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重重的打捞行动
走进新加坡亚洲文明博物馆的唐沉船展厅,你会惊讶地看到成百上千只五颜六色的瓷碗被放置在狭窄的底座上,它们高低不同,组成了上下起伏的波浪。展览的整体效果令人震撼,即使是像我这样以前对这些古老的瓷碗并未特别关注过的人,在看到它的那一刻也不禁为之惊叹。
令人震撼的可能不仅仅是展览本身,还有关于它的故事,其中所有的展品都是勿里洞沉船上的货物。这场展览就像展厅里一道又一道由瓷碗组成的波浪那般曲折起伏。本书的许多参考资料都出自同一本书——《沉船:唐代珍宝与季风》( Shipwrecked: Tang Treasures and Monsoon Winds )。美国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曾经计划举办一场盛大的勿里洞珍宝展,此书原本要随展亮相,但这场展览一直没有办成。
之所以没有办成,是因为沃尔特法恩打捞沉船的方式引起争议。《明镜》( Der Spiegel )杂志刊载的一篇文章称,潜水员直接用手捞出大的文物碎片,较小的文物碎片则先用真空软管吸出,然后在打捞船上进行筛分,最后在岸上用淡水漂洗。沃尔特法恩担心有人会偷走他找到的财宝,便将贵重的金属运到了印度尼西亚的雅加达,陶瓷则存放在新西兰的一座机库内。之后,他开始要求各国出价,竞购这批文物——卡塔尔、中国和新加坡都表示感兴趣,苏富比也有意向进行拍卖。
最终,新加坡的圣淘沙休闲集团于2005年以3200万美元的价格收购了这批文物,尽管这家企业与沉船上的货物并不存在文化渊源。在亚洲文明博物馆中,勿里洞沉船的相关展品占据了博物馆的核心位置。2005—2010年,国际媒体争相对勿里洞沉船的发现进行报道。2007年,美国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的负责人开始筹划将文物运至美国进行展览。然而,西方学术界并不看好这次展览,学者们批评道,打捞队的领队弗莱克并没有接受过考古培训,整个打捞过程也没有严格遵照学术规范。美国国家历史博物馆海洋史馆馆长保罗·约翰斯顿说:“从现场打捞上来的物品会在一桶淡水里进行清洗,但桶里的水一直没有更换,用不了10分钟,桶里的水就跟海水没什么区别了。显然,这些物品根本没有进行过适当的脱盐处理……打捞者只想着把泥洗掉。他们不知道如何对物品进行适当的脱盐处理和保存。他们觉得这些只是陶瓷而已,大概率不会出什么问题。”
针对学者们对其打捞方法的批评,弗莱克既没有接受,也没有反驳。他在电子邮件中表示:“我负责的是海上作业,又不是陆上作业(我一直待在船上)。每天晚上,我都会把白天找到的东西送到岸上,以便进行分类登记和脱盐处理,但我没法保证具体采用的处理方法。”
在约翰斯顿看来,这批文物的数量之庞大本身就可以证明打捞队的工作水平低下。“这些人在沉船上找到了4万件文物,”他说(实际数量有可能达到6万件),“却只用了4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说,他们每个月能打捞1万件文物,每周打捞2500件。按五天工作制来计算,每天能打捞500件。而在夏威夷的考古遗址,我一天只能挖掘三四件文物,挖掘了5年,才仅仅获得1250件文物,因为我们对所有的文物都进行了建档和记录。”
当美国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关于勿里洞沉船展览的备忘录被泄露给《科学》杂志后,2011年4月,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提出了抗议。于是,虽然展品目录都已发表,但博物馆却取消了这次展览。博物馆曾表示,计划对勿里洞沉船进行一次更规范的挖掘,但始终未曾付诸实施。2010年,关于该遗址的调查显示,在遗址周围20平方米的范围内到处散落着陶瓷碎片,显然这些碎片曾经被捞起来过,然后又被扔了回去,只是因为它们已经破损了。同时,沉船不见踪影,遗址似乎“遭到了毁坏”。
亚洲文明博物馆的展览固然令人赞叹,但不规范的打捞行动对科学和历史研究造成的损失却是无法估量的。
“假设打捞起的文物占整体的5%,但打捞的过程没有任何档案记录,那么,在关于勿里洞沉船的所有信息中,我们能得到的信息还不到5%。”约翰斯顿说,“考古学是一门具有破坏性的学科,无论多么高水平的考古行动都会对遗址造成破坏。你能做的只有做好记录,以便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这艘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他们是否打捞到了有机物?还是只打捞了可以捞走、清洗并出售的物品?’他们的确只打捞了可以捞走、清洗并出售的物品。”(说句公道话,他们还打捞了骨头、象牙和八角。)
谁也无法知道黄金为什么会出现在船上。如果黄金被藏在了地板缝里,那么这可能说明船长是个走私犯。如果黄金是货物的一部分,那它可能就是用于邦交的礼物。这些文物所在的位置甚至有可能提供关于沉船实际目的地的线索,虽然货物能够有力地表明,沉船的实际目的地是波斯湾,但勿里洞岛却位于前往爪哇的路上。这是为什么呢?连这些最基本的问题都回答不出来,意味着勿里洞沉船的打捞行动在文化方面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在勿里洞沉船的某些陶瓷上发现了一些文字,包括一些风格独特的诗歌,如果为打捞5000只瓷碗而打碎10 000只,那么,会有多少独一无二的诗歌就此湮灭?”约翰斯顿说,“我们永远也无法知晓。”
我一直在思考弗莱克关于勿里洞沉船的某篇文章里的一句话,这也是与丝绸之路上不为人知的颜色史关系最为密切的一句话:“在沉船四散的船体上发现了一种类似岩石的易碎物质,颜色有点儿发白,一块块零星地散落着,经鉴定,这是一种富含氧化铝的物质。”毫无疑问,在富含氧化铝的易碎白色物质中,能与珍贵的陶瓷一起登船的没有几种。我很好奇,这是不是高岭土?正是这种材料赋予了中国白瓷卓越的胎色和耐久性,而中东没有这种材料。中国的陶瓷出口商为什么会把制造产品的原料一并寄给其主要竞争对手呢?
答案谁也无法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