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一样的恐龙蛋
1
“这是当时恐龙们散步的地方。”负责研学营的夏宁老师说。她的语调轻快、俏皮,就好像“当时”不是指一亿多年前,而是昨天晚上。就要进入帐篷准备睡觉的孩子们,情绪瞬间被这句话点燃,说笑打闹声此起彼伏,把不远处池塘里的蛙鸣都给压下去了。
“夏宁老师,今天晚上恐龙会不会来?”一个男孩高喊。
立刻有孩子张大嘴巴,吼叫道:“霸王龙来也!”
另一个男孩不甘示弱,声称自己是地震龙,他一边缓慢而沉重地跺脚前行,一边嘴里发出咣——咣——的音效,以营造庞大的地震龙走过时地动山摇的气势。
并不是所有孩子都是大型恐龙迷,有个孩子想要一只世界上最小的恐龙,带回家当宠物。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孩子变身为恐龙,才入职一个月的夏宁老师笑弯了腰,她显然忘记了自己这时的职责:按照日程安排,研学第一天晚上十点钟,孩子们应该在她的指令下回到帐篷,安稳地钻进睡袋,然后进入梦乡。而现在已经十点一刻,露营现场显然已经变成恐龙大聚会。
“好了,孩子们,”一个有些沙哑的男人的声音响起来,“你们该休息了。你们的声音这么大,会把地下的恐龙吵醒的——夏宁老师,”他笑呵呵地朝夏宁点了点头,“你是几年级的?顶多五年级吧,嗯?”
夏宁老师吐了吐舌头:“郝园长——”
郝园长!站在夏宁老师旁边的男孩星浩一下子屏住了呼吸。这位矮矮的胖胖的老头,就是大名鼎鼎的郝园长。因为旁边路灯的光不够亮,星浩没有认出来,其实他下午见过郝园长,只是围在郝园长身边的人太多,又都是大人,他只能从他们身体的缝隙间看那么一眼半眼的。
星浩飞快地钻进帐篷,取出这一天都没有离身的双肩背包。背包沉甸甸的,那里面装的可是他的心肝宝贝,夏宁老师说过,是不是宝贝,只有郝园长能辨认出。
“郝园长,我有重要的事要向您——汇报。”星浩一本正经的语气把郝园长逗笑了。星浩却不笑,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背包,刚探进手去要拿出来给郝园长看,有个人急匆匆地赶过来,在郝园长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郝园长满是笑意的脸瞬间变得有点严肃,他拍了拍星浩的肩膀说:“孩子,咱俩明天聊,好不好?”
星浩向郝园长点了点头,但他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眼角都涌出细碎的泪花了,不过由于天黑,别人看不见。他看到郝园长和来的人朝着北面大步流星地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黑黢黢的夜色中。从营地往北不远处是辽阔的木化石林,再往北就是地质长廊了,那是他们明天会去参观的地方。今天到达白垩纪公园已经是下午了,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细看。
夏宁老师蹲下来,拥抱了他一下:“郝园长太忙了,他一定有重要的事赶去处理。”
是啊,大人们的事都是很重要的,难道小孩子的事就不重要吗?星浩觉得自己这件事也是顶顶重要的呢。

时间实在是太晚了,“恐龙”们被夏宁老师“赶”进帐篷,随着孩子们慢慢入睡,四周渐渐沉寂下来。天上的星星又大又亮,离人那么近,近得似乎一伸手就能摘下来。如果站在星星上往下看,也许能看到营地一顶顶亮着微光的小帐篷,就像草坪上长出的一朵朵大蘑菇。
星浩刚要躺下,隔壁帐篷里传出低低的哭泣声。那是参加这次研学营年龄最小的男孩,才上二年级。星浩从帐篷里钻出来,发现夏宁老师坐在那个男孩的帐篷里,低声劝慰着他。男孩抽抽搭搭地说,听见风从树叶间吹过,发出沙沙的声音,就好像恐龙正从树后走过来。
“不会的,”星浩斩钉截铁地说,“早在六千六百万年以前,一颗小行星撞击了地球,就是在那次灾难中,恐龙灭绝了。今晚绝不会有恐龙出现。”
夏宁老师朝星浩竖了竖大拇指。男孩没有停止哭泣,他哽咽着说他想回家。这个白天笑得最欢的小男孩,现在却想家了。
“你看大哥哥星浩就不想家。”一筹莫展的夏宁老师想树立一个榜样,以便激发小男孩的斗志。星浩的脸暗暗地红了红,夏宁老师的激将法在小男孩身上一点也没起作用,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从想回家升级成一定要见到自己的爸爸妈妈。
