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定的首辅
首辅争夺战中败下阵来的周延儒很不甘心,临走前,他想把温体仁的首辅之路堵死。
周延儒嘱咐自己朝中的心腹上疏,建议皇帝征召何如宠回京出任首辅。何如宠与周延儒同时入阁,在内阁中资格比温体仁老。如果何如宠同意回京上任,温体仁的希望可就要破灭了。
朱由检看到大臣们的建议,觉得可行。在他的印象中,何如宠操守高尚,重要的是何如宠无党无派,很适合做首辅。于是,朱由检下旨让何如宠迅速入京任职。
可是,何如宠哪敢应召?当年周延儒主持会试,他出任副主考官,事后温体仁借机攻击周延儒,险些把他也牵连进去。那时,何如宠连上数次奏疏乞休才被批准,好不容易躲过了一劫。
回到家乡后,何如宠觉得自己遇事而逃愧对圣恩,后来又专门写了封信给皇帝。信中,何如宠建议朱由检有空多读《资治通鉴》,体察古今治乱,辨别臣下忠奸,实际上就是在提醒皇帝提防温体仁。
如今,皇帝召何如宠回京与温体仁同朝共事,他深知自己根本不是温体仁的对手,所以只能用老办法,不断地上疏谢恩并借病推辞。
何如宠不来上任,温体仁终于当上了梦寐以求的内阁首辅。
事实上,温体仁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
温体仁,自从万历二十六年中举以来,赶上过争国本的末班车,经历过三大案,熬过了阉党专权,挺过了阉党余孽清算。一路上大风大浪,无数人丢官丢命,而温体仁不但能独善其身,还能步步高升,这本身就是常人难及的本事。
另外,史书上讲,温体仁对政务很熟悉,处理起来精细机敏,很少出错。内阁票拟常常涉及刑名、钱粮等事务,名目繁杂、千头万绪,很多阁臣都对此头疼不已,而温体仁却能对这些细务了然于胸。在众多才能平庸的辅臣衬托下,温体仁更加显得卓尔不群。
再者,明末官场昏暗,贪污受贿已是常事,但温体仁在这点上却十分洁身自好。除了官员间的例行馈赠,温体仁从不收取其他额外的财物。当年会推闹得沸沸扬扬之时,有人捕风捉影地弹劾他强买商人木材,查来查去也没有确实的证据。后来,朱由检向韩爌问及温体仁的官品,韩爌也不得不承认他在为官清廉一项上素有品望。
朱由检特殊的成长经历,让他既极度自负又极度自卑,因为这种矛盾性格,很多大臣在面对他的时候都会感到进退两难。如果表现得太过精明能干,皇帝会觉得你低估了他的智商,是在故意卖弄,对此皇帝会给予不遗余力的打击,丝毫不留情面。但是,如果表现得中规中矩,皇帝又会觉得你平庸愚笨、不堪重用。
别人都进退两难的事情,温体仁仅用了四个字就迎刃而解。这四个字一点不难,大臣人人都会,但只有温体仁用得最好。这四个字就是“皇上圣明”!
温体仁在朱由检面前表现得十分谦卑,一再表示自己愚钝无知,全靠皇帝信任重用才坐上首辅的位置,所以在票拟上定要尽心竭力辅助皇帝。他所谓的“尽心竭力”,就是不问对错,一味迎合。不论朱由检要做什么,他都照办不误,还大呼“皇上圣明”。
朱由检最喜欢听别人说自己圣明,温体仁不但嘴上赞誉不断,在实际行动上还能迎合他,所以,他对这位首辅感到百分之百的满意。
国事日益艰难,温体仁在军国大事上完全没有主见,对皇帝又只知曲意逢迎,众臣对他的做法都很不买账。可他却一直振振有词:“我草拟的旨意大多写得不到位,都要皇上御笔亲自修改。对皇上的批改,我佩服还来不及,哪有工夫再去窥探皇上的心思呢?”
