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我们的邻居是一家福建人,有待我长大后将女儿嫁我之意,所以有任何好吃的,我必先享。
代表福建的食物,应该是薄饼。
包薄饼是一件盛事,只有在过年做节时才隆重举行。一煮一大锅的菜,连食好几天,越烧越入味。虽然单调,但百吃不厌。如果你吃上瘾,便是半个福建人。
它的材料通常都不必太花钱,每一家人都吃得起,不过总是要用一整天工夫去准备,这也是一种乐趣。
薄饼皮在街市上买得到,可惜嫌太厚,吃皮就吃个半饱,而且洞多,菜汁容易渗出,又易僵硬,用湿布包得不紧,第二天、第三天就变成碎片。
皮最好是自己做,买个三分厚的平底铁锅,以温火均匀烧热擦净,并以油布于周围薄薄地涂一圆圈。将面揉和,顺手抓一面团,迅速地在铁锅上一粘,像魔术师一样变出一张张的薄饼皮。
主要原料是大量的包菜、大头菜、荷兰豆、豆干、红萝卜等切丝,加冬菇,温火炒之又炒,尽量不要多汁为原则,炒了一大锅,放在一旁。
另外准备烫熟了的豆芽、芫荽、扁鱼碎(大地鱼碎)等,还有福建人所称的“虎苔”,是一种煎脆了的海草。
那么,我们便能包薄饼了。先将皮张在碟子上,涂了甜面酱或甜酱油,加一点蒜泥,接着用两个汤匙从大锅菜中把菜取出,挤干,不让它有水分,不然皮便会破,将菜铺在皮上。然后加上述的虎苔等,要豪华可加螃蟹肉或虾片,顺手左右两折,再将下边的皮往上一卷,大功告成。
通常一人可以吃上几卷,大小随意,所以要自己包才好吃。好吃辣的人可放辣酱。大食者吃上十几卷也不奇。你如果客气不自动手,那主人一卷卷地肥肥大大为你包好摆在你面前,不吃不好意思。
后来,我并没有当福建女婿,白吃白喝了他家几年,深感歉意。
谢谢他们让我学会讲福建方言,更珍贵的是,了解了福建人吃的文化。
我在思春期中,认识了一个叫歌里雅的,是个卖化妆品的女郎。
她穿粉红色的旗袍在商场中服务,旗袍像是这一行的制服。对南洋的孩子来说,旗袍的开衩,让人充满了性的幻想。
自从见过她之后,我放学即刻换了校服,穿长裤往她工作的地方跑,连电影也不看了。
徘徊了多次,如今也不记得是谁先开了口,约去喝咖啡。
“原来你还在上学。”歌里雅说,“我还以为你已经出来做事了。”
十五岁的我,已身高六英尺,怪不得她有错觉。
“我十八了。”她说,“你多少?”
“也……也一样。”
十八岁,在我眼中已是一个很老很成熟的女人,但我一向对黄毛丫头一点兴趣也没有。刚好,我认为。
“我从马来亚来的。”她说。
“家里的人都住这里?”
“不,只有我一个,租房子住。”
“我有一个同学也是从马来亚来,他家里有钱,买了一栋房子给他住,父母亲不在。我们常在他那里开party(派对),你来不来?”
“好呀。”她笑了,有两个酒窝,我只觉一阵眩晕。她的眼神,就是书上说的媚眼吧?
约好的那天来到,心情莫名紧张。事前其他同学去买食物,开罐头火腿做三明治,我负责调饮品,做punch(宾治)。拿了一个大盆,倒入冰块,切苹果和橙片,再加果汁和汽水,最后添一杯Beefeater(将军金酒)占酒,大汤勺搅了一搅,试一口,好像没什么酒味。punch嘛,本来就不应该有酒味的,但还是决定把整瓶倒进去。
歌里雅乘了的士来到,还是穿着一身旗袍,这次换了件黑色的,显得皮肤更洁白。同学们都投以羡慕的眼光。
跳过几首快节奏的恰恰之后,音乐转为柔和的“Don't Blame Me”(《不要责怪我》),这是大家期待的拥抱时间,我一揽她的腰,是那么细。
她靠在我怀里说:“我是一个不会接受‘不’字的女子。”
心中牢牢记住这句话。
舞跳至深夜,她走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一天,吃过晚饭,在家里温功课时接到她的电话,声音悲怨:“你来陪我一下好吗?”
