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个体化中的信息概念
西蒙东的信息概念根植于早期的控制论(与克劳德·香农[Claude Shannon]、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等人相关),其中信息与概率或更一般的可计算实体相关联。西蒙东旨在重新概念化信息这种概念,以此来解释个体化。在他看来,古代哲学的个体化模型是不充分的,如实体论(substantialism)和形质论等都是不充分的,甚至成为理解个体化的障碍。新范式不仅质疑先前的科学范式,还质疑古代哲学模型。西蒙东提出了一系列对亚里士多德式形质论中将形式当作个体化源头的批判:
过于基本的技术范式应从两方面拯救纯粹形式概念:首先是在古代文化中,形质论图式对形式的简化运用。其次是在现代文化中,从信息的技术性理论中,拯救信息作为概念的意义。
因此,西蒙东看到从形质论到格式塔心理学,再到信息论的转变中未完成的进程。形质论的理论方法将个体视为形式和物质的组合,如用模造砖一般。这种构想无法思考真正的发生论,因此无法协调存在和生成。并不是物质和形式的统一带出砖块,而是砖块通过一种比形式或物质概念更复杂的操作而得以个体化。形质论之所以不能解释个体化,首先在于形式是 已经个体化了 的存在,其次在于黏土在工匠的准备过程中 已经预先成形 。形式和物质可被理解为力的博弈双方,但这也无法解释个体化。相反,应将个体化理解为信息操作,其中涉及复杂的信息过程,例如黏土的性质、工人的双手、黏土和模具壁之间的信息过程等。所有这些信息过程在高温条件下产生“内部共振”,从而催生了砖块的个体化。
在经典的形质论和信息论之间,还有着对格式塔心理学形式概念的重构。在西蒙东那里,格式塔概念通过“好形式”(德语:
Prägnanz
,法语:
bonne forme
;在中文里常被译为“简单形”)的概念解释个体化。好形式是看似最稳定的形式,也是达到最大平衡的形式。格式塔理论相比形质论有进展,但它仍然不足以充分解释个体化,因为它总以个体化停止的平衡状态为前提。“好形式”概念以稳定的结构和平衡为前提,而不考虑结构和平衡形成前的张力关系。西蒙东以视网膜成像为例说道,在感知到统一的图像前,视网膜图像和与之相容的图像之间存在需要解决的disparations(差异)。
这些表现为差异的张力最终会被化解。因此,形式与信息之间的关系可以作如下表达:
信息既不是形式,也不是形式的集合;它是形式的可变性,是相对于某一形式的变化所带来的贡献。
这使我们能够理解为何西蒙东的主论文取了《以形式与信息的概念重新思考个体化》这个标题。这里阐述的是寻求一种格式塔心理学和控制论的信息论所未能提供的个体化理论。西蒙东将个体化定义为三个条件得到满足的结果:能量条件、物质条件和非内在的信息条件。
信息条件能够化解物质条件和能量条件之间的张力。我们可以考虑之前提到的结晶的简单例子:它不是惰性物质(在任何情况下实际都不存在)和任意形式相遇的结果,而是通过逐层的结构化而在整个环境中扩展的结果,并因此来化解分子的相对构型与更高阶能量条件之间的张力。形质论不能理解这一过程。西蒙东写道:
能否借助信息论来丰富和纠正格式塔理论的形式概念?能否借助香农、费希尔(Fischer)、哈特利(Hartley)和诺伯特
·
维纳的理论?所有这些奠定信息论基础的作者,他们的共同点在于,以信息对应概率的倒数。
西蒙东想说明的是,首先,对上述控制论者而言,信息是一种源自通信技术的概念,它描述了发射方与接收方之间的关系。信息的传输取决于信道的可靠性。其次,信息是一种可以用对数来衡量的量,即它是可量化的。与西蒙东所断言的相反,维纳所定义的信息和香农定义的信息具有相反的符号。对维纳而言,信息是组织程度的衡量标准,与熵(衡量无序的程度)相对立,即信息是负熵的。而对于香农来说,信息是不确定程度的衡量标准,通常通过冗余来降低不确定性。
换言之,西蒙东想要发展出一种更一般、更根本的信息论,从而能够解释个体在最具异质状态(heterogeneous regimes)中的生成过程:
我们无法不加修改地接受社会心理学领域的信息论,因为在这个领域中,它应该可以指定一些允许将最佳的形式规定为拥有最高程度信息的形式,而这不能由负熵图式,或仅仅由概率研究做到。换句话说,需要将一个非概率项引入信息理论。也许我们(这是我提出的论点的出发点)可以谈论信息的质量,或者信息的张力。
个体与其外部环境的关系是双重的:它是被生产的自然(nature natured)、个体化的产物,同时也是能生产的自然(nature naturing)。
这是因为个体化的存在并没有耗尽其前个体现实;相反,它始终包含着前个体化的现实,并因此永远具有进一步个体化的潜能。此观点与谢林的观点一致,说明两位哲学家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斯宾诺莎主义(Spinozism)。西蒙东的模型与谢林的模型相似的地方在于,既抵制二元论,同时又拒绝为了一个整全的解释而诉诸任何极端论或还原论。谢林试图调和观念主义(idealism)和现实主义(realism),而西蒙东则拒绝先验(transcendental)和内在(immanent)的解释,转而提出了德勒兹后来所谓先验经验主义(transcendental empiricism)。
先验与内在的二元论建立在身心分离为两种完全不同的活动的基础上,确切地说,是在心灵的精神化(spiritualization of mind)和身体的心理化(psychosomatization of body)基础上。这里我们必须再次留意西蒙东的理论中个化和个体化之间的区别。个化涉及身体专门化和心理图式化,这是连续的,且通常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缓慢发生。个体化只能是以量子跃迁的形式,当积累足够的能量突破阈值时才会发生。
对西蒙东而言,性(sexuality)的个化所起的作用与谢林所思考的不同。如上文所言,“急剧个体化的时刻,实际上是完整的性发育的第一时刻”。谢林没有超越对变形(metamorphosis)的关注,而西蒙东则通过他对个化和个体化的区别进一步深入个体发育,这正是因为他受到荣格精神分析的影响。性不是被呈现为与自然矛盾的一方,而是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一些内在结构和身心(psychosomatic)动力构成自然(前个体阶段)与个体之间的中介。性就是这样的(结构)。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们可以说,个体被性化的事实构成了个体化的一部分。事实上,如果个体的身心差异不存在,性就不可能存在。然而,性不属于个体,它不是个体的财产,它需要成为一对才能获得意义。 (4)
性是个化和个体化之间的中介。对个体而言,性是前个体的身心内在性。也就是说,性既是个化的产物,也是前个体性与个体化存在之间的 通路 。正是因为有这种关于性的概念,西蒙东才能进一步发展荣格的精神分析,以描述谢林无法触及的第三种类型的个体化,即心理和集体的个体化(psychic and collective individu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