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后之争
武则天说服李治,追封了十三位开国功臣,她的父亲武士彠赫然在列。这步棋抬高了武氏家族的政治地位。随后,她把武元庆、武元爽、武惟良、武怀运等兄弟安插到朝堂上——她没有忘记家人带给她的伤害,但外敌虎视眈眈,家族才是可靠的命运共同体。
等翅膀渐渐变硬,武则天一脚踢开了王皇后。王皇后也看出端倪,选择和萧淑妃摒弃前嫌,联手对付武则天。可她们不论政治眼光还是手腕都远不及武则天,只有撒泼耍赖的本事,惹得李治暴跳如雷,李治甚至在公开场合表达了对王皇后的厌恶和嫌弃。
永徽五年(654)六月,王皇后的舅舅、中书令柳奭递交辞呈。这是柳奭的政治试探,没想到李治的回答是批准,他只能不再做宰相,出任吏部尚书。
柳奭辞职不久,后宫发生了一件大事:武则天的女儿暴毙。
关于这件事,唯一留存的有效信息是这个孩子突然就死了,有说是王皇后下的毒手,有说是武则天自己动的手。事情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只能凭主观判断。
这些年,王皇后一直是高高在上的人设,喜欢对太监、宫女摆谱;而武则天为了编织自己的情报网,靠小恩小惠拉拢了不少人,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公主暴毙,武则天痛失爱女,本就是受害者的角色,加上她平日结的善缘,最终脏水还是泼到了王皇后身上——李治认定是王皇后杀了这个孩子。王皇后是一国之母,没有切实证据,李治不敢随意废后,但所有人都知道,王皇后离完蛋也只差一个理由了。
一天,李治带着武则天来到长孙无忌府中,随行的还有十车珠宝绸缎。甥舅一番热情寒暄,李治张口就将长孙无忌的三个儿子都封了官。
在随后的交谈中,李治疯狂暗示太子李忠不适合做储君,王皇后也已经失去母仪天下的德行,想让舅舅挑头走废黜流程,可由于话说得不够直白,长孙无忌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事儿没给办,李治送来的礼、对长孙家子孙的封赏,长孙无忌倒是照单全收了。
李治为什么会指望长孙无忌损害自己的利益替他办事?细细想来,李治的真实意图恐怕不是说服长孙无忌,而是摸清他的底线。长孙无忌的态度给出了答案。
当穿着华服、坐在凳子上谈判变得不可能的时候,剩下的就是打着赤膊、跳到桌子上搏斗了。
纵观大唐历史,废后风波和立储风波一直都是群臣分权站队、原地改命的机遇。这一次,门阀贵族站到了长孙无忌的阵营里,寒门士子和投机分子则选择了武则天的阵营。
第一个投奔武则天的人叫许敬宗,他一个才华横溢的官宦子弟,不过做人做事的底线很低。贞观年间,朝中大臣的门第观念仍很重,可许敬宗为了彩礼,硬是把女儿嫁入世代镇守岭南的冯家,因此为贵族圈子所不齿,逐渐黑化成投机分子。许敬宗曾经跑到长孙无忌的府中强行游说,虽然被轰了出来,却引起了武则天的关注。
永徽六年(655)五月,长孙无忌将反对武则天的韩瑗晋升为侍中、来济晋升为中书令。反武势力刚有增强,宫中又出了大事:王皇后和其母亲魏国夫人柳氏在宫中行巫蛊之事。事发后,李治立即没收了柳氏的入宫权,切断了王皇后与前朝的联系,将柳奭贬出了长安。
李治的针锋相对就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随后他提议,废后立后的事情暂且不提,可以先让武则天做宸妃。这是李治特意新设的编制,只为凸显武则天的独特地位。不出意外,朝臣又拒绝了李治。
李治又暴躁又烦闷。就在此时,第二位支持武则天的朝臣登场了。此人叫李义府,出身寒门,喜欢溜须拍马,本来就既不受李治待见,也不被长孙无忌接受,后来更是得罪了长孙无忌,被贬为壁州(今四川省巴中市通江县)司马。他很想留在长安,正急得团团转,中书舍人王德俭指了一条明路:皇帝现在最关心的就是立武为后的事,你可以明确站队表示支持,进行一次政治赌博。
