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朝的蝴蝶效应
很快,坐镇宫中的少年皇帝朱由检得知了魏忠贤的死讯,与这个消息一同传回的还有百姓对他的盛赞。
魏忠贤倒下了,用他立威,朱由检做到了。
朱由检登基仅有两个多月,但两个多月来,表面上轻松写意之下,他心中却无时无刻不紧绷着一根弦:自己到底能不能做个好皇帝?
此刻,朱由检不再怀疑自己。十几年的宫禁生活带来的压抑一扫而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志得意满。
的确,朱由检也有理由得意。
扳倒魏忠贤这一仗,他表现得确实可圈可点。首先,他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不骄不躁。其次,这期间阉党放了无数次烟幕弹,施了无数次障眼法,都被他慧眼识破,应对自如。最后,也是朱由检自己最陶醉的一点,这一仗的胜利,他几乎没有依靠外力,完全是凭借自己的政治智慧,运筹帷幄,调度有方。
但是,朱由检错了。
战胜魏忠贤需要智慧不假,但获胜的最大法宝还是皇权。
宦官擅权本身就是依附皇权的产物,所以新帝即位,魏忠贤便失势在先。天启六年,魏忠贤就因修建三殿而获封国公爵位,恩加三等。所以,每遇庆典,他都是簪缨戴帽,一副公爵打扮,十分惹眼。然而,朱由检登基的时候,魏忠贤却很低调地只穿了高等太监礼服,戴的也不过是四品补子。
朱由检登基后,魏忠贤殷勤伺候、奉送美女等做法都是想再次牢靠地依附上皇权。
朱由检一步步剪除阉党羽翼,迷惑安抚魏忠贤,靠的也是皇权赋予他的天然权力。后来,纷纷攘攘的官情民心都是皇帝表态后的连锁反应。
除了依附皇权外一无所有的魏忠贤,一旦被皇权抛弃,当然就再无还手之力。
朱由检即位不久便获得了如此大胜,关键在于他机智而又谨慎地运用了皇权。但不幸的是,朱由检就此迷信个人智慧,觉得自己堪比尧舜,好像天下事只要他大笔一挥,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从此,朱由检急功近利,凡事再无耐心。所以,众人期盼已久的贤明君主,也只是星光乍现,没过多久便消失不见了。
任何对皇权失去敬畏的君王,都会迎来帝王之路上的一个又一个挫折。
很快,朱由检就遇到了他的第一个挫折:清查阉党余孽。这件事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起初,惩办阉党首恶的过程还算顺利。
魏忠贤一死,阉党首恶崔呈秀很有自知之明。他在家中给自己摆下了豪华的送行宴,把搜刮来的奇珍异宝都摆在桌前,与宠妾一边痛饮,一边摔砸宝物。待酒足饭饱,各种宝器也摔砸完毕,他就悬梁自尽了。
客氏在内廷受到严酷的审讯,很快就把谋害皇后、迫害妃嫔、召孕妇入宫冒充皇子等各项罪行交代清楚,随后被处死。
接着,查抄崔呈秀家产,处死客氏儿子侯国兴、魏忠贤侄子魏良卿,发配魏、崔、客三人的家属充军,再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梳理三人所犯的罪行。
崇祯元年(1628)正月,朱由检下旨将三法司梳理的审查结果刊行天下。同时,将魏忠贤戮尸凌迟,客氏和崔呈秀枭首曝尸。