温体仁做首辅,在国事上不确定,但在整人上很确定。凡是不利于他的人,都要毫不犹豫地清除干净。
温体仁整治人的手段,在他升任首辅之前收拾钱谦益、搞垮周延儒时就可见非同一般。如今做了首辅,他排除起异己来就更加得心应手了。
经筵和日讲的讲官与皇帝接触频繁,朱由检又喜欢讲官进讲的时候联系时政,温体仁生怕讲官借机跟皇帝说自己的坏话,于是,温体仁对讲官的人选非常关注。
讲官姚希孟,时任正三品的詹事府詹事,万历四十七年(1619)进士,是韩爌的门生。在清查阉党余孽期间,韩爌对他很倚重,所以姚希孟颇有名望。华允诚当年弹劾温体仁,温体仁怀疑就是姚希孟在幕后主使,所以想方设法地排挤他。
崇祯三年的时候,姚希孟主持顺天府武举乡试,有两名武生冒籍中试。温体仁揪出这件旧事,追查姚希孟的失职之过。姚希孟被连降两级,改任四品的少詹事,调去南京掌管翰林院事务。
除了对讲官格外重视,温体仁还非常仔细地审核进讲的讲义。
礼部右侍郎罗喻义,日讲《尚书》的时候,备课《布昭圣武讲义》,其中有“左右之者不得其人”等语句。温体仁觉得这是在影射他,很不高兴,命正字官转告罗喻义删除。罗喻义不服,到内阁找温体仁理论。
温体仁随即就上奏一本,说罗喻义破坏进讲的规矩。他说经筵讲官的规劝要多于正文的讲解,而日讲应该多讲经文少规劝。罗喻义日讲违规用经筵的制度,让他改正,他却反过来侮辱阁臣。
那是朱由检对温体仁正满意的当口,如有所奏,无不应允,立即命吏部调查详议。吏部看温体仁的脸色行事,尽管罗喻义上疏辩解,最终还是被革了职。
除了紧紧盯住有机会向皇帝进言的人,温体仁的眼睛还紧盯着可能会威胁到他地位的人。
崇祯八年(1635),朱由检为选良臣,召集群臣现场考验票拟的能力。文震孟因病没参加考试,结果却也被特旨以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的职衔召入内阁办事。
文震孟本是研究《春秋》的名家,担任日讲官时又能巧妙地结合实际参议时政,很合朱由检的心意。朱由检称他为“真讲官”,对他非常尊重。
有一次,讲解《五子之歌》时,朱由检坐姿不雅,所以讲到“为人上者,奈何不敬”时,文震孟特意把目光扫到了朱由检身上,朱由检反应过来后赶紧坐正。
出于对文震孟的尊重,朱由检对他的规劝非常重视。当年刑部尚书乔允升等人被朱由检迁怒,准备判处死刑,文震孟讲《鲁论》时,借“君使臣以礼”一章对其反复规劝,后来朱由检终于同意免除乔允升的死刑而改为戍边。
所以,文震孟被特旨简用入阁让温体仁感到了相当大的威胁,但已经宦海游弋多年的他是不会表露在面上的。
最初,温体仁对文震孟十分客气恭敬,甚至每次拟旨都谦虚地找文震孟商量。文震孟如果对票拟有修改意见,温体仁也一一照改。文震孟竟然以为传闻温体仁奸猾都是讹传,还单纯地四处宣扬说:“温公虚怀若谷!”
大学士何吾驺提醒文震孟说:“此人心机深沉如海,哪能轻信?”果然没过多久,温体仁就摆出首辅的姿态,时常指责文震孟拟旨不当,令其修改。如果文震孟不听从,温体仁就直接拿笔抹去。文震孟气不过,有一次甚至把奏疏摔到温体仁面前,而温体仁却是毫不在意的样子。
背地里,温体仁暗暗加紧了排挤文震孟的节奏。
给事中许誉卿因凤阳皇陵被焚,在崇祯七年(1634)曾弹劾温体仁用人不当,被朱由检下旨申斥为“苛求”。从那时起,温体仁就视许誉卿为眼中钉。
如今,已经做了十四年给事中的许誉卿想谋求南京太常卿的职位。文震孟和何吾驺都很支持,温体仁却想借机报复。温体仁命人参劾许誉卿钻营求官,票拟的时候,他又上纲上线地说此事“大干法纪”,要对许誉卿降职任用。
朱由检不明就里,看到“大干法纪”很是恼火,下旨从重处罚。温体仁便高兴地把对许誉卿的处分改为“削职为民”。文震孟和何吾驺据理力争,而温体仁毫不理睬。文震孟气得说:“言官被罢是极光彩的事情,谢谢首辅大人玉成!”