王德俭的话让李义府的内心一下子敞亮起来。李义府转头便向李治递了奏折,请求废掉王皇后,立武昭仪为后,还声称这是百姓的愿望。李治万分激动,立即召见李义府。君臣奏对时,李义府痛斥长孙无忌独揽大权的恶劣行径,表态愿做李治的马前卒。
李治明白,借着皇权秀肌肉的契机到了。
李治给李义府赐了一斗珍珠,将他提拔为中书侍郎。皇权和相权斗争日久,李义府是第一个从皇帝这里得到实际好处的大臣,这让其他不受长孙无忌待见的投机分子看到了升官的曙光,御史大夫崔义玄、御史中丞袁公瑜等人相继站到李治的阵营里。
永徽六年(655)九月初一,李治下诏调任许敬宗为礼部尚书。礼部主管册封礼仪,把控住这个部门,意味着李治马上就要动手了。
李治命长孙无忌、褚遂良、李世
、于志宁四人觐见,他们都明白皇帝宣召为的是什么。李世
不想打口水仗,借口生病躲在了家中。
李治以一敌三,态度强硬,拒绝妥协。褚遂良则表示,王皇后是先帝李世民指定的儿媳妇,自己作为托孤大臣,无故废黜皇后,没法向先帝交代。双方第一天的交锋无疾而终。
第二天,李治再次找四人谈话,这回褚遂良的态度有些松动。他告诉李治,如果确实想换老婆了,可以在豪门望族里再选一个,没必要一根筋吊在武则天的身上。毕竟武则天做过李世民的才人,这事情如果办成了,后世的史官不知道会说些什么。
武则天的身份确实是个问题,如今褚遂良撕下遮羞布,倒让李治无言以对。
褚遂良看李治还在犹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朝笏和官帽放在地上,磕起了响头:“陛下,臣将朝笏还给您,您放臣回家养老去吧!”
数十年前,隋朝的臣子希望隋炀帝不要外出巡幸,集体劝谏。朝堂之上,君臣对峙,太史令庾质以辞官作威胁,没想到反而激起隋炀帝的火气,葬送了同事们积攒下来的优势。如今的场面完全是当年的翻版,反武派本来已经占据了上风,只要稳扎稳打,胜利在望,可褚遂良这一着反将把柄递到李治手中。
见褚遂良趴在地上,李治有点尴尬,他假装大怒,命人赶紧把褚遂良轰出去。关键时刻还是武则天的反应迅速,她在帘子后面怒吼道:“陛下,为什么不杀了这个老东西?”这声音提醒了李治:威胁皇帝的罪名可大可小,怎么处置全看他的态度。
两天里的两次召见,长孙无忌都没说话。他是想找机会一锤定音,彻底绝了李治废后的心思。可褚遂良太蠢了,事情没办成,还把对手送到了上风位置,这下只能拼命地捞他了。
长孙无忌站出来说道:“陛下,褚遂良是先帝的顾命大臣,即便有罪,也不可以施加刑罚。”李治沉默了,沉默就是反对,君臣再次不欢而散。
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群臣开始上奏,有反对武则天的,有为褚遂良说话的。这个时候,李治想起了辅政大臣李世
。
李世
为什么一直躲着?因为局势不明,过早表态不利于他践行明哲保身的政治理念。直到李治和关陇集团撕破脸皮,而且占据明显的优势,李世
才站到李治这边来:“立后是陛下的家事,不用问外臣。”
礼部尚书许敬宗也放出话来:“就算是民间的庄稼汉多收了十斛麦子,还想着要换个老婆呢,何况天子?改立皇后不是大事,偏偏有人多管闲事,真正是岂有此理。”
形势倒向李治一边。永徽六年(655)九月,李治下诏,贬褚遂良为潭州(治所在今湖南省长沙市)都督。立后之争,还有借由立后议题展开的皇权、相权之争,在此时终于有了一个突破口。这个过程中,长孙无忌一直躲在幕后没出手。
长孙无忌并不关心武则天是不是有资格做皇后,因为他明白,这次矛盾的本质是李治想削弱关陇集团,拔高皇权。他想维护关陇集团的利益,就要遏制李治的权力,问题在于李治已经是个成年的皇帝了,他这个辅政大臣早就该把权力交出来。如果说李治册封父亲的女人为皇后属于道德有亏,那么长孙无忌用辅政名义限制成年帝王的皇权,又何尝不是在君臣伦理方面理亏呢?