虽然人已经死了,再杀一遍于当事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不过于旁观者而言,或可大快人心,或可震慑宵小,还是有意义的。
再往后,惩办魏忠贤心腹党羽的过程就要复杂曲折得多了。
其实早在这之前,魏忠贤的心腹中就有人陆陆续续主动请辞,也有人被弹劾免官回乡。
他们中最早请辞的是太监李永贞。朱由检登基后没几天,他就递交辞呈,获得批准后他回家把小院砌死,足不出户,坐观形势变化。等皇帝处置魏忠贤的旨意传出,他便四下活动,希望能免罪。结果,他找的徐应元被罚,王体乾被免。无奈之下,李永贞只好出逃,但也很快被抓回来处死了。
到了天启七年的十一月,被先后免官或请辞的有太监王体乾、涂文辅、李实等;有“五虎”中的四虎,即原兵部尚书田吉、工部尚书吴淳夫、太常寺卿倪文焕、左副都御史李夔龙;有“五彪”中的左都督田尔耕、右都督孙云鹤;有“十狗”之首吏部尚书周应秋;还有各部主事、御史等十数余人。
但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只是不做官而已,并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日子过得还是很滋润的。
十一月,朱由检下旨审查“五虎”“五彪”等阉党余孽。
很快,刑部尚书苏茂相、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诚、大理寺少卿姚士慎呈上三法司的审查结果,结论是田尔耕与许显纯入狱,其他人免官。
“五虎”“五彪”为非作歹,天怒人怨,而三法司竟如此明显地曲意袒护,朱由检当即驳回,令其重议。
三法司看皇帝不满意,经过一番认真研究,重新定罪如下:田尔耕与许显纯伤人致死,判死缓;其余人等充军;另外,倪文焕、吴淳夫、李夔龙与田吉有收受贿赂的行为,分处倪文焕罚银五千两、吴淳夫罚银三千两、李夔龙与田吉各罚银一千两。
这样的判罚仍然是在避重就轻,此结论一出,舆论哗然。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很简单,苏茂相是阉党,曹思诚也是。自己人审自己人当然不好意思下手太重。朱由检气愤地将苏茂相和曹思诚免职。
实际上,朱由检并没有太多选择。阉党经营多年,党羽盈朝,朝中没几个人不是阉党。少有的例外中就有吏部尚书王永光,他不依附阉党,为官清廉,朱由检打算把查处阉党的工作交给他。
王永光虽然不是阉党,但也并不想因为这项工作把朝野上下得罪个精光。所以,他跟皇帝说自己对司法方面的工作不是很熟悉,无法胜任。
朱由检自然知道这是推脱之辞,感到有些失望。从古到今一直说皇帝是孤家寡人,他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了。
不论怎样,清查阉党余孽的事情还是要做,朱由检想到了阉党当年最大的敌人——东林党。接下来,他开始接连为东林党人的冤案平反,征召东林党人回京任职,下令销毁阉党编制的《三朝要典》。
经过一系列的人事调整,崇祯元年五月,东林名臣曹于汴出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六月,东林党人李标出任内阁首辅,钱龙锡为次辅。十二月,韩爌回京,李标把首辅的位置让给他。当月,七十五岁高龄的乔允升回京,出任刑部尚书。对朝臣不敢审阉党的现象,乔允升曾说:“这是国家大事,有什么可逃避的呢?”