温体仁随后就添油加醋地去皇帝那里打了小报告,说言官被罢光荣,就等于说皇帝昏庸。朱由检最受不了别人说他昏庸,对文震孟之前的信任尊重一扫而空,下旨严斥文震孟和何吾驺徇私。没几天,他们就被双双免职。
文震孟从入阁到出阁,前后不过三个月,成了崇祯一朝在阁时间最短的一位阁臣。
进入内阁不与自己一条心的,温体仁要排挤;有希望进入内阁的名士,温体仁也要排挤。
有一天,朱由检亲手写下“倪元璐”的名字交给内阁,让内阁呈上其履历。温体仁怕皇帝会重用倪元璐,立刻找人去挖倪元璐的黑材料。
倪元璐,天启二年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崇祯元年,当时有不少人把东林与阉党并称邪党,企图把水搅浑,干扰对阉党余孽的清查工作。倪元璐不顾自身安危,上疏严加驳斥,后来又主张销毁《三朝要典》,颇负雅望。
温体仁从其过往不难判断,倪元璐这样的人进入内阁是不会跟自己一条心的。当时,刚好诚意伯刘孔昭向温体仁谋求掌控戎政的职位,温体仁便指使刘孔昭诬告倪元璐。
诬告的理由是倪元璐为其小妾王氏求封诰命,败乱礼法。这是很要命的指控,如果罪名坐实,就证明被告之人不但个人生活上品行不端,还妄图欺骗朝廷。对这种人,朝廷通常都是绝不姑息的。
朱由检知道后,立刻让吏部核查。
礼部尚书姜逢元是倪元璐的同乡,知道倪元璐的原配陈氏因为过错已经离开倪家,而王氏是倪元璐明媒正娶的继室,向朝廷申请册封完全合乎礼法。所以,吏部给出的意见是让倪元璐家乡的地方官核实上奏,而温体仁却说记录上陈氏还在,何须再次查勘。最后,硬是把倪元璐给免了职。
温体仁把持朝政期间,被排挤的远远不只上述的几位。《明史》上把温体仁列入《奸臣传》,说他辅政期间国事纷乱,但他“未尝建一策,惟日与善类为仇”;而与之为伍的人“皆庸材,苟以充位”。
那时,与温体仁最合得来的一个是吴宗达,一个是王应熊。
吴宗达在崇祯三年六月与温体仁一起进入内阁,庸碌无为,凡事无主见,一切听命办事。不论内阁怎样风云变幻,他却一直平安无事,多年不倒。
王应熊博学多才,熟知典故,善于迎合上意,崇祯六年十一月被朱由检特旨简用入阁。当时就有人弹劾他性情狠戾,若被重用必然芟除异己。朱由检不听,反把上疏之人下狱问罪。结果,王应熊入阁后果然与温体仁狼狈为奸,陷害忠良。
当时京城街头有句讥讽内阁的话很流行,即“内阁翻成妓馆,乌归王巴篾片,总是遭瘟”。
“乌归”指的是温体仁,因为他是乌程籍归安人;“王巴”指的是王应熊,因他是巴县人;而“篾片”是吴宗达,说他像篾片一样随意弯曲,唯命是从。这三人组成的内阁便如同妓馆一样,毫无操守可言。“瘟”既是温体仁姓氏的谐音,也有瘟疫遭殃之意,总之,温体仁出任首辅,大家都是要遭殃的。
街头百姓都知温体仁等三人的秉性,唯独朱由检一直不以为然。每次问及军政大事,温体仁就说自己愚钝无知,朱由检不觉得他无能,反而觉得他忠朴无华,可以信重。
大概是温体仁的同人无能反衬出了温体仁的鹤立鸡群,然后温体仁在朱由检面前的谦卑才更加显得朱由检英明无比。反正,朱由检对温体仁的恩宠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给温体仁加官少师兼太子太师,进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秩同左柱国,风光荣耀无人能出其右。
极盛之后,盛无再盛,那就只剩下衰落了。
