱受煎熬,后来他和儿子们相互猜忌,子孙不得善终,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因果报应。
造成这种局面,对权力无尽的欲望是主因,但李世民开了先河,把底线放得如此低,让后人没有心理负担,也是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