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权变换,终于迎来了明君
天启七年(1627)的八月,大明朝廷一团忙乱,失去了往日的秩序。二十三岁的明熹宗刚刚病危离世,所有人都在加班。
上次这么忙,还是七年前。那一年是万历四十八年(1620),先后死掉了两位皇帝。不过,那年的“迎来送往”要相对简单从容得多。为什么呢?因为准备工作做得好,继承皇位的人选比较明确。
那年去世的第一位皇帝,是明神宗朱翊钧。虽然百般不情愿,他在生前已经立了太子朱常洛。皇帝死了,太子继承皇位,顺理成章,天经地义。
很不幸,明光宗朱常洛只在龙椅上坐了一个月,就追随他父亲去了。屁股还没有坐热,太子也没来得及立。
按照家天下“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祖宗礼法,因朱常洛没有嫡子,长子朱由校身体康健,智力无碍,自然而然成了没有争议的下一任皇帝。
皇位继承人确定了,其他事情按照惯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该治丧治丧,该选吉日安排新皇帝上任就选日子做准备。所以那年,朝臣从容有序,有条不紊,忙而不乱。
然而,这一年的情况却大有不同。
明熹宗朱由校的身体一向结实,生育能力也不错。十六岁登基以来,短短几年,后宫嫔妃便为他诞育了三子二女。虽然皇子都先后夭亡,但皇帝正值青春年华,所有的人对他充满信心:他迟早会再有儿子的。
但是,大家没有等到他再有儿子,等来的却是他病危的消息。最初朱由校仅仅是腰疼,身体略微有些浮肿。可太医们治来治去,一点不见好转不说,朱由校反倒一天天虚弱下去。等到这一年的八月,他的身体状态急转直下,每日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竟呈现出大限将至的迹象。于是,大家都很着急。
最急的是太监。
当时,朱由校最宠信的太监是魏忠贤,人称“九千九百岁”,其爪牙遍布宫廷内外朝野上下。但是魏忠贤很清楚,自己最大的依仗还是这位听话的皇帝,若是皇帝没了,说不定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所以,他要抓紧时间谋出路。
出路一:全力医治朱由校。
魏忠贤遍请全国名医为皇帝医治,但是时间紧,任务重,再限于当时的医疗条件,实在无力回天。他还是不死心,尝试了兵部尚书霍维华进献的“仙方”。
所谓“仙方”,就是将优质的米用金锅银盏等蒸馏冷却成“灵露”,据说喝了可以延年益寿,起死回生。这“灵露”能不能延年益寿,还没人验证过。正好朱由校做了小白鼠,亲身验证了它的虚假宣传——不但病情没有缓解,反倒加重了。
所以,出路一行不通。
要不,就自己当皇帝吧,反正也不差那一百岁了。造反,是魏忠贤为自己谋的第二条出路。
造反其实是比较费力气的活儿,至少也得把反对的人都压制住。这事儿,光凭九千岁一个人肯定不行,于是,他开始积极地寻找帮手。
他找的第一个帮手,是心腹田尔耕。田尔耕靠祖上荫官至左都督,代掌锦衣卫事,手上握着宫廷禁卫大权。估计田尔耕觉得太监弄权还行,当皇帝太不靠谱,所以魏忠贤找他商量的时候,他多次岔开话题,自始至终没有表态。
锦衣卫调不动,那只好退而求其次。魏忠贤又找了自己的另一个心腹,兵部尚书崔呈秀。结果,崔呈秀也不想表态。在魏忠贤的再三追问下,他才说害怕各地起兵勤王,局面无法收拾。
魏忠贤这才知道,麾下的这些人又怂又现实,既然没有人跟他造反,也只好死了这条心。
还有一条路。
魏忠贤想把侄子魏良卿的儿子抱进宫中,说是皇帝的儿子。等皇帝死后,幼子继位,再由自己掌控。但是,这需要帝后二人的配合。皇帝没问题,魏忠贤说什么他大都会答应,可皇后就没那么容易答应了。
朱由校的发妻张皇后跟魏忠贤有死仇。他们之间的仇怨由来已久,而且有越结越深的趋势。
当年,朱由校登基不久,下旨选妃。魏忠贤本打算扶持亲信的女儿上位,但负责选婚的司礼监却推举了端庄秀丽又知书达理的张嫣。朱由校自己也很喜欢张嫣,所以立她为皇后。
朱由校向来听魏忠贤的意见,这次是为数不多的例外。所以,魏忠贤对张嫣记恨在心,想等她入宫后给她些颜色看看。
巧了,张皇后性情耿直刚硬,也看不惯九千岁嚣张跋扈的做派。两个人互看不顺眼,经常找对方的麻烦。
张皇后拿出掌管后宫的威严,常常当面训斥魏忠贤。魏忠贤则背地里造谣说她冒用家世,并不是什么清白人家的女儿,而是强盗之女。好在朱由校并不相信,后来此事不了了之。
