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儒与温体仁之争
在明代,内阁成员排序不论职位、资历,只论入阁先后。
韩爌是万历二十一年(1593)的进士,做过明光宗朱常洛的老师。天启四年首辅叶向高被罢黜后曾出任首辅,后来被魏忠贤排挤出内阁,直到崇祯元年才再被征召回京。
年底韩爌回京时,李标仍是首辅,但不论入阁时间还是资历,李标都没法与韩爌相提并论,所以首辅的位置自然要让出来了。
尽管韩爌身上的东林色彩很浓重,但为人做官却以老成慎重著称。他当年是朱常洛的老师,在争国本一事上与东林党人立场一致。但是,后来东林党人对“红丸案”等事情的处理,韩爌并不认同,还曾提出过自己不同的意见和看法。所以,韩爌的见地一直都很让人钦佩。
阁臣会推事件后,弹劾温体仁的奏章如雪片般纷至沓来。朱由检一力袒护温体仁,对这些弹劾愤愤不已。他对韩爌说:“这些人不知忧国忧民,都是为了一己私利,分门别户,于国何益?”
韩爌见皇帝对所谓的“党争”耿耿于怀,偏执过激,还专门写了奏章进行劝诫。他说人臣不可以结党侍奉君主,而人君也不应该用结党来怀疑臣子。对臣子的升迁或罢黜要看他的才能品行和政绩功过,而不是单纯看他隶属于哪个党派。不然的话,只会让朝堂上的大臣更执着于分党别派,相互斗争,那就不是国家之福了。
从当时的朝堂环境来看,韩爌的见解高屋建瓴,还有难得的中立客观。可遗憾的是,朱由检根本听不进去。不久,他就会见到名副其实的党争倾轧,而罪魁祸首正是最痛恨党争的他自己。
在朱由检的坚持下,崇祯二年十二月,周延儒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的职位入阁办事,第二年的六月,温体仁也以同样的职衔进入内阁。
随着内阁中排在他前面的韩爌、李标、成基命相继致仕还乡,到崇祯三年(1630)的九月,周延儒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首辅。当时,他不过四十出头,是明朝历史上少有的年轻首辅。周延儒少年高中状元,中年成为内阁首辅,一路顺风顺水,可谓春风得意。
不过,这位年轻的首辅很快就有了新的烦恼,那就是他的老领导,在内阁中仅居其后的温体仁也盯上了首辅的位置。
他们曾经并肩战斗,但面对炙手可热的权力诱惑,二话不说立刻从朋友变成了敌人。
周延儒年轻得意,机敏善辩,但在政治斗争上的手腕就远远不如温体仁了。温体仁宦海沉浮三十年,经历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依旧能够稳立朝堂就足见其功力深厚。另外在阁臣会推中,温体仁以小博大,阴险狠辣,更远非常人能及。
温体仁进入内阁后,表面上对先自己入阁的周延儒十分友善尊重,但背地里却常常拆他的台。
比如,钱龙锡被牵扯进袁崇焕的案子,判了死刑,朝中有不少大臣尽力营救,后来被改判为戍边。临行前,周延儒对钱龙锡说:“陛下对你的事情很生气,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才使陛下回心转意。”钱龙锡自然表示很感激,他见到温体仁时还特意提到了首辅大人的恩德。然而,温体仁却淡淡地说:“陛下当时并没有很生气。”事后,不少钱龙锡的故旧都觉得温体仁为人谦和忠厚,而对周延儒的印象却大不如前。
再比如,崇祯四年(1631)的春闱,周延儒担任主考官。这是收揽门生、扩大势力的好机会,周延儒不想浪费。他充分地利用了这次机会,让名士张溥、夏曰瑚等人榜上有名。有名士中榜,皇帝很高兴,朝野上下也都喜气洋洋。
只有温体仁很不高兴。他细心地发现状元陈于泰是周延儒的连襟姻亲,榜眼吴伟业是周延儒好友的儿子,探花夏曰瑚是周延儒的同乡。所以,很快就有言官弹劾周延儒营私舞弊。
科场舞弊从来都格外受重视,再加朱由检生性多疑,最反感别人欺骗他。于是,他立刻派人着手调查,可查来查去也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
周延儒很机智,没等事情闹大,就赶紧把吴伟业的卷子呈上皇帝御览。朱由检看后,觉得文章还不错,御笔亲批了八个字“正大博雅、足式诡靡”。
有了皇帝的定性,所谓“科场舞弊”也就不了了之了。
温体仁年老人精,知道要扳倒首辅大人仅靠背后拆台这样的小动作是不够的,还需要扶植自己的势力。他看准皇帝用人多疑的特点,所以党同伐异的时候特别讲究手段。
温体仁每次要提拔自己想用的人,总找别人先行推荐,然后自己再顺水推舟;而对自己想要排挤的人,也总先做出宽容的样子,再寻找机会让其自行激怒皇帝,丢官罢职。温体仁深藏机心,行事又不着痕迹,很难引起皇帝对他的疑心。