人员准备就绪后,崇祯二年(1629)正月,朱由检下达了审查阉党逆案的诏书,要求将阉党成员开列名单,按等定罪,勿有遗漏。
朱由检以为东林党人与阉党有仇,定会对阉党赶尽杀绝。然而,韩爌等人却不想把打击面搞得过大,他们觉得主犯应严惩没有疑问,但当年很多人不过被阉党淫威逼迫,不宜追究过于严苛。所以,朱由检看到的第一份阉党名单总计只有五十多人。
折腾这么久,只有这么点成果,当然不够,驳回再议。
第二份名单上,多了十几个人。
朱由检还不满意,再次驳回。为了方便主审团办案,朱由检还友情提供了魏忠贤掌控司礼监时期群臣的奏章,那里有给魏忠贤歌功颂德的,也有给魏忠贤出谋划策的,不一而足。
按照朱由检提供的材料,韩爌等人逐一比对,第三份名单已经接近二百人了。但是,朱由检还觉得不过瘾,最后又亲自添上了包括原内阁大学士张瑞图、来宗道等在内的六十九人。
如此反复折腾到了崇祯二年三月,最后确定的逆案名单上二百六十一人,定罪八等,史称“钦定逆案”。
第一等,首逆二人:魏忠贤、客氏,凌迟。
第二等,首逆同谋六人:崔呈秀、魏良卿、侯国兴和太监李永贞、李朝钦、刘若愚,斩首。
第三等,结交近侍十九人,秋后处斩;
第四等,结交近侍次等十一人,戍边;
……
这份逆案名单网罗甚广,量刑较重,是对阉党比较彻底的一次清算。不少官绅百姓对此拍手称快,赞为崇祯皇帝的“第一美政”。
然而,这次清算惩处的一品大员就有三十几人,在整个明朝历史上也算为数不多的大案。另外,办案过程中,朱由检作为皇帝介入过深,利用皇权强行干预,存在很多对人不对事的不实现象,为他未来的政局留下了很多后患。
清算阉党余孽历时之久,过程之艰辛曲折,并没有让曾经受挫的朱由检有所思考。清算完成后,反而让他更加坚定地认为自己就是与尧舜比肩的明君,而这期间大臣的表现都是办事不够忠心、不够得力,所以今后他要更加依靠自己的力量,励精图治。
朱由检的父兄都吃了读书少的亏,他自己尽管从小喜欢读书,但毕竟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所以,做皇帝后,朱由检非常想把这一课补上。
通常,皇帝的日常学习有两种形式,即“经筵”与“日讲”。
经筵,即汉唐以来帝王为讲经论史而设的御前讲席。历朝历代以来,经筵虽已形成习惯,但具体的形式却不固定。到明朝时,经筵受到格外重视并逐渐形成定制,分春、秋两讲。春讲为每年的二月到五月,秋讲为每年的八月到十月。开讲期间,每月开经筵三次,每次都会举行隆重的仪式,除了讲读官,还需勋臣、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等官侍班。
每次经筵之后便是日讲。日讲的仪式比经筵要简略很多,也只有讲读官和内阁大学士侍班。
日讲与经筵加起来便是每日一小讲,每旬一大讲,只有遇到重大节日或典礼的时候才会免除。明朝的中后期,不少皇帝对此头疼不已,有的以身体不适为由请病假,有的就只参加经筵而不参加日讲,有的干脆把经筵和日讲全部停掉。
然而,朱由检却十分珍惜这样的学习机会。登基当年的十月,他便开始参加日讲,转年又开经筵,在位期间一直坚持不辍。
通常,经筵与日讲的讲官会给皇帝讲解“四书五经”或《资治通鉴》等经史典籍。进讲时,朱由检听得十分认真,讲官不用心或讲错都会被他发现。有一次,讲官姜曰广讲《资治通鉴》读错了段落,朱由检立即令其停讲,改由当时的名家文震孟来进讲《春秋》。
除了坚持经筵和日讲,朱由检处理政务之余仍手不释卷。他不但希望通过读书学习来提高自己的学识修养,还希望在书本中找到治国理政的良方。
所以,朱由检并不满足于讲官照本宣科的常规式讲解,他更希望讲官能结合实际讲出自己的见解。比如,文震孟讲解《春秋》之余,常能结合时政发表一些自己的评述,就很合朱由检的意。后来,文震孟也因此被破格提拔入内阁。