最后星浩自告奋勇,让小男孩睡到自己帐篷里。哭累了的小男孩在星浩身边躺下不久就睡着了,发出了匀和的轻微的鼾声。
单人帐篷睡两个人有点挤,小男孩睡在星浩左边,星浩就把背包放在自己的右手边,还用手紧紧地拽住背包带,生怕有人从帐篷外伸进手来把它偷走。
背包里放着一枚“蛋”。星浩坚定地认为那是一枚恐龙蛋化石,尽管见过的人都说那不过是块石头,只是形状是圆的而已。
夜深了,就连树上一直聒噪的知了都无声无息了。星浩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眼睛定定地盯着帐篷顶,一动不敢动,生怕把旁边的小男孩惊醒了,一骨碌爬起来,哭着跟他要爸爸妈妈。星浩开始数数,他不是像别人那样数羊,他数恐龙,一只恐龙两只恐龙三只恐龙……数到一千只了,瞌睡虫还是没有来,也许都让恐龙给吃掉了。
事实上,尽管研学营的其他孩子看上去都兴高采烈的,星浩却一直闷闷不乐。夏宁老师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想了想,以为那可能是离家来到一个陌生地方的孩子起初会有的状态,有一点闷闷的、怯怯的,过一两天大家都熟悉了就会好起来。这一批研学营里有五十个孩子,夏宁虽然有两个助手,但依旧有些手忙脚乱,她怎会想到这个给人的第一印象很懂事、乐于助人的安静男孩,心里正翻江倒海呢?
这一切还得从这枚恐龙蛋说起。
2
“我要去白垩纪了,你们谁都别来找我。”这是星浩离开家时,撂给妈妈的最后一句话。他说这话的时候,嘴巴对着妈妈,眼睛却盯着爸爸。爸爸正在院子里垒一个新的鸡窝,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抬头,就好像没有听到一样。
爸爸像上河村里所有孩子的爸爸一样,在城市打工,一年到头很少回家,这个城市可能叫“北京”,也可能叫“广州”,还可能叫“乌鲁木齐”。他的想法和其他爸爸没什么两样——等攒够钱,把村里的老房子翻盖成整洁的楼房,二层楼,当然三层四层更好。然后再在县城里买一套房,这样儿子和女儿就可以到县城的学校里去读书,接受更好的教育,考上好的大学,将来有一份好工作。要不是有这样的梦想在前头招手,他怎么能一鼓作气在没有电梯的楼房里,背着比他高一倍的衣橱爬到六楼都不用歇息一次?他怎么能在工地上搬一天砖,为了省钱用馒头蘸着酱油吃都觉得那么香?
现在,他的上一份工作——北京一个小区的保安——结束了。尽管这份工作比他以往干的活都轻闲,但工资也是最低的,坐在传达室里无所事事的时候,他心里算了算,发现这份工资是永远无法实现他的梦想的。于是他辞了职,先回老家待几天,看看老婆孩子,然后再重整旗鼓,到城里寻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儿子的成绩让他心里一直燃着的小火苗暗了暗,才上五年级呢,没有一门功课考过90分,当然在班里也没有垫底,中不溜儿吧。可是和他轮班的另一个保安老陈,比他大二十岁吧,早年一直和老伴儿在城里收废品。人家的儿子就一路读到了博士,现在就在离他们工作的小区不远的一家单位上班,并且在北京买了房,娶了妻,生了孩子。老陈的老伴儿给儿子带孩子,老陈当保安赚的工资足够老两口用,住在儿子家,省了一大笔租金,节俭的老陈每月还能挤出千儿八百的替儿子还房贷呢。
爸爸回家还没有两天,老陈的人生故事一直在他的嘴里循环播放,他已经为家里每一个人都找到了目标和榜样——星雨除外,她还太小。首先,他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做到老陈那样,不管干啥吧,哪怕是捡破烂,他都乐意,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供星浩读书。那么,既然自己和老陈一样能吃得苦中苦,星浩也就该和老陈的儿子一样,考上理想的大学。
星浩对读大学没有异议,但是他有不同的志向:“我喜欢恐龙,我要当‘恐龙化石猎人’。我要留在老家,科学老师说过了,我们家乡的地下全是宝。”
“啧啧啧,”爸爸咂咂嘴说,“你以为你想去就去得了啊?那都是万里挑一。‘恐龙化石猎人’是做什么的?”