张皇后是个记仇的人,将这些事儿都记在了小本本上,瞅准机会,就向朱由校告发魏忠贤的恶行,但朱由校也并不在意。
天启三年(1623),张皇后怀孕了。
如果张皇后顺利生下儿子,就是皇帝的嫡长子。不出意外的话,一定会被立为太子,张皇后的地位也会更加稳固。
魏忠贤当然不会让一切那么顺利,他伙同朱由校的乳母客氏对张皇后动了手脚,导致她早产。后来,皇长子果然因早产体弱,出生不久就夭折了。
从前还只是小打小闹,从这开始,他们的死仇便结下了。
朱由校到坤宁宫看望张皇后,见她正在看书,就问道:“皇后在看什么书呢?”张皇后头也不抬,淡淡地说:“《赵高传》。”
赵高是秦朝著名的弄权误国的宦官,张皇后如此回答的意思很明显,但朱由校听了,也只是沉默无言。
魏忠贤知道了这事很愤怒,于是剑走偏锋,走了一步险棋。
他安排士兵伪装成刺客,“刺杀”皇帝未遂被发现,再一口咬定是张皇后的父亲主使。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是魏忠贤的心腹,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劝魏忠贤:“皇上别的事不怎么管,但是对兄弟和老婆还是很好的。你要是下死手,离间不成,我们可就要遭殃了。”
有了几次坑皇后无果的经历,王体乾的话魏忠贤还是很重视的。重视到什么程度呢?他转过身就安排人把那几个伪装成刺客的士兵给灭口了。
有了这么多的仇怨在前,张皇后当然不会配合魏忠贤。
尽管如此,魏忠贤还是尽力尝试了一番。他派人对张皇后软硬兼施,一边许诺她做现成的皇太后,一边又威胁她,说如果拒绝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然而,张皇后到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从命是死,不从命也是死。同样是死,不如等死好了,那样至少还有颜面见祖宗的在天之灵。”
狸猫换太子的这条路也走不通。
总之,魏忠贤谋划了半天,也没什么办法。
皇帝病危,皇后当然也着急。
张皇后知道,如果魏忠贤真得逞了,那些威胁她的话就不是危言耸听,她必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她跑去老公病榻前,花了好些工夫才让已经病糊涂了的朱由校相信:传位给亲弟弟信王朱由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随后,信王朱由检被宣入宫探疾。
其实,皇帝哥哥病重,信王朱由检也很着急。
朱由检虽说也是明光宗朱常洛的亲儿子,但是他排行第五,生母刘氏地位低下。非长非嫡的身份,朱由检本来注定这辈子只能做个闲散王爷,年长离京,然后在封地终老。
可是原本兄弟七人,没等到成年就只剩了朱由校和朱由检。其他兄弟相继夭折,让朱由校对仅剩的弟弟格外珍惜。所以,朱由检完婚后并没有马上前往封地,而是被皇帝哥哥留在京城居住。
皇帝哥哥病重,无子继位,立时就让信王朱由检的身份变得敏感。进一步,可以兄终弟及,继承大统;退一步,离京就藩,生死难料。敏感的身份,让朱由检焦急不已。他不敢主动入宫探疾,怕被人借机构陷,网罗罪名;同时,他又盼着悬于头上的剑早日落下,是去是留,是生是死,早日尘埃落定。
所以,这时被宣入宫,朱由检是明白其中的意味的。
只见信王府前,车马早已备好,有一面目清秀的少年快步出门,他身着保和冠服,胸前配着方龙补子,华贵的衣饰更显出少年的脸色苍白,一看就是长年养尊处优所致。
少年一脸忧急,可临上车却突然站定,抬头望天。
八月的北京,已经有些秋高气爽的味道,天空十分高远,好像能把人的心思也带去缥缈的未知之境。少年站了好一会儿,才在亲卫的提醒下躬身上车。
这少年便是朱由检,接到入宫的消息后更是又急又怕,精神也很难集中到一处。他坐在车中,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感觉这到宫中的路程竟好像比平时远了不知多少倍。
许久未进宫了,乾清宫内一切陈设如旧,只是多了不少药味。朱由检由内臣引领至皇帝安歇的西暖阁,一进门就紧走几步,跪倒在地,俯身叩首。
等了好一会儿,病榻上的朱由校才微微醒转过来,他费力地抬手把弟弟招到床前。这时,朱由检才清楚地看到皇帝哥哥,只见他面色灰白,眼皮肿得发亮,单是睁开眼睛好像就能耗尽他全身的力气。朱由检从小便与哥哥亲厚,这次只是为了避嫌才多日不敢入宫探望,如今一见,哥哥已经病入膏肓,想到此心中酸涩不已,不由得泪流满面。