相反,如果讲官只学究式地局限于书本,朱由检就会很反感。有一次,进讲结束后,朱由检没急着打发讲官回去,而是问他:“宰相为什么要用读书人呢?”讲官无所准备,慌忙间无言应对,让朱由检非常失望。
除了好学,朱由检还有一个特点与他的祖父兄长显著不同,那就是勤政,主要的表现有两个方面:第一,开会;第二,批奏章。
先说说开会。
明朝建国之初,太祖皇帝朱元璋定下规矩要每日视朝,但他的后世子孙大多不能坚持,每日视朝便逐渐改为逢三、六、九日视朝,后来甚至还出现过皇帝几十年不上朝的现象。
朱由检登基不久,就宣布恢复每日上朝的祖制。
平日里松散惯了的大臣们顿时叫苦不迭。他们的家都在紫禁城外,有些人还住得相当远,进宫后不能骑马坐轿,需要步行。所以,每天上朝,意味着每天都需要天不亮就起床赶往宫中。年轻的大臣还好些,那些本就年长的大臣就有些吃不消。
以往,即便是能坚持每三天视朝一次的皇帝,在朝会上也多半以履行仪式化的步骤为主,很少讨论实质性的问题,而朱由检却几乎每朝必问,每问必探究细节。
如此,朱由检还怕讨论得不够充分,朝会之余常召集“平台召对”。所谓平台,即建极殿东面,处于正殿三层丹墀边缘的中左门,宫中俗称“平台”。那里是前朝后寝的接合部,又不是正式的殿堂,不但于皇帝和朝臣都很方便,气氛也比朝会相对轻松。
尽管明朝有平台召对的传统,但大多皇帝极少使用,有的皇帝甚至一次平台召对都没有举行过。到了朱由检这里,平台召对就是常事,而且召集的对象还动不动就是“九卿科道”,即全体高级官员。
众所周知,全员开会可以通告事项,但很少在探讨问题上取得实质性的进展。登基后不久,朱由检也意识到了这一问题。所以,崇祯元年八月开始,他在每日朝会和不定期的平台召对之外,又加了一个会,即每天与内阁大臣在文华殿开碰头会。
开会频繁让大臣忙于应对皇帝,在处理政务上的效率自然大不如前。
接下来,再说说朱由检勤政的另一个表现,即热衷于批阅奏章。
在明朝,除了最初的几任皇帝亲力亲为地批奏章,没几个皇帝对批阅奏章感兴趣。时间一久,为了适应这种状况,批阅奏章就渐渐以内阁拟旨和司礼监批红等一套代劳的形式完成。
多年来,内阁的票拟虽然只是没有法律意义的意向性建议,但朝堂上下对此都很尊重,除了个别特殊情况,皇帝也很少驳回内阁的票拟。
到了朱由检这里,这种情况发生了很大改变。
不论是大臣原本的奏章,还是内阁的票拟,都让勤快的朱由检产生了浓厚兴趣。他不但会认真阅读,还会仔细修改内阁的票拟意见,驳回票拟倒成了家常便饭。这样一来,原本运行还算顺畅的政治机制大打折扣。
朱由检勤政,是想以身作则,给大臣们做表率,使朝堂上下勤谨办事,提高效率。然而事与愿违,他发现自己越是夙夜焦劳,大臣们越是无所适从。相比之下,朱由检越发觉得自己是英才天纵,而大臣们则多是庸不堪用。
实际上,朱由检的大臣远非他以为的那样平庸不堪。
早在崇祯元年十一月,御史陕嗣宗就对朱由检的性格洞若观火。
他上疏说皇帝有“三不可及”的美德和“五不自知”的缺陷,指出皇帝虽然好学、勤政、节俭有度,但也不宜自视过高、深究细节、急于求治,不宜对臣下猜忌多疑、求全责备。
当时很多朝臣在内心都持有类似的看法,只不过大都敢想而不敢说。陕嗣宗不但勇敢地说出来了,还提出了宝贵的建议。
可惜良言逆耳,朱由检没有听进去。
十几年的险恶宫廷生活让朱由检变得猜忌多疑;多年的谨小慎微让他对任何细枝末节都不愿放过,处处苛求;内忧外患让他急于求治;初试皇权又让他志得意满。
大体就是这样,朱由检有通常皇帝没有的优点,也有作为帝王很致命的不足。这样的性格,让朱由检对自己只看优点不看缺点,对臣下吹毛求疵,以瑕遮玉。凡事若好,便是自己圣德贤明;若不好,便是大臣庸碌无能。
性格一旦形成,很难改变。
终其一生,朱由检复杂的性格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每一次扇动,都会给明王朝带来巨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