“就是去野外寻找恐龙化石的人。”星浩用很老到的口吻回复爸爸。
爸爸朝他使劲摇头:“这可不行!我年轻时也帮古生物专家挖过恐龙化石,你爷爷也干过。他们会雇村里人一起干,等挖到化石的痕迹了,现场会被保护起来,接着他们自己动手挖,就在咱们家后面那座山崖上。哎呀,他们干的这活,长年在荒郊野外,风吹日晒的,那不比在地里种庄稼还苦吗?你可不能干这个。”
星浩跑回自己房间,小心翼翼地捧来了一个圆形的比鹅蛋大不了多少的石头,像献宝似的献给爸爸:“恐龙蛋。”
说起来,这枚恐龙蛋可是给星浩招惹了不少烦恼。那是春日里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星浩照例一个人背着小书包去镇上中心小学上学,因为村里很多人家搬到镇上和县城去住了,在村里上学的孩子越来越少,于是,原先的村小合并了,都集中到镇中心小学去了。上学的路上要经过爸爸说的那个屋后的山崖,其实远远谈不上是山,顶多算个小丘陵。记不得是从哪里开始,脚下出现了一个圆圆的黄褐色的石头,星浩一边踢着它,一边往前走,踢着踢着,就把它踢到路边干涸的水沟里去了。等他走过了几十米,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不会是爷爷讲过的恐龙蛋化石吧?于是,他又返回,把这个疑似恐龙蛋的石头放进了书包。
到学校之后,星浩心里一直琢磨着这块石头。它的外层包着坚硬的岩土,看起来比爷爷曾提到过的恐龙蛋化石大一圈。课间休息的时候,星浩用美术课的手工工具,一点一点凿掉外面裹着的岩土,凿着凿着,星浩突然发现,它的顶端露出了蛋壳质地的灰白色的表层,能看到挤压过的裂纹和针孔般的气孔。星浩心里一阵惊喜,他记起爷爷说的话,辨别是不是恐龙蛋化石,要看它的蛋壳上有没有气孔。星浩立刻向同学们宣布了他的重大发现:他捡到了一枚恐龙蛋。
然而,无论他讲出多少科学依据,同学们依旧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他们的家乡——辽宁省西部的朝阳市,据科学课老师说,属于“热河生物群”。四年级上学期,语文老师讲到《飞向蓝天的恐龙》这篇文章时,要求同学们把文中这段话背诵下来:“在研究了大量恐龙和鸟类化石之后,科学家们提出,鸟类不仅和恐龙有亲缘关系,而且很可能就是一种小型恐龙的后裔。根据这一假说,一些与鸟类亲缘关系较近的恐龙应该长有羽毛,但相关化石一直没有被找到。20世纪末期,我国科学家在辽宁西部首次发现了保存有羽毛印痕的恐龙化石,顿时使全世界的研究者欣喜若狂。辽西的发现向世人展示了恐龙长羽毛的证据,给这幅古生物学家们描绘的画卷涂上了‘点睛’之笔。”
“辽西就是我们的家乡。”满脸自豪的语文老师,意犹未尽地在课堂PPT里引用了一位著名古生物专家的话:“辽西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化石王国,世界上还没有任何地方能够和辽西媲美。当我在那里进行野外考察,当我一层层地剥离岩石,暴露这些曾经活跃在一亿多年前的各种古代生命的时候,我的感受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我似乎是在阅读一本厚厚的用岩石制作的历史书籍,这里曾经发生的惊心动魄的场景一幕幕在我脑海中显现。”