随着对温体仁的积怨越来越多,从崇祯九年(1636)开始,弹劾他的奏疏便越来越多,并且弹劾他的人上到藩王勋贵下到军士布衣,不一而足。然而,弹劾越多,朱由检越觉得温体仁需要他的保护,对上疏之人轻则申斥罢官,重则廷杖流放。
工部左侍郎刘宗周弹劾温体仁“六奸”“十二罪”,朱由检不由分说便将其免官为民。千户杨光先带着棺材上疏弹劾温体仁及其亲信误国乱政,说他们“忠告之言不受,睚眦之怨不忘”。朱由检怒斥杨光先“恣臆干政”,对其廷杖后罚戍辽东。
崇祯十年(1637),常熟讼师张汉儒诬告钱谦益、瞿式耜居乡不法。温体仁见后大喜,想借机置钱谦益于死地。
钱谦益不得已,向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化淳求救,想让曹化淳为其疏通免罪。曹化淳是早年间司礼监太监王安的徒弟,王安与东林党人关系密切,被魏忠贤设法排挤出宫后杀害,而钱谦益为王安写过墓志铭。
有这样一层渊源在前,曹化淳对钱谦益的求助义不容辞,全力营救。这过程中不知谁走漏了风声,温体仁知道后就想连曹化淳一起收拾。温体仁一边找人去皇帝那里密告曹化淳贪墨弄权,一边称病回府避嫌。
以往,温体仁安排妥当后,外面都是一阵腥风血雨,而他自己则在府中静候佳音。但是,这一次不同,他等来的是皇帝御笔亲批的三个大字:“放他去!”
原来温体仁权高位重,得意忘形,觉得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无人能及,便忘记了宦官这个群体的可怕力量,忘记了他自己就曾经一次次借助宦官的力量排除异己,更忘记了曹化淳还是宦官中的佼佼者。
曹化淳十二三岁入宫后,勤奋好学,诗文书画样样精通,深受王安赏识,被调去陪伴当时还只是五皇孙的朱由检。朱由检即便再多疑,对自己年幼时的伙伴还是很看重的。魏忠贤曾把曹化淳打发到了南京,朱由检一登基就把他重新调回京城。
看到有人参奏曹化淳,向来多疑的朱由检没有轻信。他把曹化淳找来亲自询问,曹化淳立即向皇帝请缨查明事情始末。
那时,厂卫早就亲如一家,眼见自己人被坑,查案不是一般的卖力。抓捕张汉儒后,东厂与锦衣卫联合突击审案,很快就拿到了“俱乌程一手握定”的口供,即此事皆由温体仁一手筹划。
朱由检看了口供,如大梦惊醒,感慨不已地说:“体仁有党!”
这么多年,不论多少人说温体仁结党营私,党同伐异,朱由检都坚定地认为温体仁孤立无党。如今,事实摆在眼前,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换来的竟是欺骗,让朱由检感到说不出的沮丧。强烈的挫败感瞬间转化为抑制不住的愤怒,朱由检想起当年阉党常用的酷刑,命人给张汉儒立重枷。
看到手边温体仁假意请辞的奏章,上面还有辅臣张至发按例拟好的挽留谕旨,朱由检不由得觉得好笑。他拿起笔涂去密密麻麻的挽留之语,在一旁题了三个大字:“放他去!”
温体仁看到这几字时,面如死灰,回乡后也一直郁郁,第二年就病死了。
不管怎样,崇祯三年六月入阁,六年六月为首辅,十年六月致仕,温体仁在阁前后八年,连续四年出任首辅,是崇祯一朝的最长纪录。
朱由检大概也是念着这一点,竟给了温体仁“文忠”的谥号。如此奸臣被重用多年,到头来还得“忠”字为谥,实在让后人颇费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