长孙无忌无法出手,褚遂良被贬,骑墙派倒戈,寒门士子针锋相对,关陇集团别无他法,只能认输。很快,太子李忠被废,随后被赐死,王皇后和萧淑妃被剁下手脚,最终惨死。
朝堂之上,褚遂良、韩瑗、柳奭、来济等人也惨遭政治清洗。按理说,斗争归斗争,褚遂良等人并没有犯忤逆大罪,因此被贬为地方官也就算了,可是许敬宗和李义府一再构陷,于是这些权贵要么被害,要么郁郁而终。
武则天利落地清除掉长孙无忌的所有党羽,给许敬宗发出最后指令:想办法铲除长孙无忌!
能杀死长孙无忌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谋反。于是太子洗马韦季方、监察御史李巢因谋反罪被捕,而他们的供词里都“很合时宜地”有长孙无忌的名字。
许敬宗把指控长孙无忌收买朝臣、打算陷害朝廷忠良以便再次掌权的供词交了上去,李治看过,装模作样地问:“真是家门不幸,朕的亲戚总是有反叛的心思。前几年高阳公主和房遗爱造反,如今舅舅也要谋反,朕真是无颜面对天下百姓。如果这件事查明属实,该如何处理?”
许敬宗答:“房遗爱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小孩,而长孙无忌辅佐先帝夺取天下,人皆敬服。他做了三十年宰相,门生故吏无数,如果他造了反,陛下该找谁平乱?所以应该严办。”
李治不许,让许敬宗重新调查此案。
第二天,许敬宗再次上奏,坚持之前的说法。李治哭道:“即便舅舅真的谋反,朕也不忍心杀他。如果杀了他,天下人会怎么说朕?后世人又要如何评价朕?”
许敬宗道:“汉文帝的舅舅薄昭有拥立大功,后来不过杀了个人,文帝便让百官穿着丧服到他府门前痛哭,直到逼得他自杀。文帝做了这种事,可天下人还是认为他是贤明圣君。”
两天来的问答,都是李治的导演。复盘一下李治的操作:他先说自己遇到的都是想造反的亲戚,把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上,之后把长孙无忌和房遗爱的案子并在一起,并向许敬宗暗示,自己已经接受了舅舅谋反的事实,许敬宗只管去调查就行。至于命许敬宗复查案件,一方面是为证明司法公正,另一方面也可以把谋反之罪砸实。随后他告诉大家,自己没有杀舅舅的想法,无奈舅舅确实有罪,必须处理。而许敬宗说的汉文帝杀舅舅的典故,则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摆脱道德压力的理由。
一番谋划,李治得到了最完美的解决方案,长孙无忌彻底倒了台——他先是被放逐黔州,后被迫自缢而亡。直到此时大臣们才回过味儿来,一个心存仁慈、雷厉风行、办事果决的帝王形象展现在他们眼前。恐怕,以后没有谁会觉得皇帝李治是个政治小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