确实,他们的家乡埋藏着大量的化石,但是同学们觉得星浩走在路上就能踢到一枚恐龙蛋,也还是夸张了一点。
同学们都说这是一块石头,为此星浩和他们吵翻了天,上课铃打过了还不肯坐到座位上,差点被老师批评。星浩不服气地拿着恐龙蛋去找科学老师“鉴定”,还让老师帮他交给政府——爷爷跟他说过,化石都是国家的,捡到了都要上交政府。科学老师端详半天,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看看星浩清澈、稚气、充满渴望的眼神,让星浩先收着,下次恐龙专家来学校,可以拿给他们看看。
星浩非常沮丧,如果爷爷还在就好了。小时候,爷爷常常带着他到田里寻宝,尤其是他抹着眼泪说想爸爸妈妈的时候,爷爷就会说:“咱们这地方古生物化石是多,但没听说发现过恐龙蛋化石。走!咱俩去田里找找,说不定能找到呢。”田间圆的、椭圆的石头东一个西一个的真不少,星浩每拾起一个,就高高举起,锐声喊着:“爷爷,爷爷,我捡到恐龙蛋啦!”田野里的风是不受拘束的,想往哪吹就往哪吹,呼呼地拂过他的腮颊,揉搓着他的头发。“我要和风比比谁跑得快!”星浩脱掉鞋子,赤着脚,撒开脚丫子在田埂上狂奔,不一会儿就把爷爷甩在了身后。当风停了,他也跑累了,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回头看到爷爷提着他的鞋子,远远地朝他挥手:“慢点,慢点,爷爷跟不上啦。”他就淘气地哈哈大笑起来,转过身又疯跑起来。
如果爷爷还活着,他一定能辨认出这是一枚真正的恐龙蛋化石。星浩抬起左手腕,上面戴了一条爷爷亲自给他制作的小鱼手链。巧手的爷爷,用当地一种橘黄色的石头——爷爷说那是玛瑙——刻了一条两厘米长的小鱼,爷爷说那是一条狼鳍鱼——在他们那里狼鳍鱼化石是最常见的。爷爷给小石鱼穿上一根黑色的牛皮绳,做了一条手链送给了星浩。爷爷去年去世了,星浩把小狼鳍鱼手链一直戴在手腕上,这样他会好受些,每次想爷爷的时候,他就亲一亲这条小鱼。
星浩把恐龙蛋拿回家给妈妈看,妈妈瞄了一眼说:“你作业写完没有?不要老是贪玩啊,期末考试再考不好,当心你爸爸回来收拾你。”
现在爸爸回来了,在星浩心目中,爸爸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爸爸一定知道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是一枚真正的恐龙蛋。但是爸爸拿过去掂了掂:“如果这块石头可以叫恐龙蛋,那么,”他指了指自己正在更换的一个仿铜门把手说,“这个就可以叫黄金。”
星浩听得出爸爸话里的意味,默默地要回了这枚长得太像石头的恐龙蛋,一个下午他都在盯着它,好像他真的能看出点门道。爸爸就是从这个下午开始生他气的。爸爸把恐龙蛋抓起来,顺手扔到了院子里一堆石头上,他要用这堆石头垒一个新的鸡窝。正在院子里觅食的鸡被飞过来的石头吓得扑扇着翅膀,咕咕咕乱叫。
星浩想跑出去捡回自己的恐龙蛋,但是爸爸用威严的眼神制止了他:“什么恐龙蛋?你就是费尽心思不想做作业,对不对?”