朱由校见状,气若游丝地出言安慰:“不要怕,吾弟当为尧舜!”闻言,朱由检无法拒绝,又不敢坦然接受,只好连连叩首,口中不停地说:“臣死罪。”
朱由校勉强支撑着病体,温言抚慰弟弟,然后对他提出了两条要求:第一,要善待自己的发妻张皇后;第二,要重用自己信赖的魏忠贤。
按理说,皇帝病危,还有一伙人也应该着急。
通常来讲,皇帝病危,接班人尚未确定,总有人要提议新皇人选,来日得个定策拥立之功。然而那时,提议皇帝唯一亲弟弟继位的呼声并不高,也没有人建议皇帝过继个宗室子弟来继承宗庙。
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
他们怕魏忠贤。
那时,魏忠贤权倾朝野,虽然没人愿意跟着他造反,但也绝对犯不着去得罪他。再说,没搞清楚九千岁的想法,乱提也没什么好处。
既然着急没好处,不急也没什么坏处,大臣们当然选择不着急,该吃吃,该睡睡,该上班上班,该回家回家。
八月二十二日,年仅二十三岁的朱由校离开了人世。
张皇后第一时间传出了皇帝龙驭上宾的消息,急召信王朱由检入宫。
魏忠贤第一时间封锁宫城内外,阻断消息往来。
大臣们这种该干吗干吗的节奏被打乱了。他们中有人穿了丧服赶往宫中,却被堵在宫门口;有人又被赶出宫,回家穿丧服。宫内宫外,两头乱。
之前说过,魏忠贤原本就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现在张皇后又把消息传了出去,他也只好让内阁起草遗诏。遗诏的中心思想只有一句话:传皇位于信王朱由检。
张皇后怕夜长梦多,事情有变,赶紧派英国公张维贤与内阁大学士黄立极、施凤来等人去接信王朱由检进宫。
这个接驾阵容实在不容小觑。
为首的英国公张维贤是靖难功臣张辅的后代。张辅因战功封英国公后,子孙世代承袭爵位,到张维贤这里已经是第七代英国公。张维贤不仅有爵位在身,身份超然,当时还执掌中军都督府,手握京营兵权。
再说黄立极和施凤来,一个是内阁首辅,一个是内阁次辅。如此豪华阵容,文臣武将俱全,顶级规格。按说朱由检该放下心来,大大方方地进宫了吧?
然而,实际上朱由检怕极了,因为比文臣武将先一步到信王府的是个太监团队,他们都是魏忠贤的亲信。原来,魏忠贤无奈之余,只好做做表功的面子文章,就也派了一队人马接驾。
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中,信王朱由检战战兢兢地进宫了。仓促间,皇帝居住的乾清宫还没有腾出来,朱由检被安置在紫禁城东南侧的文华殿。在那里,他不敢喝宫中的水,不敢吃宫中的东西,也不敢睡觉。
入宫当天夜里,朱由检守着烛火枯坐殿中。四周迷雾一样的寂静,让黑夜变得深不见底。任何一点轻微的响动,都如被无限放大了一样,好像平地惊雷般让人心里打战。
朱由检看到一个巡夜的宦官佩剑从殿外经过,连忙找人把他叫住,要过来人身上的佩剑,放在案头防身壮胆。
如何能打破这寂静呢?请大家吃饭行吗?
于是,当晚的巡夜收到了新皇帝的第一份恩赏,他们被召集在殿中享用酒饭。朱由检看着众人喝酒吃肉的热闹,漫漫长夜似乎好过了一点。
入宫第二天,按照惯例,文武百官、军民耆老呈上劝进表文,朱由检也按照惯例推辞再三,最后应允继承皇位。
入宫第三天,即天启七年的八月二十四日,晴空万里,一碧如洗,朱由检在紫禁城中最气派的皇极殿登基继位。
得名于嘉靖年间的“皇极殿”“中极殿”和“建极殿”是紫禁城中最宏伟的三座宫殿,在明初分别叫作“奉天殿”“华盖殿”和“谨身殿”,曾在万历年间失火烧毁,所以明光宗和明熹宗的继位大典都是在文华殿对付了事。朱由检足够幸运,他登基的时候,三大殿刚复建完工不久。
修复一新的宫殿,庄严气派,很适合举办登基大典。可文武百官却是很多年没有在三大殿举行正式的典礼了,再加上准备时间仓促和主持大典官员的调度失当,典礼的场面可谓隆重而混乱。
不管怎么样,在新宫殿里做新皇帝,在朱由检心中是个不错的彩头。大典过后,朱由检开始认真地做大明的主人。他为自己挑了个吉利的年号“崇祯”,期待在自己的统治下,可以开启一个吉祥如意、充满幸福的时代。
朱由检在自己的即位诏书中说:“朕以冲人统承鸿业,祖功宗德,惟祗服于典章;吏治民艰,将求宜于变通。”
他不但很具体地说到了要整顿吏治、缓解民艰,登基后最初一段时间的表现也与他的父兄很是不同,让人不禁眼前一亮,仿佛迎来了一位期待已久的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