“好。”这种情形我不会说不。
匆忙在笔记簿上写下了她的地址,穿好衣服却忘记了拿,已赶出去。
到她家附近,怎么找也找不到她住在哪里,也没她电话号码,急得直骂自己愚蠢。这时,三楼的阳台上伸出她的头来,我才把额上的汗擦干。
打开门,看到还有泪痕,身上是一件蓝色旗袍。
“我妈叫我回去嫁人,我不回去!”她又流泪。
当然顺理成章地拥抱,亲嘴,抚摸。
躺上了床,一颗一颗铁纽打开的声音,像银铃一样。当年裁缝的旗袍,纽扣特别多。
雪白修长的腿,小得不能再小的底裤,歌里雅的旗袍内并没有胸罩。发现自己的第一次有点笨拙时,我拉开了她的枕头,垫高了她的屁股。这一招是书上看过的,不能给她知道我对这件事的经验还不足。
事过后,歌里雅从我的胸口抬起了头,问:“你爱不爱我?”
一说爱的话,她会对我失去兴趣吧?我摇头:“不。我们见面不多,怎么能够说得上爱?”
“哼!”她整个人弹了起来,“你肯定你不爱我?”
“不。”我斩钉截铁。
“好。”她大叫,“我死给你看。”
我知道她在开玩笑,穿了衣服走人。
回到家已是深夜一点,大家已经睡了,把花园的铁闸锁上。树丛中有道裂痕,是我的秘密通道,我翻过篱笆爬进去,细步走入睡房,拉起被蒙头大睡。
两点半钟,电话大响。我们都起了身,从来没人那么晚了还打电话来。父亲听了,脸一变,把电话摔在沙发上。姐姐接过来听:“什么?吃了多少颗安眠药?喂,喂,你在哪里,喂,喂,喂……”
父亲是文人,面对这种事也感到尴尬,不知道怎么骂我,只有指着我的鼻子:“你……你……你。”
好在母亲是一个处变不惊的人,还在呼呼大睡。姐姐承继了妈妈的坚强,镇定地说:“我来。”
她把我留在桌子上的记事簿地址撕下,开车出去。
说不紧张也是假的,当晚怎么也睡不着。到了黎明,姐姐回来了,说:“不要紧。煮了很浓的咖啡灌她喝,抱着她逼她走几圈,再挖她喉咙,什么都吐了出来。”
雨过天晴,从此一家人再没有提起这件事,直到我长大,出国,在社会做事。
“那个孩子,小时女朋友真多。”父亲向他的老朋友说,还带点自豪。时间,的确能改变一切。
我们家里挂着一幅很大的画,是刘海粟先生的《六牛图》。
“像我们一家。”爸爸常对我说,“你妈和我是那两只老的,生了你们四只小的,转过屁股不望人的那只是你,因为你从来不听管教。”
“你更像一只野马,驯服不了的那一只,宁愿死。”妈妈也常那么骂我。
“他的反抗,是不出声的。”哥哥加了一句。
“没有一间学校关得住他。”姐姐是校长,口中常挂着“学校”两个字。
我自认并不是什么反叛青年,但是不喜欢上学,倒是真的。
我并非觉得学校有什么问题,而是制度不好,老师不好。喜欢的学科,还是喜欢的。
对于学校的记忆,愉快的没有多少。最讨厌的是放假,和放完假又做不完的假期作业。
大楷小楷,为什么一定要逼我们写呢?每次都是到最后几天才画符。大楷还容易,大字小字最好写,画笔少嘛;但那上百页的小楷,就算让你写满一二三,也得写个半死。每次都担心交不出作业而做噩梦。值得吗?我常问自己。有一天,发生了兴趣,一定写得好,为什么学校非强迫我做不可?这种事,后来也证实我没错。
数学也是令我讨厌学校的一个很大的原因。乘数表有用,我一下子学会,但是几何代数,什么sin和cos,学来干吗?我又不想当数学家,一点用处也没有。看到一把计算尺,就知道今后一定有一个机器,一按钮就知道答案,我死也不肯浪费这种时间。
好了,制度有它的一套来管制你:数学不及格,就不能升级。我也有自己的一套来对抗,不升级就不升级,谁怕你?