妈妈也在旁边细声细语地说:“星浩啊,听爸爸的话,你要刻苦学习,考上大学,才能对得起你爸爸的辛苦啊。”
星浩默默地流着泪写作业,眼泪把作业本都洇湿了一大片。妹妹星雨还是个五岁的小不点,和星浩整整差了五岁,整天缠着星浩陪她玩在他眼里幼稚得不得了的游戏,如果不和她玩呢,她就会哭着找妈妈告状。但是星雨也有让星浩喜欢的时候,比如这个时候,她一边往外跑,一边嘴里不停地喊着:“哥哥的恐龙蛋不能扔,哥哥的恐龙蛋不能扔。”
星雨把恐龙蛋从石头堆里捡回来,爸爸没有阻止。爸爸每次见了星雨都眉开眼笑的,无论星雨做了什么淘气的事情,他都能找到为她开脱的理由,从来没有骂过她一句。星浩偷偷地让星雨把恐龙蛋还给他,星雨却不肯。她一屁股坐在了恐龙蛋上,星浩惊讶地问她这是干吗。
星雨小嘴贴着星浩的耳朵,小声说:“等一会儿,我把恐龙孵出来,爸爸就相信这是真的恐龙蛋了。”
放暑假了,学校里通知说有一个机构资助了本校的留守儿童,他们可以免费参加朝阳市白垩纪公园组织的七天研学营,在那里,能看到很多很多恐龙化石。星浩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回家后他吞吞吐吐地讲了这件事,并使劲强调了“免费”“老师要求尽可能参加”这两点。爸爸黑着脸,没有说不行。
妈妈也没说什么,但她立刻找来一块军绿色的又轻薄又结实的布料,连夜踩着缝纫机,缝制了一个双肩背包,这背包撑开来能放不少东西,不用时可以折叠成很小一团塞进衣服口袋里。
临出发时,妈妈把作业本塞进星浩的背包里,大声说:“白天玩,晚上做作业。”
星浩大声回答:“好的——”
爸爸只顾用石块垒鸡窝,一声不吭。所以星浩在离开家的时候,回头说了开头那句“我要去白垩纪了,你们谁都别来找我”的话。
妈妈勉强笑着叹了一口气,看了看丈夫脸色,跟星浩说:“这真是个好主意,正好可以和你最喜欢的恐龙生活在一起。”
星雨听了星浩的话,带着哭腔说:“我不要哥哥去白垩纪。”尽管星浩有时觉得妹妹太黏人,但这个时候,他又觉得妹妹比妈妈更懂他的心。不过,他可是男子汉,他的心没那么容易被妹妹的几滴眼泪就泡软,他朝着星雨冷冰冰地说:“不,我一定会去。”
星雨用小手擦了一下眼泪,她刚刚玩过泥巴,脸上留下一道道泥痕,看上去有点滑稽。星浩转过头去不看妹妹,绷住小脸,决不笑场。星雨跑上前来,拉拉他的衣角,说:“那我和你一起去,我也喜欢恐龙。”
星浩掰开她的手,说:“不带你去,谁让你在我奖状上用水彩笔乱涂乱抹的?”是啊,他自打上学以来,就得过那么一张奖状,虽然是因为劳动好而不是学习好得的一张奖状,但那也是奖状啊。谁知道才贴到墙上一天,妹妹就在上面创作了很多“抽象画”,她说她画了一只羊、一只猫和一只鸡,但在星浩看来,那些乱糟糟的线条,更像蚯蚓。
星浩赌气带上了恐龙蛋,因为在他们出发前,老师说他们在研学营会听到恐龙专家给他们讲课。他想他在那里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3
想到被他拒绝后哇哇大哭的妹妹,想到一直没有和他说话的爸爸,想到一直想和他说话但自己爱搭不理的妈妈,星浩的眼泪就无声地流下来。这真是不走运的一天啊,他把恐龙蛋带到了白垩纪公园,给这些来研学的同学看——既然来这里研学,就一定都和他一样,是热爱恐龙的——结果呢?和他在学校里的遭遇如出一辙——他们也都认为这就是一块石头。
星浩不甘心地把恐龙蛋捧给夏宁老师,夏宁老师倒没说这是块石头,她只说:“你很快就能见到郝阳园长了。郝园长是古生物专家,他一定能看出这是不是恐龙蛋。”
其实,夏宁老师说完这话还不到五分钟,星浩就看到郝园长了。原来,今天白垩纪公园有一场特别重要的活动在木化石林里举行。珍贵的中华龙鸟化石有正模和负模——化石压埋在页岩板里,采集的时候,页岩板正好从化石中间一劈两半,化石于是保存在劈开的两块板上,这无论对保存化石样貌还是进行化石研究都不太有利。之前,白垩纪公园里只收藏有中华龙鸟化石的正模,而负模则收藏在另一个城市的古生物研究所里。现在,古生物研究所无偿地把负模捐赠给了白垩纪公园,分离近三十年的中华龙鸟化石的两面终于重逢了。