崇祯四年二月,当时的兵部尚书梁廷栋很受皇帝信赖。梁廷栋上疏弹劾御史袁弘勋和锦衣卫指挥使张道濬行贿受贿。被弹劾的二人是吏部尚书王永光的心腹,所以很快也就有人上疏弹劾王永光收受贿赂、所用非人。
王永光有为官清廉的名声,一开始朱由检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温体仁却不打算放弃这次机会,因为他想把吏部尚书的职位空出来,然后让自己的同乡闵洪学坐上去。
温体仁趁周延儒不注意的时候,在皇帝身边煽风点火,后来就有了申斥王永光的严旨下来。王永光无奈,只好再三请辞。
正如温体仁盘算的那样,王永光走后,闵洪学官拜吏部尚书。有了百官之长闵洪学的全力支持,温体仁的势力逐步壮大,渐渐有要压倒周延儒的势头。
这时,周延儒才发现自己中了温体仁的算计。毫无疑问,他不会任由事态继续发展。
恼羞成怒之下,周延儒一举把内阁大学士钱象坤排挤出了内阁。钱象坤之所以会被选作打击目标,那是因为他是温体仁的门生。钱象坤虽然比温体仁先入阁,却一直以师礼对待温体仁,凡事也甘心屈居其后,算是温体仁在内阁的一大臂助。
温体仁扶植了闵洪学,而周延儒驱除了钱象坤。他们正式交手的第一个回合算是打了个平手。
很快,他们就迎来了第二回合。
当年十一月,登莱巡抚孙元化镇守的登州城被叛军围困。叛军最初是因粮饷不足而围城,所以孙元化主张招抚叛军。周延儒和他是同科进士,因此全力支持他的决定。
不幸的是,孙元化并没有招抚成功。第二年正月,叛军破城。孙元化被叛军抓了又放,逃回京城,不久因罪问斩。
这么难得的机会,温体仁怎么会放过?他指挥自己的党羽对周延儒发动了猛烈的弹劾,除了说他主张招抚误国,还收集了不少其他的罪证,比如收受贿赂等。
周延儒一再为自己辩白,按照惯例装模作样地请辞,朱由检也照例下旨挽留。
朱由检自视甚高,遇事总喜欢找人背黑锅。登州的事情,当时朱由检也同意招抚,后来出了问题总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但心里又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错。众人弹劾周延儒,让朱由检恍然大悟,原来错不在自己,自己是被周延儒误导了。于是,周延儒在他心中的地位大为动摇。
周延儒不甘束手就擒,立即组织人对温体仁发起了一波反击。
反击中最著名的是兵部员外郎华允诚的弹劾。他说朝廷用人的事情为吏部掌管,阁臣温体仁与吏部尚书闵洪学因乡谊联手把持用人之权。世上的专权再没有比这更过分的了,结党也再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
朱由检对结党十分敏感。他一边罚了华允诚半年的俸禄来维护温体仁,一边却又让闵洪学回乡养病。
这一轮交手,周延儒险胜。不过,他的好运气也用到了头。
下一次,温体仁用了一个旧招数,同样是既阴险又管用。
崇祯六年(1633)年初,温体仁找了一个跟自己关系不错的太监上疏弹劾周延儒。他让宣府监军太监王坤弹劾周延儒姻亲陈于泰科考舞弊。
这个招数与当年搞垮钱谦益的那次如出一辙。弹劾的事项同样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这件事本身同样也不重要,重要的同样是温体仁另外找到的支点。
这次支点是太监王坤的敏感身份。
明朝的士大夫都是很看不起宦官的,尤其阉党失势后,朝中很多人对大大小小的太监时不时还会流露出若有若无的鄙夷之色。
然而,温体仁不同,他对所有的宦官都非常恭谨。平日里,接触的内侍哪怕地位再低,温体仁也是一副恭敬客气的样子。所以,当时不少太监对温体仁都很有好感。王坤此次的表现当然就不仅仅只是好感了。
不得不说,温体仁还是很有创新精神的,因为宦官弹劾首辅,史无前例,在当时称得上是个创举。这在朝中大臣看来,简直是对所有朝臣无以复加的侮辱。他们得知后立刻就炸了锅,纷纷上疏抗议,表现出了少有的同仇敌忾。
新任的吏部尚书李长庚率全体部级以上官员联名抗议。他在奏章中说:“陛下博览古今,可曾见过内臣参劾辅臣的先例吗?今后,要所有廷臣都拱手屏息,难道就是国家盛事了吗?臣等失职,请立即罢免我们吧。即使如此,我们仍不忍看到开启内臣轻议朝政的先例,留有祸患让后世子孙指责。”
左副都御史王志道又单独上奏说内臣越来越放肆了,连弹劾首辅这样过分的事都敢做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朱由检看到群臣的奏章后,勃然大怒。
他觉得群臣根本不是在反对王坤弹劾首辅,而是团结起来在对抗他这个皇帝,是在反对自己任用内臣。
群臣众口一词的奏疏让他感觉自己好像又被孤立了。朱由检讨厌这种感觉,禁不住内心一阵战栗。他要回击,亲自回击!