我那么有把握,都是因为我妈妈是校长。从前学校和学校之间都有人情讲,我妈认识我读的学校的校长,请一顿饭,升了一年。到第二年,校长说不能再帮忙了,妈妈就让我转到另一间她认识的校长的学校去。校长认识校长,是当然的事。
所以我在一个地方读书,都是留学。不,不是留学,而是“流学”,一间学校流到另一间学校去,屈指一算,我流过的学校的确不少。
除了流学,我还喜欢旷课。从小就学会装肚子痛,不肯上学,躲在被窝里看《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当年还没有金庸,否则一定假患癌症。
装病的代价是吃药,一病了,妈就拉我去同济医院后面的“杏生堂”把脉抓药,一大碗一大碗又黑又苦的液体吞进肚里。还好是中药,没什么副作用。
长大了,连病也不装了,干脆逃学去看电影,一看数场,把城市中放映的戏都看干净为止。父亲又是干电影的,我常冒认他的签名开戏票,要看哪一家都行。
校服又是我最讨厌的一种服装。我们已长得那么高大,还要穿短裤上学,上衣有五个铜扣,洗完了穿上一颗颗扣,麻烦到极点。又有一个三角形的徽章,每次都被它的尖角刺痛,还不早点流学?
那么讨厌学校的人,竟然去读两间学校。
早上我上中文学校,下午上英语学校,那是因为我爱看西片,字幕满足不了我,自愿去读英文。但英语学校的美术课老师很差,中文学校的刘抗先生画的粉彩画让我着迷,一有时间就跑到他的画室去学。结果我替一位叫王蕊的同学画的那幅粉彩给学校拿去挂在大堂的墙壁上,数十年后再去找,已看不到。幸好我替弟弟画的那张还在,如今挂在他房间里。
体育更是逼我流学的另一原因,体育课不及格也没的升级。我最不爱做运动,因身高关系,篮球是打得好的,但我也拒绝参加学校的篮球队。
当年还不知道女人因为激素失调,会变成那么古怪的一个人。那个老处女数学老师,是整个学校最惹人憎恶的。
无端端地留堂,事事针对我。我照样不出声,但一脸的瞧不起你又怎么样,使她受不了。
我们一群被她欺负得忍受不住的同学,团结起来,说一定要想办法对付她。
生物课是我们的专长,我们画的细胞分析图光暗分明,又有立体感,都是贴堂作品。老师喜欢我们,解剖动物做标本的工作,当然交给我们去做。
那天刚好有个同学家的狗患病死去,就拿来做标本,用刀把它开膛,先取出内脏,再跑去学校食堂,借了厨房,炒乌冬面一样粗的黄油面,下大量西红柿酱,将这一大包拿回生理课课室,用个塑料袋铺在狗体中,再把样子血淋淋的炒面塞进去。
把狗拖到走廊,我们蹲了下来,等老处女走过时,挖那些像肠子的面来生吞,一口一口吃进肚子,口边沾满红色,瞪着眼睛直望那老处女,像在说下一个轮到你。
老处女吓破了胆,从此不见她上课,我们开心到另外一个老处女来代替她为止。
念完高中之后,我本来对绘画很有兴趣,想去巴黎学画,但我母亲知道我从小嗜酒,要是去了法国一定成为酒鬼,说法国不行,选一个其他地方吧!当年是日本电影的黄金时间,什么石原裕次郎、小林旭的片子看起来都很新、很刺激。我就说不如去日本学电影吧。妈妈说日本也好,至少吃的同样是白米饭,但是她不知道日本有一种叫sake的清酒。