在主持人念过的长长的与会嘉宾名单里,星浩听到了郝阳园长的名字。远远地,他看到郝阳园长把正模和负模摆放在一起,现场掌声雷动,连不明就里的刚刚来到研学营的孩子们也稀里糊涂地跟着鼓掌,高兴地欢呼雀跃。
活动结束了,星浩想像一条鱼一样从人缝里钻进去,无奈大小媒体把郝园长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夏宁老师又喊着他们赶紧走。星浩没有想到郝园长晚上会到他们的宿营地来,可是来了又能怎么样呢?星浩还是没来得及把恐龙蛋拿出来让他鉴定。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哭得累了,白天坐了一天车,现在一股子乏劲泛上来了,星浩似睡非睡中,看到阳光像碎金一样洒在湖面上……亿万年以前,这里本来就是湖泊,还有森林……恐龙妈妈带着小恐龙,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慢慢地在湖畔散步……一只小恐龙发现了也在散步的星浩,它跑了过来……星浩惊喜地从背包里取出恐龙蛋,放在掌心里,托举到恐龙妈妈的眼前,问道:“恐龙妈妈,它是不是一枚真正的恐龙蛋?”话音未落,恐龙蛋像是渗透进了未知的神秘的宇宙射线,通体变得晶莹剔透,里面的胚胎组织若隐若现……小恐龙用小爪子钩了钩星浩的手,它的爪子有点凉,抓在他的手上有点疼……星浩猛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还在梦里。研学营的老师担心孩子们怕黑,在每一个帐篷里挂上一盏小夜灯,闪着幽暗的白光,在微弱的灯光里,帐篷上映着一个大大的影子。睡眼惺忪的星浩,朦朦胧胧看到一只小爪子探入帐篷,钩住了他的背包带,试图拖出帐篷。背包透出隐约的光亮,不知道是不是里面的恐龙蛋像梦中那样在发光……星浩屏住呼吸,伸手想要抓住小爪子,小爪子反应极其灵敏,飞一般缩回帐篷外,随即,帐篷上的影子不见了。星浩一骨碌爬起来,追到帐篷外,他看到一个像鸵鸟一样的影子,朝着木化石林跑去。
星浩从小就在农村长大,在爷爷去世之前,他一直跟着爷爷住在村里,爸爸妈妈带着妹妹在外打工,所以他不害怕黑夜,也不害怕走夜路。一开始也许害怕过,可是爷爷去田里干活,傍晚回家晚了,他也只能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
星浩跟着前面那个像鸵鸟的“小偷”飞跑起来,它跑得比他快多了。它是谁?为什么要偷他的背包?难道它知道背包里有恐龙蛋?这个想法让星浩一激灵,瞬间睡意全无,他也脚底生风,嗖嗖地穿过木化石林。然而,“小偷”朝着前面不远处的地质长廊跑去,一眨眼就不见了。
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心里突然感到有点害怕,待回过头去,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星浩,你去哪儿?”
原来是夏宁老师。她和助手们一直坐在离星浩不远的一顶帐篷里,没有睡,不时地出来“巡逻”一番,怕第一夜孩子们不适应,有什么突发状况。
“有一个什么动物——我没看清,想偷我的背包。”星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夏宁老师回头与她身后的两个助手对视了一眼,路灯太过昏黄,三个人脸上疑惑的神色被夜色盖住了。一个助手小声跟夏宁老师说:“这孩子,不会是——梦游吧?”
“我不是梦游,”星浩听见了,说,“它也许是想偷我的恐龙蛋。”
夏宁老师用手轻轻拍拍他的头:“太晚了,快回去睡吧。以后不要自己跑出来这么远,多危险啊,伤着了怎么办?以后有事记得喊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