第二天,在文华殿召集群臣的时候,朱由检赤膊上阵了。
他先问王志道:“为什么揪住内臣的事情不放?朝廷上,除了内臣的事就没有别的政事了吗?”
一通火气冲天的问话吓得王志道立刻磕头请罪,而朱由检还在继续发作:“近日惩治的罪臣,都是罪有应得!跟内臣没关系!诸臣不反省自身,一味只参内臣,参劾过内臣,你们自己就没事了吗?”
王志道无奈,只好说:“臣等惶恐,参劾内臣并非为自己开脱,只是怕坏了法纪。臣的奏疏中语多谬误,罪该万死。”
“谬误?”朱由检接着说,“现在又说谬误了,那写在史书上就不是谬误了吗?国家大事不见你们献计献策,用几个内臣你们就这么多话。百官要是当真用心办事,朕何须去用内臣?”
见朱由检越来越气愤,周延儒只好上来打圆场:“陛下,王志道不是专说内臣,他实际上是在说内阁办事不力。国家多事,陛下不得已派内臣查边,这等忧国的苦心百官都敬佩不已。都是臣等不能为陛下分忧,是为臣的罪过。”
听到周延儒说百官敬佩自己,朱由检的怒气消了好多,但王志道还是被革职了。
一场风波看似过去,而周延儒还是纹丝不动。别急,温体仁期待的效果已经达到了。上次朝臣一边倒时,钱谦益就没戏了,这次周延儒也肯定难逃同样的结局。
事后,多疑的朱由检仔细一想,周延儒出来救场不会是为了掩饰什么吧。于是,朱由检派出锦衣卫对周延儒进行仔细调查。
皇帝说要仔细查,锦衣卫自然卖力。
很快,锦衣卫办案完毕,列出了周延儒二十多项的罪名,从乱政误国、招权纳贿到纵容仆从、危害乡里等应有尽有。这些罪名有些是证据确凿的,也有不少捕风捉影的,总之,罗列得非常全面,无有遗漏。
周延儒已经出任首辅近三年,要说这期间施行的所有大政方针都百分之百正确是不可能的,所谓乱政误国也就是说说,对他根本没什么威胁。那时,官场风气日坏,做首辅近三年稍微有些徇私枉法也算平常,都在朱由检可以接受的范围。
不过,罪名中有一条是朱由检绝对不能接受的。那就是周延儒曾对人说过:“余有回天之力,今上羲皇上人也。”
所谓“羲皇上人”是传说中太古时代的人,据说此人潇洒自得,不问时事。所以,周延儒的话简单翻译一下就是:我很厉害,有回天之力,当今天子不怎么管事。
看低朱由检,绝对是触了他的逆鳞。震怒之下,朱由检反复让周延儒交代究竟是怎么回事。对周延儒来说,这话不过是一时得意的吹嘘之语,哪里能交代得清楚?
事已至此,按照惯例周延儒只能上疏称病,请求辞去首辅职务了。
这一次,朱由检没有挽留曾经让他心仪不已的周延儒,而是赐给这位年轻的首辅金银、彩缎,并派专使奉节护送周延儒回乡养病。
崇祯六年六月,周延儒体面地离开了京城。八年后,他还会更加体面地回来。
从崇祯三年九月到六年六月,周延儒做了近三年的首辅。在朱由检急躁多疑的性格下,内阁的首辅向来走马灯似的换人,周延儒可以说已经创造了纪录。
只是周延儒没有想到,这项纪录会被人奇迹般地打破。
首辅的位置,温体仁已经等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